君琇莹笑了笑,垂眸道:“我们之间不需要这种客套话。”
韩镜澜专心开车,仿佛没有听到。
见他没什么反应,君琇莹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人无论是五官的弧度还是行为举止间表现出来的气度依旧让她心动不已。
认识他以前她以为自己足够资格心高气傲,不用为别人低下骄傲的下巴。
后来才发现,只是没有遇到这样的人而已。
正所谓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一物。
公司离小学并不远,驱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陈曦是韩镜澜的外甥,韩镜澜的姐姐两夫妻都是音乐家,长年随着乐团在世界各地演出,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孩子。而陈家关系稍微有些复杂所以才将孩子放在娘家。
今天韩母邀请君琇莹去韩家吃晚饭,所以两人顺路一起接小陈曦回家。
正是下午放学时间,小学门外等着不少接孩子回家的家长,韩镜澜和君琇莹站在一群中年父母之间显得特别扎眼。
两人正在校门口聊天,就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舅~”,随后韩靖的大腿就被两只肉呼呼的小短手臂抱住了。
韩镜澜笑着蹲下来,捏了捏外甥的包子脸,“今天听不听话?”
陈曦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猛点头,“老师都夸我长得可爱。”
“长得可爱和听不听话没有关系。”韩镜澜板起脸。
“可是我就是长得可爱嘛~”陈曦嘟起嘴,别开下巴哼道。
韩镜澜被逗笑了,揉乱了他的小西瓜皮,“好吧,小曦是最可爱的宝贝。”
陈曦闻言立马点头,笑眯眯道:“那舅你喜不喜欢我?”
君琇莹在一旁看得直想笑,走过来摸摸陈曦的脸,柔声道:“你舅当然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啊,你看。”说着拿出玩具赛车递到他手里,“喜不喜欢?”
陈曦眼睛一亮,刚才那副煞有介事的表情顿时消失,只流露出小孩子看到新玩具欢喜。
三人上了车,君琇莹陪陈曦坐在后座,听陈曦叨叨絮絮地说学校里的趣事。陈曦虽然只有七岁,但说话条理分明吐字清晰,若不是内容是在太过幼稚,那感觉简直像是在谈论什么国家大事一般严肃正经。
君琇莹甚觉有趣,一大一小就在后座就着小陈曦小朋友的话题侃侃而谈。
“琇莹姨姨,我给你看我画的画。其他的小朋友都没有我画得好,老师还给我用红笔画了一个大苹果。”陈曦一边掏出美术本,一边解释:“嗯,琇莹姨姨你一定不知道大苹果是什么意思。我们老师说了,说过画得好就给个香蕉,画的非常好就给个苹果,要是画得特别好就是草莓。虽然我没有得到草莓,但是全班就我一个人得了大苹果,哈哈哈。”
“哇,小曦好厉害。”
这时正一边开车一边听他们说话的韩镜澜笑着插道:“你琇莹姨姨也很会画画呢,可以要她教你。”
“啊真的吗?那琇莹姨姨有我少年宫的那个美术老师画得好吗?”
韩镜澜闻言笑出声,朝君琇莹解释道:“小曦周末都在少年宫跟一个老师学画画,估计很崇拜那个老师吧。”
小朋友听了笑眯眯的点头,“我最喜欢梅老师了。长得好看又很温柔,画画也画得好。”
韩镜澜顺着小曦的话就反问了句:“你琇莹姨姨也有好看又温柔还很会画画,你更喜欢谁啊?”
话一出口韩镜澜才恨不得咬掉舌头,而君琇莹闻言却是脸色微红,眼神里有诧异有惊喜还有羞涩。
小曦丝毫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微妙,皱着眉板着小脸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君琇莹,苦恼道:“梅老师是男生,姨姨是女生,这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哦?怎么不一样啊?”
小朋友抓着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那认真又纠结的小神态把两个大人都逗笑了。
一路欢声笑语到家,下车的时候,小曦扒到韩镜澜耳朵边小声的说:“我喜欢梅老师就像赵叔叔喜欢沈叔叔一样,喜欢姨姨就像喜欢外公外婆一样。嘿嘿,不要告诉姨姨哦,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韩镜澜闻言一愣,小曦口中的赵叔叔沈叔叔自然就是赵言殊和沈清,想不到这小鬼头倒是拎得挺清白。
只不过关于陈曦小朋友喜欢他的梅老师这件事,韩先生选择忽略不计。
当然,如果他知道梅老师是谁的话,会不会就不会有现在这么轻松自在的表情了呢?
第二十八章
初秋的天空蓝得很漂亮,飘着柔软的云团,路旁的银杏树叶子开始泛起淡淡的黄色,风一吹沙沙作响。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梅远收拾了东西锁好画室门准备离开。
转身下楼,大门口长身玉立的男人立马吸引了梅远的注意力。微笑着走上前去,“乔先生,久等了。”
乔允行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只是无奈地笑道:“梅远你太见外了,说了叫我的名字就行。”
他这么说梅远也不再矫情,唤了声“乔大哥”。
乔允行露出满意的微笑,帮他拉开车门,自己再绕回驾驶座。
“画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画好了,只是还没裱。”梅远摘下眼镜擦了擦,随后又叹道:“我……真的没问题吗?”
乔允行转头看他,收了笑脸,“梅远,你这是在质疑我的眼光吗?”
梅远愣了下,而后摇摇头,像是下定决心般认真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乔大哥。”
乔允行是一家有名画廊的老板,两年前通过梅远的设计认识了他,后来梅远应其要求帮他画了一幅室内用的装饰画,两人这才熟悉起来。
他很喜欢梅远的画,得知梅远的境况在这两年里帮了他很多。
也是在他的鼓励下梅远再次拿起放下多年的画笔。
省画家协会这次正好要联合几家单位举办一次画展,乔允行便用自己的人脉帮梅远争取到一个参展的名额。
梅远知道机会难得,但也难免忐忑。
自己一个籍籍无名之人,万一做得不够好,不仅影响画展的质量,还要辜负乔允行一番信任和帮助。
他们现在正是要去见画家协会的一位画家。
具体是谁乔允行并没有说,只说是惊喜。
梅远便也不再多问,只跟着他去。他是很信任乔允行的,这两年里要不是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哪里消沉,或者说世上有没有自己这个人还不知道呢。
乔允行对梅远来说亦师亦友,算是这个世上仅存的唯二能让梅远挂心的人了。
至于那另外一个,其实除了偶尔想起来有些苦涩无奈之外,也并没有更多了。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但是却也没有那么连筋带血了。
季芬去世之后他发现,人生中真正重大的事情也就只剩下生死而已。什么爱不得怨憎会,不去在乎就会变得很轻微。
一路胡思乱想,很快就到了约定见面的茶楼。
服务员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包间,推门进去,一位花甲上下的老人便含笑他们,“乔老板可算来了。”
乔允行忙露出歉意,诚恳道:“让蒋老久等了。这位就是梅远,《故乡》的作者。”
蒋老颔首,看向梅远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欣赏赞许还有打量,还有几分让人不太确定的遗憾和悲伤?
梅远其实从进门到现在还是晕的,他听乔允行说惊喜,却实在没想到这惊喜有这么大。
蒋老,蒋丹青,国画大师,成就和名号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了。
“怎么了,被老朽吓到了不成?”蒋老笑着拍了拍美元的肩膀,目光平和沉静。
梅远终于也镇定下来,略微有些拘谨地做了自我介绍。
蒋老为人平易近人说话也很幽默,身上有名家的涵养气度却毫无架子,一番长谈下来梅远只觉获益匪浅。
临别时,蒋老还邀请梅远有空去自己的画室玩,梅远应了,蒋老才开心地离去。
目送蒋老走远,梅远还有些恍惚,这就算是结识了大师了?以前他甚至都还不敢想象自己拿起画笔的样子,而现在他却正沿着这条路走,并且还有可能走得更远更高。
“你很开心。”乔允行用的是陈述的肯定句。
“嗯。我实在没想到能够有幸认识蒋老……”梅远眼神还有些发直,脸上却露出雀跃的神色。
这实在是难得,乔允行想。从他认识梅远以来这个人总是淡淡的,客套着拘谨着,好像不怎么快乐又好像不是不快乐,整个人犹如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不太好亲近也看不太清。
后来调查到梅远的一些事情,乔允行总算弄明白这副性子是怎么来的了——过度的自我保护,自我孤立。
“对了,蒋老不是B市人么,为什么会在这里?”梅远突然问。
乔允行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梅远,我想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梅远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乔允行。
“蒋老和你父亲是旧识,他们从小一起学国画,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你父亲离乡远走到了C市。”
梅远皱眉,“这不可能,我从没听我父亲提过B市的事,而且我记事以来我父亲从没画过国画,他最擅长的是油画和素描。”
乔允行叹气:“梅远,有些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你父亲是B市人并且出身很不低,和蒋老是旧识这些我可以肯定。有机会你可以问问蒋老,他肯定比我知道得详细。”
一直被乔允行送回家,梅远也没能消化这件事。
有记忆以来他们一家人都是住在C市的,他的父亲是个画家,但是归根到底只是个毫无名气的普通人。后来他染上毒瘾,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也渐渐笼上了阴影。直到父亲去世自己被送去少管所……梅远找不出丝毫破绽来证明乔允行说的话,他只能认为是他们弄错了。
可是乔允行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是不会对自己说那番话的。
不过是真是假其实跟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如棋局局新,陈年旧事说起来也不过一段空谈而已。
再者,梅远对自己的父亲的感觉也很微妙。
在父亲死后十多年突然再次听人谈起关于父亲的往事,而且是和自己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事,梅远很茫然。
第二十九章
早上下了一阵不大的雨,老话说一层秋雨一层凉果然不假。
梅远穿了件衬衣准备出门,刚走出楼道门被夹着雨丝的冷风一吹又不得不回来加了件外套。
一年多前乔允行得知梅远有严重的胃溃疡便开始监督他按时服药定期检查,今天又是复查的日子。
由于要做胃镜,梅远并没有吃早餐。拥挤不堪的早班车里各种早餐的味道还有烟味汽油味周围人的体味等等混合在一起实在令人作呕,偏偏还下着雨车窗紧闭,梅远只觉得胃里一阵阵恶心,等不到到医院那一站就提前下了车打算自己慢慢走过去。
周一的早晨忙碌得不像话,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步履匆匆的人,梅远一个人不紧不慢地撑着伞往前走反倒显得突兀起来。
一座城市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平时可能不那么注意,一旦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关于这个你自以为了解的地方,其实哪里都是陌生的。
新建起来的摩天大楼新开的商场公司路过你身边的每一个陌生人……
梅远撑着伞看着远处正在施工的工地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
那里正在建的大楼里,有一套房子是他的。
当初得到的那笔拆迁费加上近两年存上的钱付了首付还剩一点。
想到购房合同上写的“房主梅远”,他终于觉得飘着的自己踩到了实地。
网上有一个帖子讨论买了能让人幸福感满足感猛增的东西,从家居小物到电子产品不一而足,梅远觉得那些都不算。
真正能让人觉得满足安定的,就是属于自己的,一个窝。
这个新开发的小区名字叫平澜别院,由本市某知名房地产公司开发。梅远只知道,那家公司,姓韩。
梅远的父亲在这座城市去世,母亲也是。他喜欢的人也在这座城市,看来他注定是离不开这里的。
梅远觉得自己大概有那么一点病态,虽然知道这辈子和韩镜澜是不可能了,但总是乐意想方设法扯上一点儿关系的。
比如说这个小区的名字里有个“澜”字,这是韩家的产业,韩镜澜的外甥在跟自己学画……尽管这些另一个人毫不知情,但每每想到,梅远就会产生一种隐秘的愉悦。
好像有点可怜,又有点神经质。
毕竟在一个城市,只要有心打听,他总能零零碎碎得到一点儿关于那人的消息。尽管如此,梅远却从没想过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因为梅远发现他太了解韩镜澜了,了解他的残忍和自私,所以不再乐意以身犯险。就一个人静悄悄地喜欢挺好的,难免寂寞,却不会伤心。
想到两年前韩镜澜当面装得若无其事转身便将自己推得远远的,梅远就想开了。
到达医院的时间略晚了一些,梅远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子上等着,百无聊赖。旁边坐了两个老人,一直在聊天。其中一个不停抱怨自己的儿媳如何不孝,另一个又是唏嘘又是安慰。梅远垂着头静静听着,像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真奇怪,哪怕旁边说话的人如此鲜活,他还是在内心激不起半点共鸣。
“下一个,梅远。”
掏出病历本站起身,梅远下意识看了旁边的老人一眼。老人也看了看他,表情木木的,只是胡乱撇了撇嘴。
梅远转身进去。
做胃镜过程很痛苦,所幸结果还不错。
梅远拿着那张写的龙飞凤舞的单子去拿药,心里确实轻松不少。
这段时间为了赶画展要展出的几幅画饮食休息都不太规律,昨天晚饭后还疼了好久吃了好几片止痛药才不那么难受。
犯病最严重住院那段时间,隔壁床有个胃癌中期的病友,胃都切得快没了,最后癌细胞还是扩散了。最后那段日子梅远亲眼看着他痛苦挣扎,他家人眼中的绝望一日比一日浓。看得原本有些轻生的梅远也不自觉地害怕起来。
他想如果自己真到了那一天,恐怕连个签字认尸的人都没有。
那段时间乔允行守在医院也不劝梅远积极治疗,只是看着梅远由最开始的无所谓到后来开始自觉按时吃药配合治疗。
隔壁床过世的那天晚上乔允行正好没有回去,他就看到梅远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悲哀的神色。
那个时候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拿药的人排了很长一队,梅远安静地排在最后等着。
“梅老师!”
梅远回头,就看到陈曦一个人坐在一旁的休息区朝他笑眯眯地摇了摇小胖手,然后小短腿一蹬跳下座位朝这边跑来。
“梅老师生病了吗?”陈曦仰着小脸睁着水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
梅远蹲下来摸摸他的脸,“老师没生病。你怎么在医院,一个人来的吗?”
听了他的话陈曦似乎放心了,又恢复了一脸笑的小模样,“我跟我舅来的,外婆说我肚子里有虫子。”
梅远愣住,陈曦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身影。
修长高挑的身材在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核对药的名字,一边看一边朝这边来。
电影里头经常有这种镜头,周围的场景被模糊,整个屏幕只有那一个人的动作被慢镜头无限拉长放大,清晰到每一次睫毛的扇动。
韩镜澜看到梅远也是一怔,两年不见这人也没什么变化。依旧瘦得过分,带着无框眼镜,一脸斯文老好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