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二的姥姥去世了。
就在刚刚。
第42章:真相
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装满了福尔马林溶液。隐隐呼痛的声音从每个门缝里流淌出来,躺在手术台上的不是生命,是标本。
卫小二哭了多久,刑天就陪他在地上坐了多久。他的脸色惨白,像在消毒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眼脸肿胀的透明。
他疯狂的呼喊声一直回荡在刑天的耳边,他挣扎,他对刑天说自己的心好疼,他不相信这一切,他不相信。
而这一切对刑天何尝又不是一种折磨。他抚摸着卫小二沉睡的侧脸,指尖很快再次被泪水打湿。他像卫小二一样对这一切毫无准备。卫小二总带给他新的,包括这漫长的折磨。
亲爱的小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难过。
刑天发现,与亲自经历的痛苦相比,揣测他人到底有多痛苦才真正难熬。你害怕他无助,害怕他无措,你想把他揣在口袋里随身带着,你只想他好好的。
他祈求这一切赶快过去。
刑天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走廊的长椅上。他四处寻不到卫小二的身影,他感到惊慌。他赶忙打他的手机,却发现自己的衣兜在响。
“卫小二!”刑天在医院里四处寻找,他几乎找遍了每个角落,他甚至爬上了医院的楼顶。
“卫小二!”他在茫茫夜空中失控的大喊,他期待一个清亮亮的声音。然而他依然一无所获。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他飞快的转身下楼。他想到一个地方。
当刑天在冷寂的院子里看到卫小二枯瘦的身影,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二话不说上前打了他。
响亮的一巴掌。
狠狠的抽在自己心里。
“你又打我!”卫小二的眼泪夺眶而出。“你走!你别管我!你走呀!”他推搡着刑天。
刑天抓住卫小二的双手,“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他的眼圈发红。
“人总会死的,可我是活的!我疯了一般的找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紧紧抱住他。
“你说你难受,我会无动于衷吗?看到你哭成这样,我拼命克制自己不疯狂、不失去理智你知道这有多难吗?我刚才等红灯的时候有多想把前面的车撞翻你知道吗?你让我这么难过你不心疼吗?”
卫小二拼命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他仰起头使劲揉了一把脸,“可是怎么办呢刑天,我害怕呀。”
“姥姥突然就离开我了,明明我们前些天才刚通过电话。她躺在那里冰凉的,那只是个躯壳啊,里面的东西去哪儿了?活生生的热乎乎的东西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呢?谁拿走了?”
“刑天你知道吗,这世界上突然就剩下我一人了。我流口水的样子,我长牙的样子,我第一次拿起画笔的样子,我二十岁前的点点滴滴,不会再有人记得。”
“那个把我捧在手心里的人离开我了,她从来不要我的,她总是觉得给我的不够多,她说就算所有的人都不要我了她也会好好接着我的,但她消失了?‘嘭’的就没了。”
“我走在路上,我在想,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啊。你看看周围,哪儿哪儿都跟昨天一样,但是有一个人消失了,不见了,谁知道呢?”
“我第一次憎恨这世界,这绝望感让我无法呼吸。它把这样一个结果砸向我,我为什么要接受,我!不!接!受!”卫小二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刑天收紧双臂。
“人总要死的,我也是,你也是。”刑天说。
卫小二把他搂的紧紧的。
“你想过你姥姥的感受吗?她死的时候害怕不害怕,有没有听谁唱一支好听的歌?”
两个人都淹没在卫小二连绵不断的泪水里,在这个寂静无人的秋夜浑身湿透,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我想她肯定不害怕,”刑天搂着卫小二轻轻摇晃着。
“她肯定想着你,有没有好好画画啊?有没有人欺负你啊?没有了她你会不会过的好。”刑天再次擦干他的眼泪。
“卫小二,任性有用吗?我即使再心疼你也无法替你去承担这一切。我刚才想,若是你这么痛苦就不要再想了,只看着我就好,我会一直好好待你,等你老了让你死在梦中,我一人承担失去的痛苦。但我又想,你自己的决定是什么呢?你的人生中,无论多么重要的人都是过客,能成为主角的只有你自己。”
他低沉缓缓的声音吐出他最美丽的话语,就像一条温暖的河流,将卫小二层层包裹。
“真残忍啊。”卫小二把头埋在刑天肩膀上。他感到无能为力的疲惫。
“对。”刑天的拇指轻轻抚摩他的眼角。
金色的银杏叶从枝头飘落,像散落的光,渐渐浸润整个夜空。
当你习惯了生活的残忍,你才真正的长大。即使我不想让你遭遇这一切,但若有一天你身陷无助之时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办?我怕你到时会受更大的伤。所以唯一的方法是让你自己学会接受这一切,美丽或残酷的馈赠。
能保护你的唯有你自己。
安静下来的卫小二沉沉睡去。刑天坐在床边看他入梦,轻抚他的脸,就像抚摸夜色中闭合的花。
清晨时刻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小二!小二在家吗?”
刑天看卫小二正睡的熟,出去把院门打开。门外站着四五个中年女人。她们看到刑天猛的一愣。疑惑的又看了一眼门牌。
“唉?这是小二的家啊,你是谁?”她们个个面露警惕之色,推开刑天直奔里屋。刑天心生不悦,绕到屋子门口半掩上门。
“他还在休息,不方便见你们。我是他朋友。”
“噢!我想起你是谁了,就是报纸上说的,小二勾搭上的人。”她们无视刑天的不满,当着刑天的面上下打量着他。
“嗯嗯,就是看着挺不赖的。他姥姥也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儿。”
刑天越听越不对味儿。其中一个瘦高个的女人趁他不注意溜进门里,把正睡的卫小二拽起来。
“你们!”他正要上前制止,桌上的手机响了。
“刑天。”卫小二叫他。
刑天拨通电话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个个神色激动。电话那边传来刑驰风的声音。
“他怎么样?”
“还好。”
“今早的新闻看了没,看来那伙人狗急跳墙了,可惜这步棋走的不够聪明,漏洞百出。”
刑天心生疑惑,他拿过一个妇人正挥动着的报纸,在桌上展开。
“飞宇集团雇凶恐吓拒迁居民,年过七旬老妇病发身亡——”
卫小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紧盯着报纸头条,他突然抬头看着刑天。刑天从未见过他如此苍白。
“你们做的吗?”他的声音在颤抖。
“小二啊,你姥姥就是被几个壮汉推搡到地上才犯病的呀。”
“就是,就是,我们街坊几个都听到他们说自己是飞宇集团的,他们狂的很呢,把你家的门踹的‘砰砰’响。”
“好在你姥姥走的时候也没受什么大罪,你一定得给她讨个说法呦,她活着的时候那么疼你,我们唠的时候就听她说你好了——”几个女人围着他们两个,絮絮叨叨的说着。
“刑天,这是真的吗?你说话呀?说呀?”卫小二无力的晃动着刑天的肩膀。
刑天哑口无言。他同样对事情一无所知。
“你相信我吗?”他对卫小二说,“相信我就给我时间,我帮你找出真相。”
“我现在就给你真相。”低沉有力的声音破门而来,刑驰风出现在门口。他挂断手中的电话。
第43章:谁?
“几个闹事的人我已经抓到了,这场意外是xx集团为嫁祸我们而引发的闹剧,把你卷进来我真的很抱歉。”
卫小二的手无力的垂下来,“为什么要这样牵扯进无关的人。真相,算了吧,谁真的无辜呢。”
刑驰风不置可否。
卫小二靠上刑天的肩膀,他对他们说,“我想再睡一会儿,你们先走吧。”
刑驰风抬眼示意刑天,朝他摆摆手。卫小二转身走进里屋,关上门。
黑纱,挽联,花圈,众人如歌唱一般的嚎哭,卫小二呆站着看那副棺木,已经掉不出一滴泪。他看到她漂向黑色的大海,她将消失于漫天的火光。他突然心生不忍,他不舍得。他突然向前跨了几步,身后有力的双臂环上他的腰。他紧紧抓住对方,眼睛依然直愣愣的凝视前方。
他吐出干涩的字眼,自己却被再次割伤。
“——我给您唱支好听的歌,好吗——”
丧事办完后回到学校的卫小二消瘦的让人不忍目视。刑天从未使用过的厨房现在各种厨具一应俱全,时易雨亲手送来一个折叠圆桌,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在院子里一起吃饭。
爬山虎已经变成橘褐色。红屋顶上总停着那么两三只灰喜鹊,自从他们开始和葫芦娃抢食吃,一个个变得更肥了。
卫小二翻了一上午的地,坐在水池边歇了一会儿。想要移栽几株能过冬的植物,不知来不来的及。
他托着腮看厨房窗口刑天的身影。他系着黑色的围裙,弯腰尝了口汤,烫的眯起眼睛。馋嘴的葫芦娃跳上菜板,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卫小二“呵呵”傻笑了一会儿。
刑天晚上被葫芦娃闹醒,它站在床头,用尾巴一下下的扫他的鼻子。他拎起它放到枕边,它还不高兴的喵喵乱叫。
原来卫小二不在房间里。
刑天从阳台俯身,看到院子里有亮光。他顺着楼梯走下去,葫芦娃跟在后面。
卫小二在一楼的房间里画画。
刑天靠着门边站了一会儿,回身走了。葫芦娃蹲在敞开的窗口,安静的凝视。长长的尾巴垂下来。
把外套搭在卫小二肩上,刑天和他背靠背坐下,就着灯光看书。
卫小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看到一个影像在眼前转动,他想抓住她。
他在那间屋子里醒来,闻到熟悉的樟脑味。她被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拉起。她身穿黑色长裙,油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色的杜鹃花。
“跟我跳个舞吧。”她笑的很美。
从未见过她,但卫小二心里却有一个清晰的想法,她就是年轻时的姥姥。她站在面前笑着邀请他共舞。她口中问的尽是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卫小二忘了怎样回答,只会点头或摇头。
然后他真的醒过来,看着刑天安睡的脸,他倾身过去听他的心跳。却在深夜感到无法排遣的哀伤。
一个人的时候他仍会觉得脚步一深一浅。他总觉得自己在被什么追赶,他不敢回头去看,仿佛一回头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他想把刑天叫醒,可他没有这么做。刑天已经足够包容,他不想再让他担心。
卫小二不知道自己想透过画布看清什么,可他眼前只有一层层飘忽的白色水汽,她的脸,自己却再也辨认不清。
黑洞洞的炉口,里面燃着无尽的火。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残酷的夜晚将揭去所有的伪装,他低头看到袒露的自己。
他的手反复抚摸着画的表面,肩膀上衣服掉在地上。
刑天合上书把外套捡起来。他拥住他,他的发茬蹭着自己的脸。静谧的深夜让人的内心变得柔软而易感。他移开卫小二的手,看他的画。
起舞旋转的模糊人影存在于另外的易逝空间,看不清,抓不到,但直觉她是美的。似曾相识的感触。
卫小二沾满颜料的粗糙手指覆上他的手背。
“我看不清她。吓了一跳。”他抬头轻笑,“我想我应该闭上眼睛想象,适度的想象也许能使人获得自由。”
“当然。”
刑天说着,站起来关了灯。
很多事情都没有结束,很多事情在紧锣密鼓的展开。校园内外的世界隔着一道矮矮的墙,然而界限就是界限,踏过它就得到被承诺的庇护,并不存在那么多的不谙世事,但一切都理所应当。
高昂站在窗口抽烟,看着卫小二骑车远去。
“着急叫我来干什么。”欧阳飞宇推门进来。他很快沉默。一言不发的审视架子上的几幅画。
“他画的?”
“对。”把烟屁股在窗台上摁灭,高昂手一弹将它扔出窗外。
“用色有变化,线条也变模糊了。这背景里有阴影——”欧阳飞宇一一评说。
“这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敏感。我开始认为只是一时的问题,但你比较一下,按照时间顺序来看,画面风格越发灰暗,倒像是在某种情绪里越陷越深。”高昂说着又点上一支烟。
欧阳飞宇低头思索,没有吭声。过了很大一会儿他突然说,“不,我觉得未必是这样。”
“我认为他自己在寻找关于一些问题的答案,我们不如再等等看,选择去相信他。”他看着高昂孤疑的眼神笑了,“毕竟是你看上的学生,这点自信老头你肯定有吧。”
“哼!”高昂对着他的脸喷了一口烟。
“我老了,”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叹了口气,“你以后得替我好好看着他。这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在我跟前还活泼开朗的跟以前那个毛头小伙一样,可一转脸那小模样愁的让我都不忍心看。”
“看来我没赶上好时候,”欧阳飞宇长叹一声,“怎么没见你对我多愁善感一把。”
“滚!”高昂瞥了他一眼,“看孙子的心情跟看儿子的心情能一样吗。”
他无心的一句话,把欧阳飞宇说愣了。
卫小二早上出门的时候天还是好好的,等他从高昂那儿出来,天黑的跟晚上似的。
他骑在自行车上笑着想,海上的龙应该都戴上口罩,他们一打喷嚏,刑天就像得了重感冒。他一克制着不高兴,自己跟葫芦娃都恨不得躲到墙缝里。但又不能躲,留他一人呆立在院子里皱巴着那一张好看的脸,他俩怎么忍心。
他以前很喜欢下雨,确切的说是听着雨声趴窝里睡懒觉,可现在很不得植物根部直接从云朵上吸水了。什么心态!
刑天说中午回来,他要去他那儿吃饭。他看见门前停着一辆陌生的汽车,门半掩着。
谁?
第44章:他是谁?
卫小二刚要进去,有人从车里走出来拦住他。
“你不能进去。”虎背熊腰的人,看起来是身兼保镖的司机。
“这是我朋友的家。”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不管怎样,今天你不能进去。”
“喵,”葫芦娃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卫小二弯腰把他抱起放进车篓里。
不让进就不让进,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刚爬上院墙葫芦娃就跳进院子里,“嗖”的没影了。卫小二轻车熟路的倾身上了台阶,他偶尔也会觉得刑天这房子不够安全,让人来去自如的。
二楼的主厅里站着一个女人。卫小二看到楼下有人在小心翼翼的向上张望。
“谁?”她猛然转身,她身前的桌子上方着一只黑色的木箱。
卫小二一眼认出她是刑天的母亲。
“您不记得我了吗?”卫小二走过去。
她仔细的端详着他,“嗯,我记得你,画一手好画的漂亮男孩。”她对着卫小二招招手,“你来,你来,我把我的宝贝给你看。”
卫小二没有马上搭腔,她的出现很突然,虽然她的神情轻松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