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马车停在那破旧的院子外,福临彻底惊呆了,忍不住叫了声,“你就住在这?”
程少爷没看见外面情况,不明福临为何惊叫,等他掀开帘子看见那处根本住不了人的破旧房子后,彻底说不出话来。
白鑫自车上跳下来,冲着里面喊了几句,不一会,大娘他们就出来,看见马车和程少爷后,一个个站在几步远的距离,手足无措。
程少爷在白鑫走之前,一把抓住他胳膊,手上用了些力气,他瞳孔中闪着不敢置信,高声问道:“你们怎么住在这里?”
34.钱哪来的
面对程少爷的为什么,白鑫仍没有回答,毕竟子不言父过,尤其又是他奶奶,这事关家丑,他若说了什么,反而成了他的不是。
程少爷见问不出所以然,心中不免焦急,又生了待会让福临打听的心思,他也说不上为什么,竟对白三郎的事情这么上心。
白大娘和大嫂满娘见程少爷站在门口,便有点不好意思出来了,曹氏年纪大了,倒也不在乎这些,只是她本能地畏惧程家,踌躇几步,不远不近地干站着。
乡下男女大防不厉害,但是京城讲究,程少爷不好久留,等东西都卸下后,就离开了。
大房的人这才出来,围着地上的东西,但他们好像被吓到了,没有急着往里搬,而是齐齐看向白鑫,眼中有些惊慌失措。
曹氏一看这么多东西,丝毫不欣喜,反而脸色越来越白,也来不及问程少爷的事,哎呦哎呦怪叫了一声,拉着白鑫忙问,“三郎,你哪来的钱?”
白鑫原本都想着实在不行就告诉他们自己存了点钱,但正好今天遇上了程少爷,顺理成章有了借口,“程少爷借我的。”
“借了多少?”曹氏拉着白鑫不松手,口气十分不赞同,“你买这么多东西,咱啥时能还上钱啊!”
“娘,这东西看着多,其实没有多少钱……咱先把东西搬进去吧。”白鑫见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听墙根,好说歹说,总算让家人先进屋。
短短一个时辰,屋中和他走时几乎大变样,虽带着些凉意,但空气新鲜了许多,一间屋子被清理了出来,地上的泥土灰烬都被扫了出去,黑黝黝的窗框上,勉强挂了块布,地上铺了张席子,上面垫着床被子,大哥半躺半靠,不知从哪间屋子挪来的还算完整的木板,充当门面。
虽然现在这里比之乞丐住的破庙也不如,但白鑫心中生出了点家的归属感,他心情愉悦地跟着将东西往里搬,大嫂和大娘分门别类整理着,曹氏站在旁边一件一件看过去,不时心疼地嘬牙花,“哎呦,买米面做什么?回来先找宋婶家借点乌糯面就成,哎呦,怎么还买油了,还有糖?还有鸡蛋?怎么买这多碗?咱家才几口人,用不了这么多……你这木盆买来是干什么的?打水、洗脸?先找人借着就行,不该花这个钱。”
曹氏一口一个哎呦,然后亲自上阵,挑挑拣拣,只留下很少东西,将多数的东西搁在另一边,指着说:“这些东西咱不用也没关系,你明天拿到镇上,能退的就退了,不能退的就卖了吧,然后快把钱还给程少爷。”说完又兀自喃喃,“老马家的刚生完孩子,兴许要补补,把米面卖给他家……”
五娘眼馋地看着那些东西,尤其那小包糖,她不停吞咽着口水,感觉嘴巴里越发变得苦了。
“娘,你就不用担心钱的事了,咱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少不得要慢慢置办,以后都用的上。”白鑫打断了娘的唠叨,“这是我给大哥抓的药,郎中说大哥失血过多,要补一补,否则好不了,大哥身体最重要啊。”
大郎听白鑫说给自己抓药了,还连连说“身体已经没关系”,当听到后面那话时,心中一阵烫贴,眼圈红了,哽咽道:“娘,你也别担心钱了,等我好了,就是去镇上当苦工,也还上程少爷的钱。”
白鑫最后才从怀里拿出包子,其实刚刚五娘就闻到了,还以为他去镇上沾上的气味,这会看了白腾腾的包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咕咚咕咚,吞咽口水的声音不绝于耳。
曹氏理所当然又是阵怪叫,“买包子做什么?不少钱吧?有那钱自己能包不少了。”
白鑫无可奈何,只得说:“这是程少爷吃完包子剩下的,让我带回来了。”
曹氏听他这么说,才不这么心疼,嘴里一个劲儿地说:“阿弥陀佛,程少爷真是有副菩萨心肠。”
众人分了包子,曹氏起先并不吃,推说还剩有从邻居家借的乌糯团子,可架不住儿女七嘴八舌劝说,最后只得从油纸包里挑了个看起来最小的,一时间个个狼吞虎咽,屋中响起此起彼伏吧唧嘴的声音。
曹氏吃的却小心翼翼,还剩了半个,见最快吃完的竟是自己的小女儿,腮帮子鼓鼓囊囊,费力地吞咽着,不觉好笑,于是将那半个递给了她。
五娘面露犹豫,能从她眼中看出对包子的渴望,几番挣扎一番,摇了摇头,故意将脸瞥向别处,“我吃饱了。”
曹氏见女儿如此贴心,便心满意足了,比吃了蜜还甜,她将半个包子直接塞到五娘手里,“娘也吃饱了,刚刚吃多了团子,又喝多了水,这会还撑着呢。”
五娘到底还小,禁不住诱惑,三两下就屈服了,咂咂嘴接过包子咬了一口,享受地眯起了眼睛,正好看见大姐将最后一口也吃下去,于是不舍地又将包子递给她,“刚刚一直是姐姐忙活,还是给姐姐吃吧。”
大娘一愣,下意识摇头,“刚才重活都是大嫂帮弄的,她还被木刺割了手,还是让大嫂吃吧。”
大嫂腼腆地低着头,“你大哥还病着,给他吃吧。”
“我天天躺着,什么都不干,这一个包子都吃不了,三郎跟着往外跑一天,还没怎么吃东西呢,留给他吧。”
半个包子,被让来让去,曹氏看着这一幕,恻恻心酸,背过身去偷偷拭着泪,竟大郎提醒,才想起下午时留的鸡蛋,于是几步走过去取了过来,“三郎,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快把这鸡蛋吃了。”
白鑫见还剩下俩,不由得奇怪,“怎么剩下俩?我记得虞小宝只拿来七个啊?”
大娘喝了口水,从地上站起来,“娘没吃,给你留的。”
白鑫心思复杂地看着娘,之前因她的懦弱,对她心生不满,但她和每个当娘的一样,都会把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只能说她被压迫惯了,已经忘记了反抗。
“娘,你吃吧。”
曹氏笑道:“我一个老婆子,吃鸡蛋也浪费,你们一个个正该好好补补。”
早早填饱肚子,曹氏、大娘、大嫂就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纳鞋底,虽这是熟练工,但多多少少还是费眼力,而且这会已经入秋了,夜风凉如水,三人不得不多穿上几件衣服御寒。
白鑫催促了好几次,但三人就是不进来,总是“马上马上”地推说。
“还几针就纳好了,你明天拿到镇上去卖,多少能换些钱。”
也不知三人纳鞋底到多前,白鑫都迷迷糊糊睡着了,才隐约感觉到他们进屋。
虽然屋子破旧漏风,全家人还不得不挤在一间房里,但想到再也听不到难听的辱骂,所有人不自觉轻松起来,连曹氏这个一开始最为反对分家的人,常年压在心中的大石落了地,搂着五娘迷迷糊糊之际,她盘算着共攒了多少双鞋底,微扬起唇角。
转天,程少爷用大马车送白鑫回来的事,村里几乎人尽皆知,白家得知后,心中大呼后悔,分家时光顾着甩开拖油瓶,三郎和程少爷交好的事竟忘了一干二净,而且又听说从马车上卸下不少东西,白家人便理所当然是程少爷借给的钱,一个个又十分惊讶,实在没想到俩人关系当真如此好。
徐氏、丁氏纷纷想着补救,丁氏还庆幸昨天并没有强出头,暗自琢磨半响,最后决定来个雪中送炭,一咬牙,拿出一对米粒大小的孔雀石耳环,悄悄去给大房送去。
见丁氏送了一对耳环,曹氏受宠若惊,她真是到了愚钝地步,愣不明白这其中关系,她犹豫半天,讷涩拒绝,“弟妹,谢谢你好意了,可这东西我不能要,再说我们暂时也还用不着。”
丁氏听她说用不着,心中不屑冷哼,想还不是多亏了程少爷,可面上一副卿卿我我的姿态,“哎,大嫂,虽说咱们分开了,可我还敬你是大嫂,我也知你不容易,可昨天那个情况,二嫂和婆婆同气连枝,我进门最晚,也说不上话,只能眼看着,我这心啊,跟刀子割了一样疼,希望你别怪我。如今你一人带着一家老小,也不容易,这耳环你收下,换了钱给大郎买些药来吃。”
白鑫在屋中听着,没立时出来,他几乎忍不住冷笑了,丁氏若真有心,早干什么去了,还“心跟刀子割了一样疼”,她好意思说,白鑫听了都替她臊的慌。
曹氏虽然傻,猜不出丁氏真正用意,但对方太过表现,她更不敢收下了。
丁氏见她不收,心中焦急,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大嫂,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听说三郎找程少爷借了钱,那程少爷可是商人出身,我听说镇上借钱都是要五分起息,按年还要加三加四,别到时三郎将自个赔上了也还不上那钱。”
曹氏听她这么说,吓得脸色发白,一直回头向屋里张望,想让三郎出来给她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白鑫厌恶地哼了哼,正要出去,就听这时从外面传来一个带着些怒气的声音,“三郎是我朋友,别说我不会收他分毫利息,就是那钱给他也不要紧!”
35.乔迁礼物
白鑫忽然意识到外面突然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程少爷,这步子不由得停下来。
外面的丁氏一看程少爷虎着一张脸,结合自己刚刚说的话,悔的肠子都青了,脸上青白交错,呐呐想解释几句,“不是……程少爷,我不是说你……”
原本的伶牙俐齿,这一刻舌头仿佛麻痹起来,变得磕磕巴巴。
程少爷星眸微嗔,周身贵气,一般小老百姓自然心生怯意,丁氏还在后悔刚刚说的话,想要补救,可越着急越说不出话。
曹氏膝盖有点发软,但一想到程少爷对自家的帮助,鼓起勇气叉手向前一拜,“程少爷万福,多谢程少爷帮忙,三郎年纪小,昨天胡买一通,还望程少爷原谅,那钱,我们会尽快还上的。”曹氏听自己儿子说找程少爷借的钱,刚刚程少爷又承认了,所以不疑有他。
程少爷闻言,心中疑惑丛生,刚刚就听得有些糊涂,这会就更糊涂了,昨天明明是白三郎自己花钱买的东西,怎么他家的人竟是不知,一个个都当自己借他的钱?但他面上却不点破,又重复道:“我和三郎是朋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白鑫在屋中听着,心里像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原本还想用程少爷当借口极为方便,又能提防其他人的窥觑,并没想过俩人能有过多交际,不成想才一天,就让当事人撞破,他面露尴尬,不得不赶紧出去,唯恐一会戳破谎言。
白鑫上前一揖,表情有点僵硬,干笑几声。
丁氏被人无视,好生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里还攥着那对孔雀石耳环。
程少爷一见白鑫这样,就知他撒了谎,眼睛眨了下,露个促狭笑容,紧接着,他咳了一声,努了努身后,“听闻你家搬新居,特送来乔迁之喜的礼物。”
说完,后面就有人捧着了四个剔红盒子上来,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白鑫还不及说话,曹氏先猛地摇头,咋咋呼呼道:“使不得,使不得,昨日已承你大恩,万不敢再收什么礼物。”
“你这礼物太重了。”白鑫附和点头。
福临精明能干,昨日就将白家事打听得清清楚楚,白家大房一家老幼妇孺,唯一成年男子还受了重伤,这个节骨眼分家,所欲为何,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跳蚤,一目了然,程少爷有点担心白三郎该如何过活,可又怕送些金银之物,对方不会要,是以置办的礼物无外乎是些时新果品、肥鸡巨鲫之类,在他来看,这些东西真算不得什么,他在京城时,隔三差五买花的钱,都不止这些。
“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些果品。”说着,又冲白鑫眨了下眼。
白鑫无法,只得接了礼物,又深深一揖称谢。
丁氏眼睛滴溜溜往盒子上瞄,里面布满贪婪,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几乎泛起了酸水,即便真只是些果品,这四大盒子里装的,也值不少钱,他们家可有好久没吃到水果了。
程少爷见白三郎收了礼物,咧嘴笑了笑,又道:“今日是想找你一起玩一玩的。”
白鑫就是不想跟他搀和,这会也少不得要说说话了,于是点了点头。
等白鑫和程少爷走远,曹氏才指挥女儿将盒子拿进屋,丁氏的眼睛像黏在了上面,抻着脖子往里看,曹氏见她不走,也不好开口赶人,只得陪着笑脸,“弟妹,你……”
“我看你这还乱糟糟的,我跟着进去忙和忙和。”说完,不等曹氏同意,就走进了屋,那架势好像她才是主人。
一进屋,丁氏准确无误找到了四个盒子,见完完整整还放在一旁,不曾打开,就跟百爪挠心似的,急得不行,“怎么不打开看看啊。”
大娘戒备地看着,冷冷说:“这是程少爷送三哥的,他不回来,先不打开。”
丁氏自主地走过去,以前一起生活时,不顾大房的意愿早成了习惯,这会也不理,伸手就掀开其中一个盖子,大娘惊呼一声,来不及阻止。
这盒子里装着好大一只褪了毛的肥鸡,丁氏目测,得有二三斤重,她迫不及待又掀开旁边的盒子,这盒子里却分为好几层,最上面码放着各色酥糖糕点,色泽金黄,油亮亮的,散发着阵阵香甜气息。
“你要干什么!”大娘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她横插进来,将那四个盒子护在身后,敌视地瞪着丁氏。
丁氏讪讪地理了理鬓,光看了两个盒子里的东西,她就眼热的不行,视线不停扫着没开盖子的那两盒子,她见大娘这种态度,心生不悦,眼皮一翻,冲着曹氏嗔道:“大嫂,我只是想看看程少爷送了什么东西,你家大娘这是什么意思?”
曹氏有些尴尬,半心半意冲着大娘数落了几句,丁氏不动弹,看那意思,见不到另外两盒里是什么东西,她不死心。
大娘同样不为所动,牢牢护住几个盒子,“又不是送给你们家的,你这么着急看什么?”
丁氏一噎,脸色猛地涨红,她从没想过向来不言不语的大娘能说出这种话来,臊的她说不出话来,指着大娘咬牙切齿,“你这个死丫头。”
说完,也觉得留下来没什么意思了,愤然离去。
等她走了,曹氏叹口气,走过来,冲大娘道:“你何必要这么说呢?”
大娘这会仿佛炸了毛的猫,戒备神色丝毫没褪下去,“大哥病的时候,他们不管不问,连药都不给抓,这会程少爷刚送了点东西,他们要是惦记上了,找咱要,娘,你也给吗?莫忘了咱们还欠着程少爷钱呢,三哥也不说是多少,可我看昨天那些东西,少说要一两银子,难道娘要一边欠着债,一边去接济别人吗?”
曹氏哑口,她本就性子软,被女儿这么说,也不恼,又叹了口气。
大娘侧头,见五娘直直地看着酥糖,眼都不眨一下,心中松快了些,可还是道了句,“这些东西,等三哥回来再说。”
白鑫和程少爷不快不慢走着,俩人一致地向着村外走,直到看不见人影了,程少爷迫不及待开口,“你那钱是怎么回事?”
白鑫正不知道怎么解释,就见程少爷皱起一双眉毛,略严肃道:“你那婶子说的不错,外面放利钱的,可是要五分起息,你借一两,一个月就是五十文钱,两个月就是一百文,若是加三加四,等到明年就变成二两银子……”他顿了顿,脸上担心更胜,“你年纪这样小,不会是让人‘八扣’了吧?你到底借了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