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日,凌祁佑才克制住心下蒸腾汹涌的怒气,道:“吩咐下去,将他押入皇宫地牢,严加看管。”
即使萧楚谦他很有可能只是随口说说并非当真就事先早作安排防范,凌祁佑也不敢赌,弑父屠弟尚且不说,身体上那种难以启齿的秘密被公开,尤其是被人知道他贵为天子,却出卖色相雌伏人下甚至珠胎暗结,一旦被人认作妖孽,等待他的将会是又一次万劫不复,说什么,他都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06.国舅
昭徳殿。
小丑儿低着头进来,低声禀报:“陛下,国舅大人来了。”
凌祁佑停下笔,将手中正在临的字帖放到一旁,微抬了抬下颚,吩咐道:“请他进来。”
国舅徐重卿是徐太后的亲兄长,三年前,徐重卿在凌祁佑的外公去世之后袭了公爵,紧接着没等老徐国公下葬,就在一道圣旨之下发配去了南疆带兵,若非之后凌祁佑及时派人送信前去提醒,他的舅舅就将要在战场之上被手下出卖死无全尸,当年就是如此,也所以到最后凌祁佑孤立无援,为救母仓皇之下起兵,结果便是一败涂地。
而这一次,在他的干预之下,舅舅终于是逃过一劫,历经艰难平安回了来,且带回了那道家族符印。
关于徐氏的符印,从前凌祁佑也只是听人说过从未亲眼得见,甚至也怀疑过那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他的舅舅在送回来的第一封信里就告诉他,他从当年凌徐两家发家的江东老家将之取了回来,并且用之召集起了那些一直蛰伏在京畿南北军营里,当初追随过他外公的部下将领。
也因此,凌祁佑才有了将萧楚谦一击即溃的机会。
只是到现在大事已成,半个多月过去,他的舅舅却完全没有表示出要将那道符印交出来的意思。
徐重卿回朝之后,凌祁佑没有恢复他当初外派之前担任的兵部尚书职,却将之安排进了刑部,原本众望所归的宰相一职也没有落到他的身上,在处置了萧氏乱党凌祁佑真正掌权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废罢原本统领六部的宰相之位,分宰相之权归于六部,将六部尚书的品级由正二品升为从一品,如此,众人便也无话可说。
说到底,其实不需要萧楚谦提醒,他自己也本能地感觉到了舅舅权势过大,一旦他生异心,又有那道符印在手,日后怕是会比萧楚谦更加难以对付。
虽然,凌祁佑其实并不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要费心费力去思考如何对付他的亲舅舅。
小丑儿领着徐重卿进来,见过礼之后凌祁佑先着开了口:“舅舅不来,朕本也准备派人去请舅舅前来的。”
“臣来,确实有一事要与陛下说。”
“朕也有事要与你说,”凌祁佑道:“舅舅先说吧。”
“陛下如今已经亲政,年岁也已有十九,是否该考虑立后纳妃之事?”
凌祁佑的笑容僵在嘴角,立后纳妃,这样的事情他还当真从来没有考虑过,且如今他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孽种,他小心翼翼藏着就怕被人发现丝毫的端倪,这样的身体,要他怎么去宠幸一个女人?
原本身为一朝皇太子,凌祁佑身边总该有几个侍妾的,但因为他自小体弱多病,这事之前年纪小便也没人张罗过,三年前徐国公去世之后母后失宠,更是再没人管他这个随时可能被废的皇太子,东宫詹事府形同虚设,而他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扑在勾搭萧楚谦上……想到这些,凌祁佑眼里闪过一抹晦涩之色,只低着头的徐重卿并没看到而已。
“朕也有陆续收到过几封提这事的折子,”凌祁佑道:“只是朕年岁尚轻,又刚刚登基,国事诸多……”
“陛下,早一些开枝散叶,后继有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他这么说,凌祁佑心知他必然是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才会这么撺掇自己赶紧大婚,于是便也不动声色道:“舅舅觉得,哪家的女儿,适合入主崇恩殿母仪天下。”
“朝中诸大臣家中适龄女子不算少,陛下若是有意,臣明日就叫人将名册画像收集齐全,送进宫来,陛下可先行过目一番。”
凌祁佑心思微动,突然问道:“朕记得舅舅家中是不是有个表姐,比朕大半岁,朕小时候还与她一块玩耍过?”
“对,臣女闺名心兰,年方二十。”
凌祁佑笑了笑,果然是这样,于是没有再说下去,岔开了话题:“朕也有一事想问舅舅,舅舅手里的那道符印到哪去了?可否拿来给朕瞧上一瞧?”
说是瞧一瞧,其实凌祁佑这话已经很明显是在暗示他把符印交出来,徐重卿微低着眼,淡定回话:“符印臣前几日已经派人送回了江东老宅供奉,陛下若是要看,日后陛下出巡江东,臣可再带您去看。”
凌祁佑原本把玩着手中镇纸的动作停住,眼里有一掠而过的厉色,随即扯起嘴角,笑着道:“舅舅有心了,若无其事他,舅舅便先退下去吧。”
徐重卿也不多留,又行了个礼,便就退了下去。
凌祁佑慢慢闭起了眼,即使先前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真正听到舅舅说出口,他心里依旧不舒坦至极。
小丑儿将新换上的热茶递到他的面前,嘴里小声嘀咕着:“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送回江东去,宣王在那边……”
凌祁佑轻哂,连这小太监都知道的事情,他舅舅也拿来敷衍他,如今符印一出,全天下都盯着,怎么可能再送回江东去,说到底,还是不肯交出来罢了。
摇了摇头,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糟心事,凌祁佑站起了身,吩咐小丑儿:“朕去看母后。”
徐太后已经由崇恩殿搬去了太后寝宫永寿殿,凌祁佑每日都会来看她,有太医细心调养着,她虽然依旧神志不清,身体倒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凌祁佑也从一开始的心焦到如今终于是慢慢放下心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在永寿殿外,他却碰到了正从里头走出来的另一个人,特地进宫来看望徐太后的他的表姐,徐心兰。
徐心兰见了他虽然也意外,却依旧很从容地见了礼,凌祁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长得不算顶漂亮,但气质却不错,便就笑了着与她客套了几句。
一直到对方告辞过后离开,凌祁佑眼里的笑意跟着消失殆尽,吩咐小丑儿:“去给朕查一查,朕这位‘准皇后’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又是个什么个性的。”
小丑儿领命应下,凌祁佑已经大步进了殿里去。
徐太后的气色已经比之之前要好了许多,这会儿正坐在窗边摆弄着露台上瓷盆里的花,远远看着于常人也没有多少异样。
殿里伺候的人很多,都是凌祁佑亲自挑选的足够信得过的人才安排来伺候徐太后。
凌祁佑走进门,一众人纷纷与他问安,他没有搭理,直接走到了窗边去,轻声喊道:“母后。”
徐太后转头看他,眼里是温和的笑意,拉着他的手坐下来:“祁佑你看,这是我叫人去外头剪进来的梅花,好不好看?”
凌祁佑轻点着头:“很不错。”
徐太后眼里的笑意越浓:“我也觉得不错……”
凌祁佑帮她将身上的大氅拉紧了紧,笑问起她:“母后方才是不是见过了心兰表姐,母后觉得她怎么样?”
徐太后眼里流露出迷茫之色:“心兰……是谁?”
凌祁佑心下轻叹气,果然是清醒的时候清醒,迷糊的时候照样迷糊,才见过人就又不记得了:“就是方才来看您的那个姑娘。”
“哦,她,很好。”言简意赅的几个字,证明徐太后是当真对自己那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的侄女很满意。
“心兰她做您的儿媳妇呢?”
“儿媳妇……”徐太后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里突然就有了亮光,看向凌祁佑,问他:“祁佑,你娶了媳妇,是不是就可以生小娃娃?”
凌祁佑心下微动,反问道:“母后喜欢小娃娃?”
“对,喜欢,很喜欢。”徐太后用力点头。
闻言,凌祁佑的手不自觉地放到了自己的小腹处,快三个月的肚子即使他尽量穿宽松的衣裳这么手贴上去却已经明显感觉到不一样了,第一次,因为母后的一句话,他对这个孽种……他肚子里这块肉似乎是没那么憎恶排斥了。
即使他立后封妃,他的这副身体,也很大可能不能宠幸女人,更难有孩子,如果是这样,母后又喜欢……
犹豫片刻,凌祁佑握住了徐太后的手:“若是母后您想要,儿臣会给您留下这个孩子的。”
从永寿殿里出来,凌祁佑在大殿前的石阶边站了一阵,昨日下了场大雪,四处的宫殿到处覆盖着的俱是皑皑白雪,他顿住脚步,目光落在远处,不自觉地就放了空,一直到身边的小丑儿低声提醒他:“陛下,天冷,还是赶紧回去吧?”
“那边的人手里提着的什么?”
小丑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前头的宫道上有太监艰难地提着捅一步一步地往前头挪,他看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道:“陛下,那似乎是负责给地牢里的人送饭的太监,这几天天气太冷,地牢下头又阴又湿,许是送些炭进去……”
凌祁佑听着微眯起了眼,片刻之后缓步走了过去。
小太监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在看到凌祁佑身上的那身皇帝常服时惊得当下就跪到了地上去。
凌祁佑的视线掠过他手边的木桶,里头确实有大半桶的炭。
“谁让你送这种东西进去的?”
凌祁佑的声音似乎比这腊月寒天还要更冷一些,小太监哆哆嗦嗦地道:“犯人一直说冷,奴婢看他当真快要冻僵了,又想到丑公公交代过一定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了里头,就自己做主……”
‘砰’的一声,凌祁佑已经一脚踹翻了那捅,墨黑的木炭全部滚落进雪里,浸了水,也再不能用了。
小太监身子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凌祁佑冷冷撇下句“等真死了再说”之后便抬脚,走远了。
07.梅树
脚踩进雪地里,凌祁佑缓步走得很慢,仿佛根本不觉得冷一般,小丑儿跟在他身后却是冻得直哆嗦,低声问他要不要乘步辇回昭德殿去,凌祁佑却又突然顿住了脚步,目光移向了身侧敞开的宫门里头,落在了那一株开得正娇艳灿烂的梅花树上。
雪压枝头,红梅怒放。
这里是太子东宫,自他搬去昭德殿之后,就已经空置了下来。
那是三年前的冬天,他随口说起将军府上的梅花开得不错,萧楚谦便叫人移了株过来,亲手栽下,就在他的书房窗外,说是等到开花之时,他推开窗就能看得到。
只可惜,这红梅树自弄进了宫就再没开过花,每每到了冬日,凌祁佑看到的从来都是一片萧条之景,而今次,却在他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繁花似锦。
一旁的小丑儿看得也是分外稀奇,啧啧叹道:“从前奴才怎么精心打理它都没有半点生气,如今反倒是开花了。”
瞳孔微缩,凌祁佑轻眯起了眼,静静看了片刻,缓声开口,道:“砍了。”
“啊?”小丑儿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朕说,砍了。”丢下这一句,他也没了再看的兴趣,收回视线,抬脚便就走远了。
小丑儿追上去,支吾着问他:“陛下,真的要砍了?怪可惜的……”
凌祁佑斜睨向他,细长的眼睛里全是冷意,小丑儿不敢再说,怏怏闭了嘴。
而凌祁佑去又突然再次顿住了脚步,好半晌,启唇道:“去地牢。”
小丑儿一惊,猛地抬头看向了他,凌祁佑淡漠的双眼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再一次重复:“去地牢。”
关押萧楚谦的地牢在皇宫的西北角,深到地下,昏暗又阴湿,霉臭味扑鼻,凌祁佑站在那长满了斑斑青苔的石阶上,闭起眼睛,便又回想起当初那场可怕的噩梦,他也是被人关在这样的地窖里,与冰冷黑暗为伍,萧楚谦不肯直接杀了他,却用这样的方式狠狠折磨着他,几乎将他逼疯。
小丑儿看凌祁佑闭着双眼睫毛微颤,身体摇摇欲坠,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赶紧低声提醒他:“陛下,还是算了,别下去了吧……”
凌祁佑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提脚坚决地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小丑儿手里的火把照亮了不大的地牢四壁,蛛网四处交结,虫鼠横行,萧楚谦背对着他们缩在角落里的草垛之上,听到声响,竟是轻笑了起来:“小石头,今日这么早就送饭来了?这顿是馊肉还是臭鱼?”
凌祁佑顿住了脚步,没有做声,过了半晌,萧楚谦许是觉察出了不对劲,慢慢转过了身来,看到出现在面前的人是凌祁佑,先是一愣,然后便又笑了:“陛下不是不肯见我吗?今日哪里来的兴致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
凌祁佑看着面前的男人,蓬头垢面,胡子邋遢,身上是最单薄的囚衣,因为寒冷,裸露在外的手背几乎青筋暴起,唯有那双直视向自己的眼神依旧如往昔那般锐利不带半丝愁苦。
“你还没死?”凌祁佑一字一顿,说得近乎咬牙切齿。
“还死不了,”萧楚谦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有的吃有的睡,哪里那么容易死。”
站在这阴湿的地牢里,凌祁佑即使身上裹着大氅,依旧是觉得冷得有些受不了,他就穿着这么一件单衣,且还中了毒,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么想着,凌祁佑心里依旧是不痛快至极。
“那株梅花树,朕砍了。”
凌祁佑突然转变的话题,让萧楚谦再次一愣,道:“砍了?”
“开花了,朕看着厌恶,砍了。”
萧楚谦静静看着他的双眼,半日之后,转开视线,轻叹了一气:“何必……”
“朕迟早会杀了你。”
萧楚谦没有再接他的话,一时间整个地牢里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凌祁佑也没有再说,良久过后,转过身,再次走上了石阶。
一直到他的背影几乎消失不见,萧楚谦缓缓才开了口:“祁佑……没有我,你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凌祁佑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连跟在他身后的小丑儿都几乎没有察觉,一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地牢门阖上的声响再次响起,萧楚谦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次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从地牢里出来,小丑儿看凌祁佑周身的气压似乎更低了一些,默默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多嘴,一直到凌祁佑先开了口问他:“谁让你送馊了的饭菜去给他的?”
“陛下说不能让他在里头好过,奴婢才……奴婢该死……”小丑儿低下了头,低声请罪。
凌祁佑没有再说,大步回了昭德殿去。
不几日,徐重卿就把收集来的侯选后妃的官家小姐名册和画像给送了来,让凌祁佑过目,凌祁佑连瞥都没有瞥一眼,直接道:“就册心兰表姐为皇后吧,朕会下旨礼部,十日之后大婚,其他的那些,暂且罢了,宫妃以后再添也不迟。”
徐重卿对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说,只问道:“十日之后,会不会太赶了一些?”
“就十日之后吧。”凌祁佑坚持道。
于是徐重卿也没有再说,便就点头应下,退了下去。
以国舅徐国公之女徐心兰为皇后,十日之后举行帝后大婚典礼的太后懿旨当日就发了下去,虽然时间上仓促了一些,但这人选却完全不出乎众人意料,于是也没有什么好多议论的,满朝文武也都只要等着喝皇帝陛下这杯亲上加亲的喜酒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