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我才找到他他便死了,这一世我找到他时他才十六岁,怎得竟又有了心上人?!难不成只能是他一出生我便遇见他才能行吗?!
古人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古人还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听信了古人教训的我,点了望月的牌子。
招呼我的相帮面色十分古怪,直到我进了望月的阁子时他还在贼眉鼠眼不明含义的笑。
望月坐在床上,穿了一身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反正不是白不是黑也不是灰的长袍子,头发也是披散着,妆也不怎么精致,着实是不怎么像样。那望月公子,据说是几年前的头牌,这几年因着年纪大了便渐渐失宠了,其实也就二十三岁,但这娼馆中,本就这样朱颜易老。而当我真正见到人才明白,望月不是变老了,也不是变丑了,而是,身材实在变得太挺拔,容貌也太有棱有角,与我相比,不论是身材还是容貌,我不似个要来干别人的,反倒似个来被人干的。难怪那相帮那样笑,你想哪个嫖客敢嫖一个比自己还威武雄壮的人?心理上与生理上都难以承受。
“公子果然是个生人,”望月横了我一眼,语气清冷,“我还寻思着呢,怎么还有人点我的牌子。”
“我来替你赎身,你可愿走?”我刚想了一下,既然他在这里混不下去定是想离开的,我正好卖他这个人情,一来支走这个情敌,二来我对他如此之好他以后断不好意思再来抢我心上之人。
谁料他却抿嘴一笑,似是嘲讽地说:“走?走到哪里去?难不成公子你喜欢被压,觉得我身材高大容貌尚算周正,想我做你相公不成?”
一时间我脑中闪过很多个片段,似是那人又在我耳边说如愿你果真是贱不被人上就浑身难受得紧,面目狰狞总是像要吃了我似的。
我一时气急,一巴掌打上去竟把他打出好远,我微愣了一下,想起他虽个子高大,终是做这种营生的,怕是底子早坏了。
“你也不必说这话,我,虽确是喜欢被人上,”我上前一步挑起他的下巴,凉凉地说,“却也看不上你这千人骑万人踏的下贱坯子!”
我清楚地看见他肩膀狠狠抖了一下,心中万分畅快,但又想他也实在是个可怜人,且不久我就会抢了他爱人,不免又心软下来。
“罢了,”我扶他起来,擦去他嘴角的血迹,苦口婆心道,“那一口气就那么重要吗?为着争那一口气总要伤人伤己。我从前也总是这样,后来吃的苦头多了便渐渐想明白了,何苦呢?终归是自己在为难自己。”
“是,”望月笑得甚是惨淡,却依然捏着他们风月场里的调调说着“奴家受教了。”
我有种不识好人心的郁闷心情,便也不与他周旋了,“好了,今晚我睡床上,你便睡地上好了,明天我便将你赎出去。”
“不必了,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什么本质区别,终究是卖的,何苦非要出这个狼窝,巴巴地跳进另一个?人各有命,望月不会强求。”
“你不走可是因为尚香?”
望月忽地看向我,眼光甚是凌厉,好似真要把我怎样怎样似的,他一字一顿道:“你怎会知道尚香?”
哈,我大笑不止,我怎会知道,我认识他时你还不知道是个谁呢!
我想望月不愿离开这里,是因为尚香离不开这里,而这里的爹爹也不敢赶望月走,还不敢对望月太不好,是因为尚香是头牌,而尚香不让望月走。
真真是好一对一生一代一双人!
哈,又一对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那一世他与他两小无猜,竹马与竹马。他三岁便做了他的侍读,从此他眼中只得一个他,他眼中也再容不得除他以外的他或她。
年少十分,他曾说以后你做孤的王后可好?那时的他还是黄毛小儿,也会灿烂一笑,奶声奶气地说声好。
那一年他做了酆国的质子,三年后,他做了楚国将军,他亲领百万大军踏平酆国迎他回国,从此,他是要继承大业的君,他是也只能是为他攻守天下的臣。
那一世,他是靳尚,他的他名叫熊祗。
那年熊祗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他说:“他送你来又有何用?你终究不是他,你又怎能代替得了他?”
那年我十六岁,火气也盛得很,我说:“你懂这个理,我也懂,怎奈何你那心尖儿他不懂!”
其实那时我心里却是无处话凄凉,因为我终究还是明白的,若是他懂了这个道理,他便不会在那一年见我与他容貌肖似就带我回来,他是从一开始便存着这一心思了,他不能与他厮守,便让我替他圆了这个梦,他是爱惨了他,却也害惨了我。
若一开始便明说我原是要做这么个替身的用途的,我便一开始就能明白他教我习武带我上战场只是为了让我更像他,也不会存了那个他是想让我当个良将的念头,也不会觉得他是在真真对我好一心为我着想,也便不会那么多年死心塌地的,一心只为着他,最后心里只能容得下他。
转眼过了几百个春秋与冬夏,他不再是靳尚,也不再爱熊祗,但却终是个世世代代的痴情子。这一世他叫尚香,他爱上了那个同他一般身世凄苦的望月,从此又是一对痴男怨男的悲情恋歌,终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一年他刚来相公馆,也就八岁,穷苦人家的孩子,家中走投无路了终还是得牺牲了他。刚来的孩子总要有人带,有人教才行,而教他们的便是那些个已经挂了牌的小倌。那时望月是头牌,他第一个来挑,他只用凤眼扫了一眼那些个孩子们,便是绝代的风华。
他为他的美貌所吸引,便着了道似得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温和地对他笑,问他你是想跟着我吗?从此,他叫尚香,尚香是望月的弟子。
那时望月得势,便护着他的小尚香只当个唱歌跳舞的清倌,几年后他失势,即使拼死护着终究是势不如人。尚香的梳拢之夜他生生被打断了腿,喊破了吼,从此便是连个普通小倌也不如。那年尚香十六岁,却为了护望月周全,生生的摸爬滚打成了新一个相公馆里的头牌!世道惨淡枯破烂,两情相依偎,不知谁难堪。
那日我从望月梦中探的分明,恍恍惚不知今世是何生。
靳尚与熊祗,尚香与望月,生生世世都容不下一个靳如愿。
第三章
我独自走在河边,所到之处,阴风乍地起,鬼火忽明暗。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黑的夜,白的雪。
我唱起了那首歌谣,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然后便是鬼苦与狼嚎。
我想起那些年他夜夜陪我看雪落一场,想起那些年他总是抱着我一遍遍问如愿你冷不冷,想起那些年他堆的那些个叫如愿的小雪人,想起那些年他说过的有朝一日我定会带你去漠北看雪。
我哭得实在厉害,忘了今日月晦,生生哭灭了鬼火,哭倒在纷纷落雪中,再也爬不起来。
我醒来时那少年正支着手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醒来了。”他扶我坐起,眉开眼笑,“上一次你救我,这一次我救你,也是有缘了。我本是路过,却见你平躺在雪地里,真是吓死个人!”
我看着他,哽咽了一声,便再不能忍,我哭得声泪俱下,梨花带雨,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衣角,我说我冷,求求你,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表情诧异,我却早已等不及自行蹭了过去。我是真的冷,这是无月之夜,而我却是吸食月之精华的灵。
我蹭过去时他啊地叫了一声,我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似是寻到了一片温热,便又向那温热的地方团了一团。
那时我刚被送到皇宫,熊祗居高零下,看着我问你是酆国人?
我低眉顺目地,说是。
他又说你可知我最恨酆国人?
我却笑而不答。
从此,我夜夜宿在如愿斋的偏房,他夜夜宿在如愿斋的正房,他说我不会碰你的,但总要做个样子给他看,毕竟是他的心意。
我颔首表示同意,我当然知道他为何不愿碰我,只是他以为我不知道罢了,他以为他高深莫测,殊不知我正端坐着看他和他的笑话。
那年我确实年纪还小,也不懂什么是男女之事,更不会知道什么是男男之男女之事。我只是不明所以的躲在树后,窥见那楚国来的不着寸缕的质子被同样不着寸缕的大皇兄二皇兄压在身下哭得好不凄惨,那时三皇兄也还小,他大概也不懂这是在做什么,只当好玩便在一旁咯咯大笑。我只觉那质子实在可怜,可我也救不了他,只能内心郁结着默默离开。
而如今,儿时那点些微的同情也是一点也没有了,更不会对他有什么愧疚之情,因我本就不是酆国什么人,而他也不是被我怎样怎样了,而我却是因着他才巴巴地脱了战袍上龙床的,还是假装上的龙床。
可笑我以为这一生要金戈铁马,名留青史,却不曾想到却做了这世人眼中婉转承欢的下贱坯子,以色侍君,一世佞臣。
那日我是故意碰上下朝的靳尚的,故意请他到如愿斋坐坐的,故意抚着床上的锦被挑着眉说:“如愿一直没对将军说声谢谢,谢谢将军将我送到这龙床之上,夜夜沐浴恩泽,甚是快哉!”
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过的痛苦之色,心中实在爽快。其实有时无聊我就会想他们两个,若是真在了一起,究竟是谁上谁下呢?这真真是个大问题!熊祗可不是我,他才不会乖乖躺平了让靳尚上。可惜他们此生无缘去遇见这个问题,也就不用费心去想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着实是可惜了。
“将军可曾尝过太子的味道?”我在他耳边吃吃笑着,“太子夜夜与我颠龙倒凤,行云雨之事,堪堪是对得起将军的拳拳忠心了。我身上现在还有太子的味儿呢,将军可想尝尝?”
靳尚将我抵在床上,他说如愿,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我不禁失笑,从前的我,还真是可笑,从前的我不是生生被你折断的吗?
从那之后,我与靳尚,时常白日衣衫尽,他在我身上努力寻着熊祗的味道,骗人骗己。
我呢?我第一夜就将这事告诉了熊祗,原原本本,半点不掺假,熊祗说你何苦?终究是伤人伤己。
我笑了笑,凉凉道:“他是将门虎子,靳家满门忠烈,断不能做以色侍君的宠臣,他将我送给你,以为我可以日日伴着你便对我羡慕得紧,而你,虽爱他却终不能扫去当年在酆国受辱留下的阴影,只能恨恨看着我与他日日翻云覆雨,怕也是对我羡慕的很吧?”
我说完甩袖离去,隔着老远还笑不完他的可怜可悲。
那天,我在雪里独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落雪。其实这本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已不知我究竟想要什么了。
我再次清醒已是日上三竿,尚香坐在梳妆台前,画一脸的精致容颜。
我总觉得他还是昨晚那不施粉黛时的模样好看,看着他只觉他就是靳尚,又觉他不是靳尚,搞得我好生纠结。
“尚香,”我缓缓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簪子拿过来给他插在发髻中,“我喜欢你,我给你赎身可好?”
“不好,”尚香看着铜镜里的我,我看着铜镜里的他,他说,“我有喜欢的人,我,不愿与他分开。”
我哦了一声,总觉得这话实在耳熟,但也着实懒得想在哪听过,便琢磨着既然他不愿我替他赎身,便就买下这里好了。
于是三天后,我成了这馆里的爹爹。
我起初想不如赶走望月,但又想一来望月也确实可怜,二来赶走了他怕是也就留不住尚香了,于是我便对望月越发地好,简直是要把他当公子哥大老爷来伺候了!我苦口婆心劝他说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滴水之恩要当涌泉相报,我也不用他当牛做马以身相许,只要他别来坏我和尚香的好姻缘。这望月也好生的奇怪,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受着我对他的好,然后素然处之,好不气人!
尚香那边我早已不让他接客,我本是想将他金屋藏娇,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等磨出火花便带他远走高飞,谁料他不愿白受我恩惠,非要去唱歌跳舞说是要赚钱还我谢我救他,我起先将他关在屋子里不准他出去,结果他绝食顽抗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得同意他出去了。
不久桥姬从小红儿那得知我在人间经营一家相公馆便非要来看看,一看不得了,非说我这里的管理不够现代化,还遵循着上古时期的落后制度,实在对不起这馆里的漂亮孩子们。后来我拗不过她便同意她对我的馆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桥姬改革的法子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比如每天我们这里只出十个小倌接客,还是竞价拍卖,拍上了还得看小倌们的意思,看不上眼的客人还可以选择拒接,其他来这里的客人只能磕磕瓜子看看表演,虽不能理解,但我这里的小倌身价一夜间竟涨了十倍有余实在让我对她不禁刮目相看。
后来桥姬变成了这相公馆里的实际老板,我则一心一意地扑在了尚香的事上。
尚香你吃得可好?我给你专门派了个厨子
尚香你最近可需再添几件新衣?这些布料你看看如何
尚香你最近休息的可好?我给你拿来了新进的熏香
尚香你可呆的闷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
尚香你
尚香
事实上我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做,我只记得那时我觉得我在这世上只得靳尚一人疼我便眼里心里只有靳尚了,所以除了对尚香好我也着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让他爱上我了。
小红儿说公子你这样实在丢咱们酆都的脸,桥姬却说小红儿你不懂爱恨不知难舍。
我静静听着,最后也只得一声呵呵。
我最近时常想起那时的熊祗,现在回想过往总总,总觉得那时我们三人中,心中最苦的应就是这熊祗。那时的他就如同现在的我,什么也放不下,什么也堪不破,就如那困兽般挣扎不脱,自食恶果。
那时我夜夜见他伴一盏青灯,自酌自饮。
我说你不如杀了我罢,也好过如今这样看着心烦。
他笑笑说你始终是他亲手送予孤的,我怎能轻易杀你?
是,我如今也不能轻易杀了望月。我也只能学着当年的熊祗,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你可曾想过,”桥姬挪着她的三寸金莲步缓缓走来,腰肢乱颤,“就算你等到了他又该如何?”
“如何?”这个问题我的确没想过,可见在我的潜意识里对于让靳尚爱上我这件事实在没什么自信心,我只是一路行色匆匆,不敢顿足,不能回头。
“你说杀了他如何?就让他同我们一样做个鬼,永生永世的与我在酆都里过日子。”我一拍手,觉得这个主意甚是妙哉!
“你自是愿意,可知他愿意与你在那见不到天日的地方漫无止境地过下去?”
我仰头将那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把玩着金樽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熬过那忘川河里的一千年的?是因为我心里还有念想,那时一心想着我还要去找靳尚,便就觉得一千年也就没那么难熬了。如若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再漫长的日子也是短暂,如若不能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再短暂的日子也是漫长。”
我想,那时他若不愿,我便与他双双形神俱灭,谁也不用再有什么下一次了。
第四章
自从买下这相公馆我便夜夜宿在尚香房里,屋子里只得一张床,我与他夜夜抵足而眠,同床异梦。
我见尚香大睁着眼睛望着房顶一眨不眨,便问:“你在想什么?”
尚香笑了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想到我的初夜了。”
“哦?”在这种封建时代,怕是也只有这风月场所里的人才会敢聊这种话题,不禁让我兴趣大起,“你的初夜,说来听听可好?”
尚香看了我一眼,随后眼波流转,缓缓道:“那年我十六岁,爹爹让我接客我不愿,他便给我下了媚药,我神志不清,把那恩客当成了望月,整整一夜婉转承欢,却因在最后情之所至喊出了望月的名字,就被恩客踢下了床,被爹爹罚了三天不能吃饭,呵呵。”他笑得甚是嘲讽,“那时还想着什么烈性,现在想想,本就是小倌出身,真不知当时在坚持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