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五)——火棘子

作者:火棘子  录入:03-17

一听迟宜年要爹,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围过来。

稚声稚气很是可爱。不止是将领,还有谋士们的,龙生龙,凤生凤,武将的孩子都有些蛮气,喜打闹,谋士的孩子则钟灵毓秀,个顶个的鬼点子多,有些刁蛮的甚至大着胆子偷偷抓迟衡的衣裳,。也有好些个并不那么出众的,乖乖地躲在后面瞅迟衡。

当然,十二三岁的就沉稳许多。

因纪策的暗中安排,钟续身边的伙伴自然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迟衡令人不要声张,他悄然站在不远处看。开敞的院子里,一位老先生在讲些极深奥的学问,迟衡没听明白几句,显然钟续也兴趣寥寥,趴着桌子瞌睡,老先生过去教鞭轻轻敲在钟续的脑袋上,迟衡心里一颤,看到钟续偷笑才放下心来。

除了颜景同,与钟续交好的还有副将军梅付的长子梅元白、知事巫荣轩的次子巫琛、以及相扬的弟弟相陵。相陵和相扬如一个模子出来的,性格活泼泼的——迟衡想起那个爱围在石韦身边的相扬,忽然有点心虚。

迟衡迅速收回思绪,一个个看过去。

梅元白虽然是武将之子但生得瘦弱,喜欢安静看书,他听得最认真;颜景同撑着半个脸,愁眉,但也还算认真;巫琛性子随和,不知懂不懂,总之微笑;相陵天真调皮,最爱捉弄别人,钟续也难逃毒手,二人在先生眼皮底下嬉闹。

迟衡看了一会儿。

庄期忽然说:“迟将军,需不需要撤了武学之课?梅元白、颜景同和巫琛均资质聪颖,是贤臣之才,你若还不放心的话,可以将钟续放在身边的。”

迟衡怅然:“不撤了。顺其自然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在他离开后。

钟续频频向后看,相陵踹了踹他的凳子、戳了戳他的耳朵:“嘘!还看!还看!老夫子要打板子啦!啊……”

啪啪!

老先生的教鞭端端正正落在相陵和钟续的背上。

294、

不提迟衡在昭锦一日比一日忙碌。

却说乾元军与郑奕军亦是烽火四起,金戈铁骑,征程踏遍。

八月里,兵分三路后,最先得到冲击的是岑破荆,郑奕军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甚至令岑破荆数度失守,但岑破荆愣是在严密部署英勇之下夺回阵地,两军可以说不分上下。

颜翦则平稳许多,攻击有条不紊,九月末,夺下砚州东部,与西部和南部扈烁麻行之连为一体,如同一支铁军强不可撼。

容越的开州最是坎坷。

因开州信北州一线集中了郑奕军的悍将和重军主力,最初的八个月他几乎被困在了开州和淇州的边界,东不能东,北不能北,被郑奕军围追堵截。迟衡和石韦几乎是日夜无休,将绝大部分兵力压向信北州的霍斥和梁千烈,令他们不惜血战,无论如何都要攻下信北州。

九月,霜染层林,满天秋色。辛阙异军突起一路向北攻破了信北州的防线,突破了长灵州的阻碍,与东南而下的容越交相辉映,发起了一次血战终得胜利,至此淇州、信北州盛水不漏,而且容越就借助辛阙军的掩护,很快就发起对开州的攻击。

至此,迟衡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十月,雪暗长云,霜重鼓寒,一日纪策回家,讶然道:“端宁侯呢?”

迟衡笑着说:“上街去了。”

骆惊寒拿了三串裹着金糖的山楂串回来,递给纪策一串,而后依在迟衡身边,一下一下舔着山楂。迟衡阅着过往的卷宗,偶尔一侧头,骆惊寒正眨也不眨地看他,莞尔一笑,那神情,竟然跟以前没两样。

见迟衡看,骆惊寒就将串儿递到他嘴边。

迟衡咬一颗山楂下来,含糊不清地问:“惊寒,你喜欢我吗?”

“喜欢。”

“有多喜欢?”

“喜欢到愿意跟你分一半糖葫芦!”

竟然能回答得这么清晰又狡猾,果然药效神速,迟衡饶有兴致:“那,怎么样,才能让你把全部糖葫芦都给我呢?”

骆惊寒狡黠一笑:“等你愿意把所有的东西给我的时候。”

好狡猾,迟衡失笑。

骆惊寒趴过来,专注地望着他:“你呢?你有多喜欢我?是喜欢我更多还是喜欢纪副使更多?”

迟衡啊了一声为难地绞着笔尴尬地胡乱转眼睛。但骆惊寒是那么执着盯着他,避无可避之下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手指一比划:“惊寒,当然是很喜欢,昨天有这么一点点,今天有这么多,看,今天比昨天的喜欢多了这么多。”

骆惊寒一喜,但没有被骗过去继续追问:“你是喜欢我多呢,还是喜欢纪副使多呢?”

“你乖的时候就喜欢你多一些,纪副使乖的时候就喜欢纪副使多一些。”

身后的纪策嗤的一声笑了。

骆惊寒自己也笑了,手地伸向了桌子上的药罐子,大大方方一口喝完,环住了迟衡的腰陪他一同继续阅卷宗,歪着脑袋越看越投入。

院子里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了。

骆惊寒转头。

石韦抖落一身夜露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往桌子上一搁,熟的红菱角很是可爱,骆惊寒一看就被吸引过去了。二人相对坐着,石韦为他剥了一个,骆惊寒吃着吃着,慨叹一句:“太甜,太瓷实,不水灵。”

“渔水城观应寺的最鲜,煮久了能化水。”

“做成菱角糕也好吃。”

“我明日令人快马捎一些过来,端宁侯也很久没有回垒州了吧?以前你最喜欢和我们一同吃菱角宴,渔水城的菱角崔家的春水酒,可惜崔子侯现在不在。”石韦闲闲地聊着,微微笑。

“我更喜欢崔家厨子做的茨菰汤,吃一口鲜掉舌头。”

石韦一愣。

迟衡闻言瞅了二人一眼。

骆惊寒自觉失言,低头微笑,咬了一口菱角:“崔子侯,什么时候回来呢?”

次日,天气凉丝丝的,迟衡见被窝里还拱着一个包,大步走过去把骆惊寒挖了出来:“惊寒,出来,迟衡哥哥给你吃玫瑰酥。”

骆惊寒睁着水一样的眼睛,嗤的笑了:“哥哥?我会做玫瑰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迟衡一愣,伸手扭一把他的脸。

四目相对如一湾水。

迟衡压下来,紧紧抱住了骆惊寒的腰:“什么时候记起的?哼!还瞒着我,也不怕纪副使笑话你!”

“他背地里怎么跟你撒娇还不知道呢!”

迟衡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记起来了?惊寒,那一天我不该对你发火!”

骆惊寒鼻翼一皱,幽幽地说:“你知道错了?”

这还会顺杆爬,迟衡哭笑不得低头认错:“那个时候我才打仗回来,脑袋都是发热的,你不知道我当时……你想怎么罚?”

“怎么石韦过去你就兴高采烈,我过去你就百般刁难!”

刁难?百般刁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迟衡无奈捏他的脸:“那天,我才打了一场狠仗回来呀!打仗的人说话都粗,我就说了几句狠话而已,哪有刁难。那里有多凶险你知道吗?打起战来血肉横飞你知道吗?我有多操心你知道吗?石韦是武将,骨是剑血是枪你能跟他比啊?你就秋天的露,捧不好就不见了,担心死我了。”

骆惊寒窝在他心口嗡嗡地说:“你也不该那么凶!”

迟衡抱着摇晃,越摇越开心满溢,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头发:“以后不许再胡跑!很快,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等我们打跑郑奕,攻下京城,你想什么时间见我都可以,天天见天天见、见到你想吐为止!”

温存良久,骆惊寒轻声说:“你是因为我放弃攻击吗?”

迟衡半真半假:“是啊,怎么办?”

“真的?”

迟衡捏着他的脸蛋说:“要不是心疼你我才不会半途而废。众叛亲离啊,容越差点把我掐死在长苍关。哼,赔我一个京城!”

骆惊寒嘴角一弧笑。

自上而下,那眼睑的弧度无比的柔和。

温柔乡,英雄冢。

迟衡想在这个冢里长眠不醒,低头,轻轻一吻落在额上。

缠绵,久久,当然,终于迟衡还是一把将骆惊寒拽起:“快起床,一堆事等着呢,你要再迷糊下去纪副使就得累死在案头了!”

骆惊寒瓮声瓮气:“讨厌,不如不醒算了!”

清醒的事传开,纪策听了只悠悠地一笑:“端宁侯真是有情致,明明清醒了还问出你喜欢谁的问题——真要吃醋的话也轮不到我。亏石韦白担心了,哼,这些人里也就石韦的心眼能少点。”

模棱两可的话迟衡揣摩不透。

“我更好奇的是骆惊寒怎么不继续蒙下去。也是,这种戏法玩一玩就够了,玩久了会出火。”纪策斜睨一眼,扔过一卷册子,“这是庄期刚送过来的,九月不是举行了第一次科考吗,他建议立了一条明律,如果有落第秀自愿办私塾教授学业,满五年者可酌情升为当地小官吏。”

“你比我有远见,你觉得可行就准了。”

纪策拿起毛笔在册子上一勾,笑道:“你这个甩手掌柜当得清闲,我们这几个人非要累死条老命才对得起你的‘赏识’!你是不是也这么对石韦的?”

“什么?”

纪策轻飘飘地说:“叫人为你的一句话就呕心沥血。”

迟衡无辜说:“我亏待谁了?纪副使,你知道我最讨厌猜来猜去,别绕圈子了。直说吧,我又哪里做得不对了?”

“……太偏心。”

迟衡头疼:“好吧,惊寒生病了,我是宠他宠得不像话,可也就这几天嘛。我对纪副使,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嘛!”

纪策瞟了他一眼:“说的又不是他,心虚什么!”

迟衡终于可以全身轻松地跑去见石韦了,石韦果然一扫眉宇间的忧愁,信心百倍:“迟将军,颜翦传来捷报,十一月定能夺下砚州!霍斥也传来信报,已与梁千烈强强联手!颜翊更厉害,领着海军乘风破浪,不出意外的话,十一月,信北州的东海岸将尽归我乾元军所有!”

迟衡将一支绿叶托卷雪的菊花插在瓷瓶子里:“好几天没睡好了吧?”

“熬到这等好消息,不睡也值得!”

迟衡将他手中的信报抽掉:“……我是说过必须确保容越脱离险境,但也不是让你这么拼命。这是打战,不是悬丝诊脉,隔几千里呢,鞭长莫及,正儿八经的交锋才得驻军将士。所以,你放宽心,粮啊兵啊给足,战策引对就够了,要是这些都不愁了,他们连仗都不好,该罚的是他们。”

石韦愣了一愣:“我知道。”

“我一直操心容越,是因为八月末我回来时他带着气,我怕他胡来又惹是生非。现在,既然从困境中解脱,你就不用再记挂这事了。”

石韦道:“容将军耍脾气归耍脾气,但大是大非分得清。”

迟衡微笑:“惊寒也清醒过来,你无需操心了。”

295、

迟衡调侃说:“季弦,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他醒来了?惊寒就是单纯,被几个红菱角就套出来话了。”单纯,憨,娇憨娇憨的。

石韦绷紧脸:“谁说的。”

迟衡将他的脸一捏,嘻嘻一笑:“逗你玩的!知道你心疼惊寒特意给他垒州的特产,哈,一骗就上钩,太没有意思了。”

石韦啪的一声拍开迟衡的手。

一不做二不休,迟衡索性抱紧石韦就亲,一边亲一边扒石韦的衣裳,石韦羞恼得躲不及挣不脱。

就在二人快扭成麻花时,忽然听见门外欣喜的一声呼唤:“石将军。”

二人猝不及防。

欣喜若狂闯进来的相扬的笑容僵住了,迟衡松开,石韦急忙一整衣裳端坐着,脸皮臊红。

这小子早不来迟不来,看就看了还傻愣愣站着,太不识时务了,迟衡冷着脸说:“有什么事吗?”

相扬半天找回魂,低着头走过来,低低地说:“石将军,信报。”

相扬本在颜翦的手下,他怎么忽然回昭锦?

石韦没细问,把信报一接:“先下去吧。”

相扬丢了魂一样走了,走得很慢,到了门口忽然停下了,迟衡大觉不妙。

果然相扬回身,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走回来,眸子坚定,来到石韦跟前,从袖子中拿出一块玉一样的东西,一派悲壮的语气说:“石将军,这是末将家乡的血豆腐,常年佩戴,可疗箭伤留下的隐痛。”

石韦接过。

相扬才终于离开了。

迟衡松了一口气,从石韦手里夺过血豆腐,端详了一下,啧啧两声:“还真是豆腐做成的。”是豆腐所制,不知使用了什么工艺,变得像玉一样温润而且持久,这种东西可是绝对稀罕的东西。

石韦要夺回来。

迟衡一下子扬起:“你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能接别人的信物?”

石韦哭笑不得。

迟衡是真的醋味了,将血豆腐放在高处,石韦看他这幅模样,便也不再争执。迟衡再次抱上去,他也不挣了,很依顺。

迟衡说:“……算算,我大人有大量,我的季弦那么出众,没有三五百个倾慕者才怪!哈哈,来,跟我说说你们在垒州的事!”

石韦冥思苦想:“垒州啊……在垒州,挺无聊的,就是驻军,作战,作战,领军。”

“总会有点别的吧?”

石韦想了一想说:“文安八年,老端宁侯要立继承人,嫡子庶子他倒不在意,就不知道两个孩子谁的运势好,便请了个算命先生来算。结果算命先说说:十年后,垒州必有大战,骆氏必然易主。”

神算!

“知道吗,最信的人其实是骆家的人。垒州地势孤立,不拓疆必然会亡,端宁侯继位后一直忧心忡忡,他无意拓疆,我们身为属下,劝也没用,所以,熬到了第九年,你领着颜王军来攻,我们反而都放下心来破釜沉舟最后一战——这种感觉很悲壮,好像宿命一样,我们只是朝着宿命走。”石韦忽然笑了,“一般主将会说,奋战至死,但你知道端宁侯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如果城破了,垒州亡了,让我择良木而栖,不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因为城池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活一世,不能更改的就顺应,他不希望我们死守着城池死去。”

迟衡想,这是骆惊寒的性格。

“端宁侯绝对不是合格的一州之主,可以说,垒州的灭亡与他的优柔寡断有很大关系。但他是可以信任的朋友、亲人,他不把将士们当成蝼蚁,而是人,他希望我们都好好的活着。这是为什么他一劝降,我们就都降了的原因。庆幸的是,端宁侯治世有方,他适合太平盛世。”石韦微笑着赞许。

迟衡将怀抱禁锢:“啊呀,每次都说惊寒的好话……那十年后,你见到我时,有没有一种天降斯人霁月光风的憧憬?”

石韦哑然失笑:“你是要灭垒州的仇人啊!”

迟衡不满:“哈哈,那时我才十七岁呢,你是二十三岁吧!嗯,我们在最好的时间里相遇!我至今对你当初那一击鼓的瞬间记忆犹新,再没有人能让士气瞬间振奋成那样,嗯!说吧说吧,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样子?”

石韦笑了一会儿:“那之前,你落入我的陷阱两次,但因为隔得远,我都没有看清你的模样。在最后的云鹿谷,咱们正面交锋,你很勇猛,非常勇猛,但是,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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