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弘……”离鸿低低重复了一遍,他眼睛暗了几暗,道,“你那天同狼主去和太虚宫交涉,究竟如何?”
南柯一想起那天,大摇其头:“别提了,元朔老牛鼻子根本没拿出太虚心经,只一直絮絮叨叨说着废话,我发觉他们在拖延时间,立刻就让天南堂撒了一把毒烟,唬退了臭道士们急急赶回来。谁知一回来就瞧见你躺在地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说起来,瞧你身上那三掌痕迹,是存心要取你的命,那个云弘都没让寒圣留分情面么?”
离鸿回忆起当日情形,且不提云弘假装中毒设计自己的事,单是他离去时那一眼,便说明了一切,他的意思是不想留自己活下来,这才是寒圣痛下杀手的原因。
南柯见他骤然沉默,脸色又黯淡,便猜到了七八分:“所以说那日把他睡了不就完了,也不枉空牵挂一场,被捅了一剑不说,连命也差点搭上。”
离鸿用力摇了摇头:“他既对我无心,做那种事又有什么意思。”他轻声叹了口气,“我从前总觉得他高洁沉静,不由得心生向往,在这尘世间翻滚久了,见惯人性污浊,私欲贪婪,每每想起这个人心中才会平静些。可如今看来,这些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象,他同我们一样,也是暗藏心机的凡人,我又何必恋慕他,从今后,便只当是个寻常故人吧。”
他突然这样洒脱,倒是让南柯有些不信,假意道:“狼主已派出白煞领着火獠卫去追那个云弘了,这次若能抓回来想必不会轻饶。”
离鸿皱眉道:“狼主不是要拿他换太虚心经么?若是杀了他,心经怎么办。”
南柯嘻嘻一笑:“你这是担心他,还是担心狼主?”
离鸿正色道:“狼主救我多次,我自然要报答,这次不管白统领是否带回云弘,我都会去太虚宫替狼主求来心经。”
“唔,”南柯不再逗他,只点了点头,“你也确实该好好谢他,这次为了你,可是连平东堂的老头子都被召来了。”
“平东堂?我记得他们的堂口邻近东海,怎么会在几天内被召来?”离鸿吃惊地问道。
南柯解释道:“是他们堂中两名老药师,正好在锦州附近,急匆匆地被弄了来,这几日多亏他们配的汤药在吊着你的命,不然你以为体内真气够你躺上两天么?”
离鸿忙道:“不知这两位老者在哪,我要去向他们道谢才是。”
“这个不急,”南柯悄悄在袖子里掏了掏,“那俩老头总算没有白来,被我搜出了这个。”
离鸿看着他掌心里一颗丸药,愣了愣:“这是……”
“天运丸。”南柯十分得意,往他手里一塞,“知道你一直没份,这个给你。”
离鸿低头仔细看了看,只见这丸药通红如血,小小一颗,也不知为何竟有让人内力骤涨的奇效,他谦让了一句:“你不要么?”
南柯摇头:“可不是我特意省给你,只是天运丸一年只能服一颗,否则真气暴涨,会死得很难看。”
离鸿点点头:“原来如此……”
南柯瞧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嗤笑了一声:“别犹犹豫豫的,狼主不会知道。”
离鸿早已对这天运丸神往许久,当下也不迟疑,将丸药递入口中,只觉微有些辛辣,接着便吞咽了下去。
他服完药,南柯已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大门,向外张望了一会:“奇怪,都这个时辰了,狼主还不召我们议事。”
“狼主他今日大约要休息,”离鸿有些不好意思,“他昨夜为我运功疗伤,耗费了不少内力,今早看起来虚弱得不得了。”
“你怎么不早说!”南柯突然喝了一声。
离鸿被他一惊一乍弄得有些懵:“又怎么……”
南柯脸色却是真变了:“白煞领火獠卫在外,云州没几个狼主亲信之人了,你我竟还在这闲聊,风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他现今身体虚弱,保不准就有包藏祸心的会趁机暗算他。”他说着就向外走,“这几日我去他那里值守。”
离鸿忙拉住他:“你不是连续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么,怎么值守?再说你如今是天南堂主,还有许多事务处理,看护狼主本是我的职责,我去便是。”
第四十章
再出门时,晨间安静的云州已苏醒了过来,来往的天南堂众看到离鸿时或多或少都流露出诧异的神色,离鸿却也顾不得向他们解释自己突然痊愈的缘由,只管向狼主那边赶去。
这日在狼主门外候命的是个熟悉的面孔──才纳入火獠卫的赵元,这样一个新手都被派来值守,想必是亲信都离开了云州的缘故。赵元一瞧见他便立刻行了个礼,有些惊喜地道:“蟾宫的伤好了么?”
“已无大碍,”离鸿一语带过,向内望了望,“狼主这里没什么事吧?”
赵元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狼主正在用午饭,要通报么?”
离鸿一听,方才意识到这已是晌午时分,果然该用膳了,这么一想,腹中也略觉得饥饿,便道:“不用打搅狼主,你去取些馒头来,我垫垫肚子。”
赵元奇道:“蟾宫大病初愈,理应好好补补,我让厨房做些好的,送到蟾宫房里不好么?”
“不必,这几日我在此值守,同你们一样用些简单饭菜就好。”
赵元虽然奇怪,但也不敢多问,闷了头就往厨房而去。离鸿一人立在院外,来回检查了一番,暗忖似乎并未有什么偷袭的动静。谁知没过一会,偏院里走出了一队人,分别抬着两个渗血的麻袋,这些人并非火獠卫,只是在云州的一群哑仆,离鸿上前比划了一下,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哑仆们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狼主屋子的方向,摇了摇头便走了。
离鸿心中一沈,暗道以狼主晨间那副模样,怎么也不该有那样的心思,这两个人又是为什么而死?他急于想知道,不自觉加紧了步子来到了狼主门前,轻叩了两声。
里间道:“离鸿么?进来。”
离鸿有些诧异,推门走了进去,小声问道:“狼主知道是我?”
狼主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前,举着一双银箸慢条斯理地拨着盘中的菜,冷冷道:“除了你,谁那么大胆子敢打搅我吃饭。”
离鸿一怔:“属下僭越了。”
狼主手中的银箸不耐烦地敲了敲盘边:“有什么事?”
“我……我方才看见又有两具尸首被抬出去……不知,那两位如何冒犯了狼主……”离鸿结结巴巴地道。
狼主手指一顿,“!啷”一声扔下手中长箸:“你管得倒宽!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在我门外鬼鬼祟祟,不杀他们难道还要留着么?”
离鸿一听,暗道南柯说得果真没错,云州不乏想要乘虚而入的人,不过狼主在消耗了内力之后还能这样轻松取人性命,倒也不必为他过多担心。
“狼主放心,这几日属下都会在狼主屋前值守,决不让宵小之辈再靠近这里一步,请狼主静静调养。”
话音刚落,只见狼主身形一顿,一个东西不期然从他膝上掉落到了地上,又咕噜噜滚了两滚,滚到了离鸿脚边。
“这是……”离鸿低头看了看这个狼主失手掉落的东西,却是个小小的葫芦坠子,像是平民百姓家逗小孩的玩意。
狼主的背影有些僵硬,他的面具放在一边,一时不能转过身来,便吩咐道:“捡起来,把它放到我榻边的匣子里去。”
“是。”离鸿赶忙捡了起来,向狼主的床榻走去,那里果然放着个檀木小匣,离鸿不敢多看,迅速打开匣盖,将葫芦放了进去,然而檀木的异香却飘到了他鼻腔里,这香味却是似曾相识。
他怔了怔,还未回想起来,便听狼主不耐烦地道:“还不出去,想打搅我到什么时候?”
离鸿忙躬身道:“属下告退。”他刚一转身,突然心口一痛,仿佛被锥刺刺穿一般,登时呕出一口鲜血来。
只听身后轻微桌椅挪动之声,狼主的声音已近在咫尺:“又怎么了?”
“我……”离鸿刚转了半个头,就被一把按住。
“不要转过来。”
他这才想起狼主未戴面具的事,立刻僵住了脖颈:“是。”而后一只手突然探到他颈间按了按,声音低低道:“你吃了什么东西?”
离鸿回想起晨间的事,心里砰砰直跳,一时不敢答话。
狼主的语气愈发沈得可怕:“是天运丸?”
离鸿捂着胸口,轻轻点了点头,谁知猛地就被扫到了地上,狼主打完似乎还不解气,又狠狠踢了他一脚,怒气冲冲道:“你当真不怕死!”
离鸿胸口本就被一股气堵着,这时挨了两下,不由得血气直冲入喉腔,连连咳嗽,又吐出几口血来。他拿不准偷服天运丸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只听见狼主的气息很是不稳,似乎确实动了大怒。过了半晌,又忽然被抓着后领提了起来,狼主一手按上他的后背,话语中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真是我命中克星。”
他这话的意思离鸿并没听懂,只觉一股内力从后心传入,将他胸前鼓胀的真气重新归回了四肢之中,使他顿时就松了口气下来。
“狼主,为何我服了天运丸会这样,大伙明明说这丸药……”
狼主一面运功一面道:“天运丸虽有奇效,但与焚心诀势如水火,两者相遇,轻则肺腑尽损,重则当场丧命,这便是历代多位狼主都无法修习焚心诀的缘由。”
离鸿大吃一惊,真气一岔,胸口又是大痛:“那,那我……”
“眼下不过为你缓解一时,等到天运丸全数化尽,你就会全身经脉尽断。”
离鸿眼前一黑,立时就要回过头来,后颈却又挨了一巴掌。
“不要乱动,天运丸需要十二个时辰化尽,先逼出你腹中丸药,再琢磨化解你体内真气的方法。”
听他口气不耐,离鸿再不敢多问,只好勉强调着气息,随狼主传入的内力流转,过了片刻,腹中果然涌起一股热流,口中也开始泛酸,不一会便把那颗半化的丸药吐了出来。
狼主冷冷道:“这是南柯给你的?”
离鸿正手忙脚乱擦拭着嘴角唾液,听见这问话不由得又咳嗽了起来:“他,他大约也不知……”
“他确实不知道。”狼主竟替他接口道,“天运丸与焚心诀相克一事,风狼中无人知晓,他给你这药丸,大约是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离鸿心里一沈,又忙暗暗替南柯辩解,他不会害自己,就算有别的原因,也多半是为了自己好。
狼主顿了顿,又道:“你跟他说了焚心诀的所在?”
“没,没有!”离鸿立刻摇头。
狼主冷笑了一声:“算你识趣。”他重新封了离鸿几个要穴,只觉每个穴位都真气鼓胀得厉害,叹气道,“焚心诀被激出的力量果然惊人。”
离鸿觉察他又输入了一倍的内力,心中不由愧疚,轻声道:“狼主昨夜就十分劳累,今日又耗费这么多内力,离鸿实在受之有愧。”
狼主对着他的后颈又是一巴掌,斥道:“知道还给我添这么多麻烦。”
离鸿低了头,老老实实受他训斥,心里却莫名地暖和,随着真气不断上涌,他渐渐觉得头晕脑胀起来,加上一夜未睡的困倦,竟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在周身乱涌的真气里竟睡得十分香甜,他是被梆子声惊醒的,一睁眼却是恍惚,自己竟没回房,而是躺在狼主屋子的外间软榻上,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对着内室的门合得严实,狼主大约已休息了,离鸿自然不敢再打扰,蹑手蹑脚地推开外间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站着两名火獠卫,一瞧他出来,略有些吃惊似的,很快俯身道:“离蟾宫。”
离鸿一抬头见月朗星稀,便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禀报蟾宫,刚过子时。”
离鸿点了点头:“你们先下去休息吧,后半夜我来值守。”
两名火獠面面相觑:“这怎么敢当……”
离鸿笑了笑:“没什么,你们下去吧。”
两人离去之后,四周愈发地静,离鸿一人坐在阶前发呆,他察觉到自己的吐息已比往日绵长许多,想必是焚心诀和狼主今日为他调息的结果。一想到狼主,他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初时众人都说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却不知为何会对自己这样好,三番四次救了自己不说,还因为寒毒的缘故将焚心诀相授……
想到这儿离鸿心中忽然一动,天运丸既然与焚心诀相克,狼主起先便不曾赐予,难道是早就决定要传授焚心诀么?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又没有过人的本事,他为何要这样另眼相待。离鸿越想越惊,心中发慌,又忍不住去摸腰间短笛,想用笛声压一压纷乱的思绪,谁知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笛子被他丢在房内。
笛子……离鸿猛地站了起来,白日里在狼主密室闻见檀木箱子的香味,其似曾相识竟是来自于那杆短笛,那檀木香气十分独特,想必是当年笛子曾在箱内放置过很久才染上的气味。那笛子难道……难道是狼主的?离鸿被这想法吓了一跳,那箱子里放的分明是狼主珍藏的旧物,他又为什么要把旧物送给只见过一面的小子?
脑袋中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扰得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只能来回踱着步子,最终怔怔停了下来,暗叹道:六子,你真的不明白么,这些细枝末节别人不懂也就罢了,你苦恋云弘那么久,那些心思岂不同这些一样。若是没察觉到他待你不同,又怎么敢一再得罪冲撞他。可是自己对云弘百般遮掩逃避,全是因为身份低微,自惭形秽。狼主又为什么要……
离鸿心中乱猜了一番,忽然惊道:难道是因为他的脸?他脸上有伤疤,怕别人瞧见他的脸,所以他待自己这样好,却又不肯吐露心事么……
脑中掠过这一番惊人思绪,弄得他心里乱麻似的恐慌,却又隐隐觉得甘甜,他从不敢对狼主有过这般想法,谁知这一点星火一旦点燃,竟有些不可收拾。他再也无法安坐,被冲动促使着向屋内走了去,暗暗道:容貌又何须在意,我这就去请他,请他将面具摘下来。
第四十一章
推开内室房门的一刹那,一声低喝从黑暗中传来:“谁!”
离鸿忙道:“是我。”
那一端沉静了片刻,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糟糕!离鸿顿时窘迫了起来,他自己一时冲动闯了进来,竟忘了这是三更半夜的时候,惊醒狼主本就不妥,更谈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
“已……已过子时。”
“离蟾宫,”狼主声音冷冰冰的,“你倒是说说,这个时候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说完,指风一掸,桌上的油灯摇曳着亮了起来,灯火昏暗,只映出门前神色忐忑的离鸿和狼主脸上暗金色的面具。
离鸿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身道:“属下心中有几个疑问,实在是憋不住,这才斗胆惊扰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