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握住男童的小手,缓缓而行,循循诱导:“肖儿,人乃万物灵长,本该生而尊贵,无奈人世苦难,若要不因困顿而受辱丧命,需万般努力,你要切记:唯有上位者能自救。”
一大一小渐行渐远,风起,石榴树沙沙,蝴蝶惊起,展翅翩舞,越飞越高,冲往九重霄。
男孩仰头,看着湛蓝的天,远处高楼耸立,车流如龙,喧嚣之声不绝于耳。他五官端正,英挺的鼻梁,一双黑溜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淘气。院中百花齐放,正是春日熙和,粉蝶忙碌穿梭。男孩执着画笔,在画纸上勾勒出院中花卉的姿态,他作画并不专注,时常分心,看看天,看看蝴蝶,偶尔,也会看向院子一角制陶的姐姐谢苏妹,她是个瘦弱笨拙的女孩,父亲谢时总是说:“不行,不行。”
不行,这也是谢羽觞时常听到的话,或说,从他父亲口中,除了这两字,似乎再无其他。
严厉,不近人情,谢羽觞自小很怕他。
父亲懊恼离去,留下抽抽搭搭的姐姐,谢羽觞嘘口气,把画板放下,走至姐姐身边,他从身后拈出一枝粉红的海棠,递到谢苏妹面前,谢苏妹伸手拨开,谢羽觞无奈站着,执着海棠,瞥见木台上晾晒的陶花瓶,将海棠插入花瓶中。那是件干裂的花瓶,歪歪斜斜,丑陋不堪。
姐姐抱肩哭泣,谢羽觞静静陪伴在身边。
“我没有天赋,怎么不叫你来学。”
姐姐的抱怨声,谢羽觞听在心里,分外难受。
谢家,是制壶世家,偏偏他被判了死刑,说他不适合学这门技能。
两日前,谢时板着张方形的脸,眼镜上水气模糊,他抬脚用力踹断谢羽觞惹事的滑板,甩进门后,骂着:“你生性顽劣,不服管教,哪一点像我谢家的孩子!”
一只靛青色的蝴蝶轻巧地落在海棠花上,谢羽觞凝视它,调皮朝它轻轻拍掌,蝴蝶鼓动翅膀,飞入花簇中……
艳丽花簇之下,仆人兴奋的装点院子,今天是喜庆日子,他们的二少爷要出国放洋去了。
男孩换上新裁的马褂,笔直站在父亲眼前,他才十三岁,却已摆出大人的模样,古板宽大的马褂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不合适,圆圆的瓜皮帽罩在他大的脑袋上,亦显突兀。沈父端坐,接过儿子的奉茶,他将茶盏搁在茶几上,他沉思着。
沈家是商贾富裕之家,而今让老大习商,老二学医,无一不是经过深思远虑。沈父抬起头来,与儿子的目光平视,他缓缓道:
“阿肖,可还记得,幼时曾问我民生凋敝,可是自古如此?抱着怜悯之心,将所学用于救死扶伤,亦可谓不忘初衷。”
“是。”
沈肖躬身,侧立。
“坐下吧。”
沈父示意上座,沈肖恭谨服从。
“国家积弱,以致今日满目疮痍,医者虽不能纵横捭阖,却可以悬壶济世。人若患病,苦难缠绵,所仰望者,不过医者,可谓再生父母。你到海外,要用心学习,心无杂念,责无旁贷。”
“是。”
“古时,东洋亦曾派遣唐使前来,入进四方馆。络络不绝,接踵而至,仰慕我天朝上国丰容。而今国家败落不堪,尔等学子,切不可在外丢了颜面,衣冠故国,岂能被人小觑。”
“自是如此。”
“寰宇之大,古人牵星扬帆,顺风西下时,便已知晓天海辽阔。今日,坐井观天之辈,痴騃草昧,却不知中国之外亦有文明,终遭炮铳齐下,见洋人便侧足战栗,着实可笑。大丈夫,行万里路,读千卷书,屹立天地,知行合一。”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午后,父子间的谈话,终为一位仆人的喊声中断。仆人穿过花丛,小跑过院门,跪在堂下,用着激动地声音说:
“老爷,知县大人派来轿子,停在了门外,就等少爷过去。说是陈家少爷已经前往,六七学童都到了。”
“那你去将行囊提来。”
沈父起身,沈肖跟随下堂,走入院中,春光明媚,祝贺的亲友已拥到大门口。沈肖驻足回望家宅,一只靛青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出,飞向二楼,二楼栏杆上,姐姐沈滢躲在女婢身后探看,眼中盈泪,她已到不便迈出闺房的年龄。
蝴蝶落在女婢挂于胸前的白绫手帕上,渐渐融入绣蝶,隐匿不见。
将手帕打开,白绢手帕,四角彩蝶,呈着一只破碎的茶壶,像颗破碎的心,谢苏妹泪水滴落,那是着急的眼泪。
谢时砸毁他获奖的紫砂壶,而他袭击的目标却是站在门口,仿若木雕的谢羽觞。
“孽子!”
紫砂壶飞去时,谢羽觞木讷呆滞,没有躲避,“砰”一声,壶体撞击在木门上裂成数块飞溅的碎片,其中一片划过谢羽觞端正的脸庞,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条鲜红的痕迹,血液滴落在他白色的衬衫领子上。十五岁的谢羽觞穿着白衫黑裤的校服,已是翩翩少年郎。
与紫砂壶飞溅成碎片同步,谢苏妹发出的尖叫刮疼耳膜,她哭着扑向谢羽觞,举拳拍打,撵着:“走啊,快走!”
谢羽觞被她推打出门,她挡在谢羽觞身后,护着谢羽觞,仿佛只比谢羽觞长一龄的她已是位成年人。
这回不是骑摩托车撞伤人;不是外出彻夜不回,也不是逃学旷课,而是午后学校图书楼下,树荫丛里的一个吻。
过长的刘海,遮盖住他那双忧郁好看的眼睛,他的话语细微几不可闻,玩世不恭般双手插入口袋,俯身倾听的谢羽觞,不耐烦的神情流露于脸庞,等来的是对方鼓足勇气般,抬头凑来的一个青涩的吻。
谢羽觞迟疑,没有拒绝。
当场被教师撞见的亲吻,令谢羽觞陷入困惑之中,而后才是羞耻,而当谢羽觞感到羞耻,痛苦也紧随而来。
谢羽觞痛苦不堪,弓身坐在楼梯上,伏望八楼之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色彩鲜艳的男女老少。
他张扬的生命力,仿佛被囚困在了筒子楼之中,几乎要窒息。
白日到夜晚,在上下楼梯之人的指指点点之下,在白日喧嚣与夜晚寂静之后,谢羽觞起身登上楼,他扣开了家中的保险门,见那扇门缓缓启开,对上父亲十年如一日严苛的脸,他眼眶一热,低头哽咽:
“爸,我错了。”
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人活在世,哪有得恣意逍遥,十来载的放肆畅意,均化作日后的内敛恭谨。
灵巧的手,拈起一块碎片,贴合在残破的紫砂壶上,一点点拼合当最后一片碎片沾合,一只布满裂痕却也完好的紫砂壶端立在紫檀木架上,谢苏妹欣喜的将手帕一扬,细碎的陶渣落地,也将手帕上的绣蝶扬飞窗外,蝴蝶盘旋,依依似有不舍之情。
蝴蝶在掌上盘旋,散发出绮丽的光彩,黄熙甫将手掌向上一抬,蝴蝶飞走,寻朋作伴,蝶群回绕在黄熙甫身边,久久不散。
低头,凝视谢羽觞恬静的睡容,黄熙甫抚摸他的脸庞,用指腹摩挲他的眉眼鼻嘴,双唇在他耳际喃语:
“沈肖,百年前的离别,已是永诀。”
“孟婆汤尽奈何桥,忘川篙里可曾徘徊?”
谢羽觞没有回复,他陷入于梦境之中,他在做着前世和今生的梦,梦里没有细雨霏霏中,翠竹朱门,倚扉等候的昳丽少年。
“这人不似你昂藏踔厉,觥觥至性,他终不是你,世间再无人似你。”
泪落如断珠,洒坠夜草化为露。
“虽是如此,纵使他只得你几缕魂魄,见尔故物,亦生触感。”
扯下上身松垮的衣服,露出大片雪白胸脯,胸口清翠的兰花呈现,手掌张开,熨帖胸口,兰花坠掌,俨然是枚精巧别致的兰花胸针。
拉过谢羽觞的手,黄熙甫将兰花胸针搁他掌心中。
当年别离,因你我非同类,必将殊途。百载年间,凄苦愁楚独是我,千载之后,你已入几番轮回,而我皓首穷生,终是枉付。
低头看他掌中的兰花。
我本非物主,可算归还予你?
层层收拢拢衣襟,系衣带,曲膝在谢羽觞身侧,抽出大带丝绦,依次围合,系结。如此繁琐衣物,他如何得解开?摇头苦涩一笑,起身离去。行出三步,却又回头,将躺在林草中沉睡的谢羽觞回盼。
夜间寒冷,他睡眠浅薄,过些时候会自行醒来,勿要担心。
抬头凝视夜空下徘徊的蝴蝶群,黄熙甫取下系悬于腰间的玉瓶,拨开瓶塞,蝶光如洸洸流水,倾注入瓶中,蓦然,林星闪烁,万籁寂静,幽幽的深林融入夜幕之中。
“蝴蝶”,再无处寻觅。
万物皆有记忆,山木溪流亦是,白日无形,夜间则聚集为“蝶”,本非尘世间之物,人眼不可见。
里门即将关闭,永隔尘寰,这一片翠林清流,即将被掘铲填埋,钢筋混凝,高楼矗立,不复原貌。然而,它们将活在记忆之“蝶”中,存放于栖霞里。
千百年前,人类足迹罕至之处,乃是生灵之地。
林风起,细雨洒落,远远传来呼唤声,谢羽觞从草地上醒来,仰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神色恍惚。
踽踽出林间,画舫静寂,不闻歌舞人声,对岸灯火阑珊,已是深夜。伫立溪畔,仰头夜空,似曾有蝶群出没,莹莹泛光如天际银汉,又摇头嗤笑,喝醉酒,不仅醉卧林间,竟还出现幻觉。
抬手,习惯性摸口袋找烟,才意识到右掌中紧捏一物,何时握于手中竟不记得,为何捏得如此之紧,似被尖锐之物扎伤了手掌,一掌的血,此时疼痛分外鲜明。端起掌中物品,在月光下端详,目光凝滞,那是枚精巧的兰花胸针。
掌上的血滴落在白色衬衣袖口,谢羽觞举着这枚兰花胸针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屈膝于水畔,将胸针再次紧捏于掌中,拳着手,贴放在自己的胸口。
血液从指缝中流出,渗透了胸口的衣料。
七 绛
秋台风过后是漫长的狂风晦雨天,出行不便,生意寥无,赵卿甫的古玩店关门, 蹲在家中码字。他是位作家,不出名的作家,并不以写文为生。
“这是顾亭林最后一次行走于孝陵神道上,他并不知道,在他之后,还会有人像他这般怀着相同的心事,踩着青石踽踽而行。”
敲下这行字,端起桌上的咖啡杯,看到见底的咖啡,赵卿甫起身离开。
他独居,一日三餐尽量简略,譬如午餐是一杯咖啡,一份外卖的披萨。
水壶咕咕煮着水,赵卿甫坐在沙发上抽烟,想着暗香茶馆的朱老板,想着他撑着把油伞,身影绰约走进他店铺,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
都怪这场秋台风。
提起水壶冲好咖啡,赵卿甫返回电脑前,继续敲打键盘,他在为一本文化类杂志撰文。
待两千余字敲完,已过了一个多钟,时间流逝,窗外却无变化,仍旧昏晦阴沉,雨声哗哗。
双脚搭在电脑桌上,赵卿甫又想起了朱觐灵,他想也许应该打个电话,如果他不打电话的话,对方也不会打,他在等待着什么?
朱觐灵一直若近若离,自己却是一点对策也没有。
拿起手机,刚点开电话簿,一个电话进来,赵卿甫查看号码,愣住了,通话名单是:谢苏妹。
他年少时追求过谢苏妹,但在她生了娃,离婚又再婚后,他对她早没任何念头。谢苏妹会打电话过来,往往只有一个原因:谢羽觞。
“卿甫,羽觞在你那里吗?”
“没有,我大概有一个月没见过他,期间倒是打过两通电话,怎么了?”
“他跟你提过,近期他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
“那真是怪了,已经两天找不到他,他手机也关机。”
能想象谢苏妹此时着急的模样,谢羽觞以前也玩过失踪,但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
“这确实不正常,司机问过了吗?”
“司机老林说是两天前,羽觞去参加明镜荡的一场酒宴,自己开的车,之后再没联系。我也问过羽觞办公室的人,说他前段时间出车祸,还失忆了,有这回事吗?”
“羽觞在找一幅画作的主人,之前他在明镜荡那里出了场小车祸。我下午过去,你先安排人到锦江寻找。”
“卿甫,你有他……往来的男性友人的电话吗?”
“没……没有。”
之前吴明倒是见过一面,不过也没兴趣留人电话。
卿甫灌口咖啡,对上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他想着:
谢羽觞,你怎么就失踪了呢?
雨下了一夜,在酒店里缓缓醒来,酸疼感也随之苏醒。昨夜一场夜雨,他淋雨出林,从蒙蒙小雨,走至滂沱淋漓,谢羽觞没有加快脚步,他像个得了梦游症的病患,在人类沉睡静寂的黑夜里游荡。
止步抬头,是黑暗中的一屏霓虹店招,谢羽觞抬步入门,走至柜台。酒店耀眼的灯光照在他疲惫的脸上,经过雨水的冲洗,他曾经染血的白色衬衣,已不见血迹。接待员抬头端详着深夜的投宿者,他从门口拖曳一道水迹,将潮湿带往室内,这人没有外套,没有雨伞,他的衣着和体贴身,面料高档,量身制作,他手腕上戴的名表,指针哒哒行进。
“先生?您的身份证。”
弯弯的柳眉,银盆般的脸,女接待员清脆悦耳的声音落下,这位雨夜带来的客人,缓缓拿出钱包,夹取一张卡片递放于柜台,他碰触到的地方,均留下水渍。
雨水沿着挺立的鼻尖滴落,落于刚毅的双唇上,他的容貌年轻英俊,却是失魂落魄,目光呆滞。
登记,递过钥匙。
“先生,您的衣物需要干洗吗?我帮您登记下。”
凭空生出的几分好感与怜悯。
谢羽觞细微点了下头,他转身步入电梯,捏紧钥匙的手,被雨水泡得苍白,一用力又落了几滴血水,却是无知无觉。
水气氤氲,莲蓬哗哗,透过玻璃隔间可见,液体沿着他结实宽厚的背部线条划落,他仰头,冲洗脸庞,双目紧闭,再次睁开时,黝黑的眸子多了几分清明,黑直的发,贴在额头上,水液在发梢聚集,水珠沿眼角滚落,似泪水。
服务员轻叩木门,咚咚咚咚,机械单调,谢羽觞系上浴巾,将衣物取下,出浴室开门。
再次关上房门,谢羽觞躺进白色大床,昏沉沉睡去。
睡眠中是否有梦,他的梦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沈肖?梦蝶者,不知是已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化己。
兰花胸针静静躺在枕旁,散发着幽幽的光……
拇指压制于太阳穴位,疼痛并未缓和,他在生病,昨夜那场大雨和黑暗带来的疾病。屈身侧卧,郁郁茫然,时光流逝,唯有桌上的手机铃声作响,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终归寂静,犹如死亡。
如果就此永眠,任由日夜交替,墙角蛛丝,壁纸斑驳,雪白的单被便是死者的衾褥。
“嘟嘟……。嘟嘟……。”
每隔一个间断,传出的声音,那是手机缺电的提示,许久,一阵音乐传来,手机自动关机。
“咚咚……。咚咚……。”
“先生,您醒来了吗?您干洗的衣服送来了。”
女接待员的声音,急促,短暂。
叩门声,没有停止。
搁在枕旁的手指弹动,手心向外,掌中一处泛白的口子,皮肉外翻,已渗不出鲜血。五指紧握,撑开,手掌支在床,谢羽觞起身,开启了室门。
“先生,您一天没出门,需要叫餐吗?”
女接待员目光落在谢羽觞赤裸的上身,她看到系结于腰间的白浴巾,这个奇怪的客人,似乎大梦初醒,手撑在门框上,肩膀挡住木门。
“不必。”
他的声音沙哑,动听。
干洗后的衣服,熨得笔直,接过,搭在手腕上。“啪”一声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