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妹话语落地,身边男伴便将手中提的物品,在桌上打开,别致的盒子里,卧着一件老紫砂。男伴小心翼翼将它捧出,递向对面的章平。
这是一件风格娴雅,鞠流平和的紫砂壶,它比平日所见的老壶,略显扁平,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熟眼人一瞧,便知这是紫砂壶中的精品,而精通此道的人,无需查看底款,便能唤出制作者之名。
这是真正的范章恩之作,绝非拍卖会场里的赝品。
在赵卿甫打开盒盖时,章平的身子立即凑了过来,两眼放出金光,张开大口。赵卿甫捧出紫砂壶,听到章平的呼吸声明显沉重起来,这人见到美女都没的这么大的反应。
章平抖抖颤颤接过紫砂壶,捧在手里,用指尖轻轻摩挲,眼中饱含炙热之情,像团火焰在燃烧一般。
身为古玩店老板的赵卿甫,对紫砂壶的收藏自然熟悉,他此时也不免震惊于,章平这位家产万贯的大富豪对此道的沉溺程度。这分明是位长年累月下的吸毒人员,捧他怀里的不是一个茶壶,而是救命的毒品。
章平在那里又擦又瞧,专注细心,他仿佛忘记了身边的两位来客。大概十分钟后,他终于搁下这只宝贝的壶,抬头看向谢苏妹,他清清喉咙说:
“君子不夺人所爱,即是谢大师生平所爱之物,章某于心不忍。”
赵卿甫嘴角微撇,心想不亏是老子无耻儿混蛋,这厮没跟爹在官场混,真是可惜了他这浑然天成的寡廉鲜耻。
“章总,我爹在世时,常言人与物之间,联系的是一个缘字,您是个和紫砂壶结缘的人,又爱壶如命,合该您是它的主人,我今日,将它托付予您。”
谢苏妹起身,把平搁在桌上的壶捧上,往前一递,她说这些话时,长长的睫毛,未曾抖动,就是那声音亦是甜美亲切,听不出任何夹杂的情绪。
对于谢苏妹的坚韧与隐忍,赵卿甫一向佩服,此时不过是更加肯定这女子的不凡而已。
“谢老板真会说话,章某不好拂了您心意,即使如此。”
章平瞧上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紫砂壶,绽出了笑容,他回头示意身边的秘书,也就在他回头之时,赵卿甫才留意到大厅之中,还立着一位不声不响,温婉瘦高的女子。
“去取蓝瑛,蓝蝶叟。”
女子对章平唯命是听,领命离去。
章平有权有势,从他爹那代就热衷收藏,就是章爹,在老收藏界里也赫赫有名——虽然是恶名。江湖传言,破四旧那会,章爹为了得到别人的珍藏,破家无数。
不知道他家收藏室里藏了人世间的多少珍宝,如果朱觐灵在此,大概又要说不舒服了。这些藏品聚集无数收藏者的贪欲与怨恨,懊悔与愤慨。
律师瘦长的脸凑来,启唇说着什么,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抖动,却没有声音。谢羽觞的世界从嗡嗡不休的喧杂,变作死寂,他的世界已多日无声。躺在白色的医院里,谢羽觞沉寂得仿佛一堵白墙,外界的实物,或许在他眼中已不甚真实。
还记得刚从栖霞里出来,走进嘈杂的街道,未愈的耳伤立即发作,耳膜刺疼,尖锐声齐响,头晕欲倒。在栖霞里中的安谧,使得谢羽觞忽略了龙啸所带来的伤害,是何等严重。
仿佛是头烦人的苍蝇,马脸律师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文书,翻面大笔挥就,递在谢羽觞眼前,空白的A4纸上,潦草写着三字:项圣谟。
谢羽觞冷冷看着这三字,在检察院中,该交代的,他已毫无保留,如果马局长手中,有项圣谟的作品,那绝对是赝品。谢羽觞未曾拥有过任何一幅项圣谟的画作,更不可能用它行贿。
律师对谢羽觞的冷漠,似乎已习以为常,他沉稳在这张纸上加入另外两字,并将纸张贴在了谢羽觞眼前,他要谢羽觞仔细看清楚。
白色的纸面上,多增加了端正两字:秦伷。
“没他的事。”
谢羽觞话语声沙哑,满心不悦。
律师贴着谢羽觞的耳朵,大声说:“你的家人要我告诉你,他能救你。”
蓝瑛的画作搁放在桌上,展开着,像被剥去了裙裳的女子,任人观赏。这是幅花鸟作品,从绘画风格看,属于蓝瑛早年之作。赵卿甫见谢苏妹对它毫无兴趣,他接过画作端详,琢磨。赵卿甫是古玩商,有一定的字画赏析能力,但他仍瞧不出真假。
“字画的真伪,常人难以辨别,就是其中的行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也难怪,由古至今,字画都是个不错的礼物。”
章平的话中有所指,他说时,目光落在谢苏妹身上,果然他的话语,得到了谢苏妹的重视。谢苏妹看着章平,眼角泛红,似有哀求之情,已不见之前的大方稳重:
“章总,对字画有研究吗?”
“我就是个玩茶壶的。”
章平说得颇为冷酷无情。
“章总过谦,章总懂的东西,说出一两样,就得吓坏圈外人。”
赵卿甫放下蓝瑛,笑得玩味,他话语里有揶揄,不难听出。
章平神色不改,一双犀利的细眼,瞅着赵卿甫,许久才开口说:
“马胖子去年就被暗中调查,此人根基未稳,狂妄自大,明显得罪人了。此次牵连人员众多,一幅张大千,不过是其中一环。”
一阵沉默,在座都心知肚明,此次而来,此番接待,所为何事。
谢苏妹眉眼低沉,喃语:“章总,字画有真有伪,那幅张大千……”章平摆手,制止谢苏妹的话语,他了解这个聪明女人的心思。“我为你指明一人,要真要伪,他有这个能耐。”
秦伷在古代字画方面的鉴赏能力,即使放在全国,也在十名之内。谢羽觞知道这么个人,虽然不曾结识。谢羽觞的父亲谢时年幼,家与秦家隔条小巷,谢时常去秦家玩戏,据说幼年与秦伷亲昵,然而成年后不见往来。
文革中,秦家深受冲击,秦父因家中大量祖传字画被抄毁,卧病数月,愤恨而死。传言,当年秦家所藏字画,包括陈容的《云龙图》与项圣谟的《大树风号图》,这两幅,可谓国宝。可惜,到八十年代,省博物馆征求未果,已湮没无踪,世人倒是相传在章家私库。
听到“秦伷”二字,赵卿甫嘴角勾起,这是一个讥讽的笑,章平没有留意到,在一旁自顾感喟:
“字画犹如古琴演奏,今日掌握在少数人之手,文化的传承,数百年来,战乱动荡,时态变迁,早成一缕线,拉线的人都有着可怕的执念。”
他的话语冗长,空洞,唯有这句,倒是特别,赵卿甫再次感到可笑,这样的话语,竟能从这么位无赖口中听到。
“那秦伷的执念是什么?”
“胥山樵。”
赵卿甫心想,我要是秦伷,只怕平生最大的执念是行伍员之事,持鞭鞭章父之尸。
谢苏妹开口问:“章总,您说的是?”
“秦家世藏项圣谟《大树风号图》,动荡年代里失落。秦伷曾发愿说:有生得见,死不足惜。”
“世人都传,这画在章总家。”
赵卿甫毕竟是个文人,对作威作福的人,无丝毫好感,而且也不打算遮掩。
章平脸色青白,怒斥:“荒唐。”
谢苏妹沉默许久,起身致谢:“谢章总点拨。”她躬身行礼,这谢意发自内心。
或许在谢苏妹看来,世间的无赖都有无赖的资本,而弱者必须请求于强者,始终是这么的一个世界……
门窗紧闭,病房安静极了,独自一人躺卧着,时间十分缓慢,无趣却也平静,这是自出栖霞里后,难得一个独自清静的午后。经过治疗,听力渐渐在恢复,按医生说法,这是鼓膜外伤性破裂,属于压力伤,2-3周能康复。所谓压力伤,也就是爆炸,掴掌所至的鼓膜破裂。谢羽觞没有告诉医生,他这是龙啸造成的创伤,且先前在栖霞里发作时,也不过是轻微耳鸣。是噪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有成千上万沸扬的人声——这是一个现代都市在刺伤着他脆弱的耳膜。
其实对于耳鸣或暂时的失聪,甚至是剧烈发作时,头疼与昏眩,恶心反胃,谢羽觞都不放在心上,他的痛苦,不在于耳伤,甚至不在于缠上官司,可能有的牢狱之灾。
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惹事生非,被父亲谢时逐出家门,漫无边际行走在清晨空寂街道的情景,他不知道道路延伸至哪里,他孑然一身,迷失在归家路。现在,他就是这种情况,孤独,沉寂,心止如水。
睁开双眼,望着窗外昏晦的天,谢羽觞在想,此时的栖霞里,应该披满霞光,黄熙甫或许正坐在藏书阁里,在精美楠木制成的书案上摊开一幅画,他静静端详,或许会有所觉察,抬头望向窗外,橘红的霞光映衬他秀美的脸庞,他的神情该是优雅却也忧伤,像郁结的辛夷花蕾一般。
这人不为他所有,他得不到他。
那夜漏断初静,谢羽觞在病榻上看着黄熙甫,他伸出手,执住黄熙甫搁放在床沿的手,他问他:“如果我不像沈肖,你会一次次救我吗?”
如果,我不像沈肖,在日本的拍卖会场上,你不会搭理我吧,不会摘下墨镜,露出你遮掩的脸,不会留下许诺,回国相见,不会让我靠近栖霞里,走上明镜荡的迷途。
“族类,数百余年前,尚与人类通婚,亲近却也疏远,相类相悲。”
黄熙甫幽幽地回答,他背对油灯,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庞,他回复时的神情。
我所要的,是一个确切的答复,不是如此含糊的话语。
“熙甫,回答我。”
“不会。”
这二字,冷冰冰,谢羽觞恨恨捏住他柔软的手指,捏得他吃疼,想抽回去。
像却又不像,痛苦反复,这一分分痛楚,都是你自寻的。
却也舍不得他痛苦,放开了他的手,看他懊恼起身,推门离去。
你就爱一个死人,他已经化作一抔黄土,烟飞灰灭。
疲惫地合上眼睛,那种浮荡,失落之感再次袭来,绝望,愤慨,深深压制于内心。
“羽觞,你曾听说过《大树风号图》的下落吗?”
被从沉思中吵醒,睁眼见到赵卿甫,而他身后,站着一位儒雅男子,谢羽觞记得,他叫朱觐灵,他给人的感觉,有几分类似于黄熙甫,却说不出,到底哪里类似,因为两人样貌并不相类。
谢羽觞沉默着,他目光落在朱觐灵身上,他想着,我知道吴镇《梅花图》的下落,但我无法告诉你。
或许无意流露出了歉意的表情,朱觐灵温和一笑,像似在说:不要紧,我不怪你。
“羽觞?”
见到谢羽觞又露出呆滞的表情,赵卿甫一直在担心,在失踪的十日里,他到底是遭受了什么样的冲击,几乎变了个人。
“我不知道,我想它已湮灭人间。”谢羽觞喃语。
“再想想,我记得你对项圣谟有研究。”
赵卿甫抓住谢羽觞的肩膀用力摇,他躺在病床上,摆出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想想如果被判有罪,那等待他的将是囹圄,失去自由与尊严,傲慢如你,是真正的折磨。
“卿甫。”朱觐灵的手贴放在赵卿甫手背上,他摇了摇头。
“卿甫,行贿是实,触犯法规,我愿意受罚。你劝劝我姐,人情最难还,不必再为我奔劳。”
谢羽觞说得平淡,他从不是个正人君子,他是个商人,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关系,也继承了财富。有得有失,天经地义。
“受罚个屁,贪官污吏抓不完,行贿的向来鲜有判刑,如果不是这回这帮孙子相互倾扎,殃及池鱼,压根没有你什么事。”
赵卿甫愤愤不平,他向来不愿意和官打交道,何况前些日子,还陪同谢苏妹前往章平家“送礼”,对于这些有权有势,狡诈精明的家伙,谨谢不敏。
“我都怀疑是章平那老混蛋举报的,可恨,竟让他如愿。”
章平父亲就是个贪婪丑恶的阴险小人,这次的事情,不能排除有人落井下石。
谢羽觞摇头,他与章平不过是数日前才见过面,得罪了他,料想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此劫先前早已埋下,早晚要爆发。
“那画……”
朱觐灵若有所思。
“想必像吴镇的《梅花图》一样,在什么人手里,只是不显露。绝世之作,不险水火,虽历经百难,而弥长。”
谢羽觞惊愕看着朱觐灵,他仿佛看到了那夜,捧着《祝海宁抚琴图》,说出石破天惊话语的黄熙甫。
此人有异能,却不是栖霞里的居民,或许这种异能,存在于世代浸渍翰墨中的人,是一种血脉传承。
栖霞里,或许确实在那里。
栖霞里,原来,那是一座方舟。
谢羽觞摇了下头,捂住一边的耳朵,他的耳朵嗡嗡乱叫,手掌一片湿润,那是耳朵流出的血,还有嘴角渗出的血,糊在脸颊。疼痛,太过鲜明,他缓缓坐在床上,看着那硕大如熊的光头男子躺在地上打滚,他嘴角扯过一个冷笑,这么长久的时光里,他几乎已忘记了打架斗殴时的往事,身体却还记得。
弯身捡起地上,被人踩得变形的眼镜,用沾血的手掰折,破裂的镜片,像龟裂的大地,索性用力一甩,砸在了墙角。
他近视,度数却不算深,这帮社会混混,大概以为他文弱好欺负吧?
刚进来,新被子杯子脸盆便被抢,用旧的,他无所谓,只是任人欺凌,他没这嗜好。
老二在地上哀嚎,老大阴冷坐在一旁,并不发作,一对双眼睛瞪得圆滚,那五六个跟班倒是摩拳擦掌。夜深人静,兼之向来的纵容,被打死在这牢中,只怕也无人知晓,只是谁都不想闹出人命,拿命抵。
谢羽觞扯过衣服,擦拭脸上的血,脸颊挨了一拳,刚愈合没几天的鼓膜想必再次破裂,旧疾复发,鸣叫不止,头疼恶心。他一边警惕着这些恶徒使黑手,一边承受着肉体的折磨,这般的日子,才他娘的第一天。
躺在床上,无法合目,他不是个天真的人,他知道弄死人而不被察觉的方法有多种,而这些社会恶棍,邪门歪道更是样样精通。
疼痛至极,难受极致,几乎要产生幻觉,那鸣叫声仿佛化作了空袭警报声,冗长,恐怖,这黑漆,危险潜伏的牢狱中,感受到的不是死亡的恐怖,而是求生不得求死不速的恐惧。
漫长的折磨,深深的黑夜,魑魅暗伏,气息交汇,逼迫着,戏弄着。
这一切本是咎由自取,只是,这般绝望,却像深海一般,将人彻底吞噬,让人窒息。
“痛苦吗?这不是真正的痛苦。”
一个声音响起,在脑海之中,一个形象出现,散发着光芒。
沈肖坐在床沿,抬手捂住谢羽觞的额头,谢羽觞愕然睁眼,然而,他却又知道,其实自己一直合着双眼,这是幻觉,或说这像是内心里两个自我的对话。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谢羽觞想知道,这人会告诉他什么。
“你已经忘了,曾经痛哭的年少时光,因为你的心坚硬了,冷漠如冰。”
沈肖的手,放在了谢羽觞胸口,他露出了不羁且哀伤的笑容,这是在这时,谢羽觞知道,这人并不是沈肖,这是少年时期的他。
痛苦,使人卑微,胆怯,但谢羽觞的心已经僵硬,他乌青眼角冷冰寒气,蹭破皮的手背,擦过嘴角的血迹,静静坐在门槛上,点着一支烟,看向院中,晨光下,走动的身影,像皮影戏里的人物。
他忘记了时光,甚至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拘留,可以无期限拖延,审判,还在后头,可这一切,他已厌倦……
谢羽觞摇了下头,捂住一边的耳朵,他的耳朵嗡嗡乱叫,手掌一片湿润,那是耳朵流出的血,还有嘴角渗出的血,糊在脸颊。疼痛,太过鲜明,他缓缓坐在床上,看着那硕大如熊的光头男子躺在地上打滚,他嘴角扯过一个冷笑,这么长久的时光里,他几乎已忘记了打架斗殴时的往事,身体却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