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有哪点做得不好?”程邑曾经很不解地问过章启。
“投胎没抢先。”章启总是开玩笑的回他。
程邑迫切地希望被承认,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样,他希望变成傲视别人的人,而不是被别人傲视的人。
章启到底为什么可以丝毫不在意?
然而这些漏洞会被时间修好,正当他们用实力证明清楚自己,当他们比过那些只会炫耀的城里学生时,一切终于开始好转了。
初二时两人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不会再和那些无聊的议论斤斤计较,也不会再在意谁有最新款的游戏机,谁能穿高档名牌衣服。
程邑自认为自己已经成熟了,但其实他只是和其他同学调换了心理上的位置而已,他是傲慢的,别人是低一等的。
这个别人包括了当时和他形影不离的章启。
初三上学期,程邑、章启和另外几个同学被班主任定为定向生,是本校高中部清北班的储备。
矛盾仿佛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个世界上如果只有‘傲慢’,那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只是这个偌大的世界里面还有‘嫉妒’。
在神经被绷得欲断的时候,所有都变得带着恶意。
初三上学期将完,程邑在座位上缩成一团,没吃晚饭,就算穿着大衣也觉着从窗外吹来的风直击骨髓。
“你没吃晚饭?”饼干屑留在章启脸上。
“嗯。”程邑在做练习,头也不抬。
一包饼干被扔到他卷子上。
章启是全班学得仿佛最悠闲的一个,没有一次下课能在他的座位上找到他,到了初三,他也悠闲,每个人都抓紧晚饭时间看书,只有他还会慢悠悠地去买零食。
“谢了。”当然,程邑是最大受益者。程邑抬头看一眼章启,见他嘴角还留着饼干屑,“纸!”说罢把一包手帕纸扔给他。
“哦。”那包纸在章启手上跳了好几下才被接住。
“化学那个反应式的配平你会了没?”程邑问他。
“这么简单的东西怎么会不懂!”章启挑挑眉。
叫嫉妒的那把火就要点燃了。
“这个配平,”程邑指指卷子上的化学式,“教我。”
“我写给你好了。”章启从手帕纸里抽出一张。
章启用黑笔把数字写在柔软的手帕纸上,墨水浸了好几层。
‘520’
程邑接过那张纸,这几个数字在那个化学式上怎么配也不平啊!
“你还说你会了!怎么想都不可能吧!怎么会有零!”程邑气愤把那张纸还给他,他确定自己被玩了。
“啧。”章启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盯着程邑,拿出笔又重新写。
这次他把那张纸折了一下,把这几个字藏在雪白的掩护下。
程邑接过。
“哟,还是什么机密?”他笑得讽刺。
‘我喜欢你。’
程邑仿佛听到章启的低语,如黑墨一样沉重。
他脸红得急忙掩上那张纸,再也不敢直视章启的眼睛。
直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那张纸被他同桌发现了。
“哟~程邑!有人给你告白!”那男生嘴都咧到了耳根子,“这字还有笔锋!”
“你不要告诉我是前面那个。”他压低声音,指指前面带一副黑框眼镜,长相平平的女生,“这种货色你都看得上?”他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前座的女生微微转头,失落地又转过头继续看书。
“没有,不是,你别误会了。”程邑把那张纸抢回来,对那女生泛起一丝同情。
“你写的?给谁的?”那男生不依不饶。
“我写的!”
章启的声音洪亮,从他们身后传来。
那男生怯怯地看章启一眼,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程邑决定不理章启了。
晚自习下后,几乎所有人都会习惯性地在学半个小时。
章启早早地就走了,程邑留在了教室。
还有二十分钟熄灯,整个教室里只剩下程邑,他起身准备离开。
走出教室后看见靠在教室门口的章启。
“不回寝室?”程邑关上门,仿佛已经把那件事忘记了。
“回过了,在等人。”章启穿着人字拖,除脚以外的地方都裹得严严实实,他说完把脸埋进围巾里。
“哦。”程邑知道他在等谁,从他身边走过。
章启跟上他。
‘阿嚏——’
程邑在路上打了喷嚏。
章启几步追上,把围巾递给他。
这个时候操场上还有初一初二不更事的少年少女,围着跑道一圈一圈享受寒冷和操场外围暗淡的灯光。
但是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吗?不更事的,不只是年纪轻轻的学弟学妹,还有陷入恋爱之中的盲目的,我们?或者,我?
“对不起。”章启说得小声,没了之前的底气。
程邑不理他,走得更快了,把孤单的身影抛在后面,让他随黝黑的夜空消散。
大家的眼光都变得很奇怪,带着嫌恶,包括程邑。
来自乡下的基佬,去死吧!
乡下还出产基佬?真是恶心!
怪不得他对程邑这么好,原来是喜欢他!
我们班出了好有爱的一对~
章启看起来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
“你真的很烦!你可不可以不要缠着我了!我不喜欢男的!”
周末留校时程邑在教室这么对着他咆哮,程邑忍到极限了,为什么?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偏偏被一个基佬缠上,全班都知道了他和章启的事情。那些话,那些眼神,每一字,每一瞥都刺痛心脏。
仿佛又回到初一,自己的骄傲被这奇怪的事情拦腰折断。
教室就他们两人,空旷的房间里,程邑声音中的怒气消散不开。
“我知道。”章启的声音小多了,带着无奈示弱。
“那你就别缠着我啊!”
“我没有,因为之前也一直是这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同学。章启想这样申诉,他想大声吼出来,最后滑到嘴边的却是委屈。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理我了!不要跟我一起走,不要跟我说话!”程邑发泄完,又一人离开,留下不知表情的章启。
等教室归于寂静,章启才失神坐下。
后悔。
只有程邑的一句话才能让他红了眼眶。
你听说没?章启他爸爸死了!
程邑的‘新朋友’悄悄在他耳边说。
这时他们初中三年已经走到了尽头,离中考还有二十天。
程邑不想让其他事情占据他的思考,但总放不下心,每次上课时他都会鬼使神差的向后看看章启在干嘛。
他在干嘛?会不会被打击到听不进课?会不会哭?
每次他转头都会对上章启的视线,或者说,章启的视线仿佛从没移开。
程邑放不下,最后他还是想帮他。
他在脑海中计划着该怎么再和章启说话,怎么和他和好如初,怎么才能让他打起精神。
没等他计划周全,章启主动找他了。
还有十五天中考。
程邑洗澡时已经熄灯了,他咬着牙冲冷水澡。洗到一半,章启也进了厕所,在他旁边,隔着磨砂玻璃。
“我爸爸死了。”章启是用怎样的语气在说?“他们车间出了事故。”
程邑关掉水,水龙头却停不下。厕所里只剩下水滴打到地面的声音,两人的呼吸被安静盖过。
“你准备怎么办?”
“我觉得我们会越隔越远。”章启背靠玻璃,“之前困扰你这么久,之后不会了。”
程邑抬起微微发抖的手,用手轻触他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为什么会遗憾,为什么会想哭,为什么我不敢,为你无声的哭一次都不敢。
所以最后被抛弃的到底是谁?你永远都不知道和你的记忆是怎样把我搅得一团糟。
“那就好。”程邑的语气中带着怨恨,到头来只是互相抛弃互相远离而已。
“你觉得无所谓就好了。”
在这之后,他们真的如章启所说,越走越远。
章启因为父亲去世一直没缓过神,中考也只得了一个勉强的成绩,他也再不想留在这里,在这里的回忆全都因为偏见充满恶臭,他回家了,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城镇读高中。
程邑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留在了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继续拼命往上爬,希望有一天能够骄傲地接受所有赞美。
暑假工
程邑痛快地过完高一,轻松地度过了高二,死去活来地熬完了高三。
高三毕业后得了一个满意的成绩,接到了北外的通知书,他觉得自己一步一步在逼近自己的梦想。
六年过后,他终于回家了,带着可以向亲戚朋友炫耀的那一篇薄薄的通知书回到小学时代。
七月底,他靠着关系在老家的某家咖啡厅找到一份工作,作为什么都不懂的暑假工,他觉得一切都糟糕极了。
和同事没有共同语言,他觉得他们太没出息,只能靠这样的工作糊口;看不惯顾客的白眼,忍不了没礼貌的顾客的呵斥,他觉得那些在小城镇里生活的入不敷出的人没资格这样骄傲。
但他也只是一个参加社会实践的暑假工而已,工作不如同事做得好,也无法态度恶劣的对待顾客,对每人都得点头哈腰,这才是最大的侮辱!
找到工作后不久就接到那人的电话。
他原本不想再和章启联系了,但是无论把通讯录看多少次都不忍心删掉那个号码,换手机也不忍心换号码,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喂!程邑?”章启的声音更痞了。
“嗯,是我。”程邑的声音比以往更沉稳了。
“你还没换号!”
“没有,麻烦。”程邑顿顿,他本来想两句话解决问题,却对章启充满期待,“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你妈告诉我妈,我妈又告诉我,你回来了。”
“好绕!”程邑笑两声,好像我们都已经回来了,“你……怎么样了?”
“不错!很轻松!”章启哈哈傻笑,“大学怎么样?你有机会当外交官吗?”
“有,北外!帅气得很!”程邑嘴角勾了起来,“你呢?”
“嗯……虽然考了个不算好的警官学校,但是好歹可以当警察吧。”章启语气轻松。
程邑告诉他了自己的暑假安排,最后还是找着借口挂了电话。
事实证明,章启还是章启,是自己最看不起的那个小学兼初中同学,没出息地从重点中学回老家读高中,没出息的从清北班的定向生变成只能考二本的学生,没出息的……盲目乐观。
在这通电话之后第二天,章启出现在程邑打工那家咖啡厅,他坐在靠窗的角落,拿着餐单一遍又一遍看,程邑在他旁边拿着点菜单等得不耐烦。
“你到底是不是来喝咖啡的?是就快点决定,不是就不要占着位置。”程邑用圆珠笔不耐烦地在点菜单上敲打。
“我说你这个服务员就是这么当的?你们这里本来客人就不多,你还要赶客人走,我要投诉你!”章启开玩笑道,“不过是个打工仔,真是嚣张。”
程邑脸上布满黑线,却找不出话回他。
没错,在这里我只是一个谁都可以任意看不起的暑假工而已。
于是接下来的二十几天章启都要去烦他,随处找茬。
初中那种感觉一直持续,程邑总是抱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章启。
“你会不会觉得我比你低等?”章启这天终于严肃了一回,在点咖啡时问了程邑这个问题。
“不觉得。”程邑回他。
“你骗人。”
“有一点。”
“有一点?”
“一直。”程邑最终说出了实话。
“你一直想当外交官吗?”章启深棕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将程邑拉进小学时代的记忆。
“嗯。”程邑一直没忘记,他坚持的理由。
“我也还想当警察。”章启点了冰咖啡。
“所以我们到底哪里不同?”
章启没变,他还在意,他并没有玩世不恭,他也在为那些天真而继续生活。
所以我们到底哪里不同?
程邑也想问,问章启,问所有人。
所以我们到底哪里不同?
我来自偏僻的小城镇,但是我不能选择;我父亲会早早地离开我,我也不能选择;我喜欢你,是和所有爱情一样的绝对真挚的感情。
我只是跟着生命的轨迹在走,我也非常努力的在实现自己的梦想,所以我们到底哪里不同?只是你比较好运,而我被淘汰而已。
我们到底哪里不同?我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好吧,或许我们的不同就是,我喜欢上你了,而你没有。
“喂。”程邑不耐烦地接起电话。
程邑真的不想再和那个人联系了,他让自己难堪,他让自己认识到自己一直在犯错,对于那个质问,让程邑自己都讨厌自己。
纠结很久,他还是接了。
“我在那个墙壁那里,你来吗?”章启的声音低沉。
“不去!现在都九点了!我明天还要上班。”程邑想也没想。
“我等你。”章启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才不会去呢!你想等就等吧。
程邑失眠了,凌晨三点,他害怕章启还在等。
说实话,他的心情很微妙,如果他到那里,章启还在的话,他会愧疚;但如果章启不在的话,他会放心,但会抱怨‘他不是说等我吗,结果还是走了’。
他出门了,去赴约。
到了小学时代那个秘密基地,夜色拂去了以前留下的粉笔字迹。
章启蹲在那里,头埋在双膝之间。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眼眶又红又肿。
“你到底怎么了?”程邑在他面前站定。
“我……之后只有一个人过了。”章启又把头埋回手臂里。
沉默,像夜色,浸染整个世界。当一切都安眠,窝在这世界中的两人才发现自己已经再找不到寄托,周围的黑暗和静谧受不了依靠。
章启的世界仿佛也再无法接受亮光。在同这样无灯光的夜晚一样黑暗的生活中,周围全是未知和已知的孤独。
程邑没听懂,陪他坐到凌晨五点。
“到底怎么了?”程邑的声音像老化的机器,干涩僵硬。
“我妈也走了。”章启的声音更苦,沙哑低沉,再也无法轻松的吐出自己熟悉的语言,“车祸。”
太突然。
没人准备好去接受。
可是你妈前几天还在和我妈聊天。
你妈前几天还在夸赞被我看不起的你。
伯母她,还充满活力,还……还没准备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打电话叫我把饭放进电饭煲里,我等了好几个小时……正在埋怨她……干嘛这么早就叫我做饭。”章启全身颤抖着,泪水从声音里喷泄而出,“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她家属……他们说那个司机跑了。”
“我不会,我不知道怎么做,他们叫我去殡仪馆,我不想去。”
所以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我就要承受这些?
所以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就只有我如此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