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先生摸摸金小猫发顶,双眼微不可见的一弯:“自然好。这天地人间,越走越开阔。”见小猫满眼羡慕,又出声安慰:“小猫日后也可如为师一般,阅尽天下盛景。”
金小猫不由唇角微勾。自家先生,依旧那么亲切,这多年都未曾改过。
“小猫,此来,为师却是要与你商量一事。”散先生垂眸见少年唇边淡笑,目光专注,神情淡然,不由也是暗自点头,自家这位用心教养的学生,倒是依旧内敛,行事稳重得紧。
“为师曾遇见一位名叫葛青的男子,怀抱小儿躲人追杀,就出手相帮,不意竟惹了麻烦。这位葛青与怀中小儿,却与大内秘辛有关。”散先生迈步进房,敛衣坐在书几边,也叫小猫挨着自家坐好,一边翻看金小猫习的字,一边讲述旧情。
金小猫听得大内二字,眼角就是一跳,他竟不知道自家周边,都是这等叫人心生惶恐,不欲沾染的隐事。
“小猫莫怕。这小儿如今已然长大,已是十五岁年纪,如今正准备由着葛青投往开封府向包大人申冤。”散先生心知金小猫不愿沾染这等大事,淡声安慰,“只是这住处一时不好安排。为师便想起山庄来了。小猫可愿应许?”
金小猫沉思片刻,点头道:“先生既然讲了,小猫自然答应。”又迟疑道,“可是连大哥都要瞒着?”
散先生屈指在书几上一敲,似笑非笑斜睨金小猫:“自然如此。”又对着窗外唤道,“葛壮士,进来吧!”
金小猫倏然回首。泄入柴门的如银月光之下,一低一高两个人前后而立。金小猫几看不清相貌,只微眯杏眼打量。
少年迈出一步,举止秀气,声音清雅可爱:“宗实见过这位哥哥。”
金小猫连忙起身,亦是恭敬回礼:“小猫见过客人。”眼光却不由去看这位宗实少年身后的男子葛青。借着灯烛,金小猫发觉这人生得英伟无比,相貌更是堂堂,端的是一条可以伏虎的好汉。
葛青抱拳:“多谢尊家高义。”
金小猫也郑重拱手:“葛壮士辛苦。”
四人便在山庄内商议暂住几日,待寻了时机,等来知晓内情的故人,再一道去与包大人告状。
金小猫把宗实葛青两个安置在自家客房,对外只说来了散先生新收的弟子,需在山庄里头静心学问,不可多加打扰,并不言及他事。一应吃食,金小猫都是亲自看顾,只说做师兄的要照顾师弟多些,顺便也同散先生多请教些。
几日下来宗实十分喜欢金小猫,每日与他一道习字,看书,过得倒也清闲。却是葛青有些急躁,每见两人亲近,都把眉头蹙紧,明的不说,私下开口便是对着宗实一通劝谏:“娘娘之仇,不要报了?主人之仇,不要报了?与那金家七官人走得远些吧!并不是一路之人呐……”
宗实却是不依,神情倔强:“一看金家哥哥就觉得亲切,如何要躲得远些……”
葛青长叹:“卑下不过觉得那七官人举止细看来和主人有四五分相似,怕只怕人心不测,害了主人!”
宗实不以为意,转脸便把两人相似之处当奇事与金小猫说了。
金小猫再看,果然有相像之处,不觉莞尔一笑。
这位宗实小兄弟,果然纯真得紧。
是以后头几日,葛青都是如临大敌,一眼不错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淘气,着一样衣服,行一般做派,远远一见,倒分不出你我了。
葛青心头大急,只盼自家援手快些到来,免得夜长梦多。
倒是散先生乐见这两个亲近,只说随他们吧。
三月一交,葛青带着宗实便要告辞。
散先生也不留人,只淡淡一笑罢了。只金小猫生平最不爱看别情,红着眼给了宗实一个食盒,里头满满装的都是宗实喜爱的各色点心。又看宗实喜爱自家那架桐木素琴,平日也不用的,就一道赠与他。
宗实不好意思,回赠了一枚平日佩戴的玉佩,质地虽不够温润,却也是触手生凉。最可喜的是雕的图案,猫儿戏蝶,半遮半掩的却是一株玲珑兰草。
金小猫十分喜欢,当下便系在身上。
散先生偶尔得见,忽然一击掌:“这葛青倒真大胆,当年一面之缘也不怕误判人心。幸来寻我,不然事便坏了!”
金小猫不解,散先生便笑笑,也不多说:“那位宗实小哥儿,与小猫却是正经亲戚。”
到了三月半,事情水落石出,这位借住多日的少年宗实,竟是当年兰妃娘娘诞下的龙子。因女干人诬陷兰妃娘娘与侍卫葛青有染,官家一怒之下赐死了兰妃,又要把这龙子杀了。
幸好葛青得人相助,才得以抱着龙子逃脱,流落民间。
今有包大人明断,宗实沉冤得雪,被官家接到宫中做回金枝玉叶。官家身前只有一子,兼又是十分的出色,便思谋日后把宗实立作太子。更许了兰妃娘娘贵妃之位,虽是死后再封,那册宝的份例皆是位比副后。
此事一了,散先生悄然离去,只遗金小猫三个锦囊。
金小猫打开上头写着立开二字的那个,便是一笑。
那锦囊里头一张纸条,潇潇洒洒几个字:“莫恨别情苦,自有相见时。”
果然是人有缘,便能与千万人中相识相惜。莫说金小猫与虞五宝两个斗气冤家,便是那得赠食盒的李瀛,也回来东京。
这李瀛一来,直奔方方食,见了黑脸的大掌柜雁八愗,立时笑盈盈把食盒往柜台上一放,道:“大掌柜,尊家东主可在?李某来归还旧物了!”
雁八愗抬眼见是旧客,嘴角一扬,把手一摊:“拿来!”
李瀛陡然想起这位雁八愗铁卯爷的做派,自家哈哈一笑,自袖子里头掏出一两银子,丢入钱柜。
李瀛道:“别来无恙?”
雁八愗嘿嘿一笑:“七爷甚好!”
第五十回:天下英豪聚汴京
李瀛此来,也不是单人来的,还有他素日交好的两三个朋友一道。
李瀛性格疏阔,交的朋友亦是性情中人,豪豪爽爽的,皆是江湖上能够略说得出名号,叫后学仰望的。
若说个矫情,便连那御猫展昭,当初也曾与李瀛他有过两番交集的。
只是此刻来东京,却是为着一件天大的要事——李瀛有位老友,大隐于世,在襄阳王爷府邸守门,不意却见了襄阳王藏在马车车厢地下,偷偷运入家中的许多兵器,把把刀都是新的,刀刃已开,莫说对着太阳,只说迎着月华,那也是闪亮得紧,个顶个都是吹毛即断的利器。
误见此等秘辛这位好友可不敢再在府里呆了,这老小子偷逃出府,借着自家一身隐踪匿形的本事,辗转到了无锡李瀛住处。
李瀛这位好友实在也想不起别个故旧,自打量隐居伊始,他便改换容貌,与先头差别极大,若非自家酒后说露,李瀛哪里会能得知?
问清缘由,李瀛很吃了一惊。这藩王私藏兵器可是杀头大罪,官家再不能忍的!大宋律里头也是明言的大逆!
立时安排自家这位老友暂住自家,李瀛约了最知心的两个朋友商量,思来想去,便商定四人一道上京,。必得把这事说与官家知道。百姓面君易,也先要说与包大人听。
四人籍由四月观牡丹一事北上,路上更是遇到无数困难。这襄王府里头无故失了下仆,自然怕大事泄露,一路派了许多人手寻查。
这四人却是越严查越自在,个个坦荡荡得不成。是以一到东京,先是遇见展昭。
展昭跟白泽琰两个为着高低互不对付,在开封府门前一进一出。展昭一见李瀛,便抱拳笑着招呼:“李兄,久不见了。”
李瀛笑着回礼,答:“正是不见多日,展大人清减许多。”
白泽琰一旁见展昭与人有说有笑,十分看不惯这般热络,冷哼一声迈步走了。
展昭见白泽琰走开,眉心不觉微微一皱,心底不知为何有些无奈。倒是见了李瀛带了朋友一道,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李兄与贵友这是……”想了想,又问:“不知四位寻到住处没有?”
李瀛也顾不上太多,扯着展昭衣袖催他叫四人去见包大人。
,摒退闲杂,这事儿将将说罢,包大人不敢耽误,连忙进宫把事情私下告知官家,又把公孙先生亲笔录文给官家看。官家当面不信,只说刁民仆难养,都会陷害主家了,入夜却是白龙鱼服,亲往开封府见人。
不是官家谨慎,实在是世事难料,太祖还被兄弟谋夺了朝廷呢!
此事出得一口,入得六双耳,各自心头都有计较,尤其是官家,甚是喜欢李瀛四人这般高义,又听说借的是观牡丹的由头,便随手御赐了一株玉阶前早开的含珠凝露的豆绿牡丹,叫他好生养着。又赐了一块玉牌给李瀛,许他禁宫行走,以便与官家通说外事。外头却是打着自家新太子的名号,只说寻了一个武功教头,专一在大内教授太子骑马弓箭的功夫。
这回李瀛到了方方食,却是在休沐之日。李瀛久不见金小猫,却是把他记得牢靠,不说初识时的那一宗手艺,就说临行赠送的那一食盒的点心,自家就心生亲近之意。换句话说,那便是“金小猫食赚李瀛心”了。
李瀛不见金小猫,心知自家也是贸然,与雁八愗随意攀谈两句就要告辞。
不意迎门便见到白泽琰与金小猫两个一道过来。白泽琰面色平淡,眼神却极温和,正偏脸望着身侧轮椅上端坐的金小猫。
金小猫却是兴致勃勃说话,直讲得杏眸如水,脸上更是满含笑意。
兜头遇见,李瀛喜出望外,连走了几步上前,双手一拱:“金家小兄弟,白五爷!安好!”
白泽琰微微颌首,自家迈步踱进店中,留李瀛与金小猫说话。
李瀛不知前因,见金小猫坐着轮椅,很是意外,自家担忧不已:“小猫兄弟,你怎坐了这劳什子的轮椅?可是腿脚伤到了?”
话未落,李瀛却拧了别扭,自家哪壶不提提哪壶,虽说关心,到底出口还是莽撞些。
金小猫轻轻一笑,只说最近好些了。也不多说,只道旧友新来,实可以聚聚。
靠窗之位,乃是金小猫素日最爱坐的。金小猫亲自引了李瀛坐下,说自家再去备几样小菜酒水,两个人好好诉情一番。
“此事甚妙!”李瀛心中高兴,偌久不见金小猫,自家对他的手艺可是想念得紧。
只看着金小猫的腿,李瀛又是一阵自责,料理食材却是需要久立的……想了片刻,李瀛别扭道:“为兄想着,随便吃吃即可,说话却是头要!”
金小猫自然看出李瀛不自在:“李兄,你看,不妨事的。”
只见金小猫两手扶着扶手起身,慢慢站起走了几步,回脸又是一笑:“如今走都成了,只不许走多。”
李瀛心放下,搓搓手坐好,两眼微眯:“小猫兄弟,为兄一道与你入厨间吧!”
说罢,只觉背上一寒,回头去看,李瀛就看到白泽琰冷眼望着这边,便回了个笑脸。
那白泽琰立刻调转目光,手里捏着一盏碧玉盏不紧不慢地饮酒。
金小猫顺着李瀛也看到白泽琰,不由也是笑笑:“白五爷不喜人多客套,李兄与我两个就成。”
李瀛跟着金小猫入得厨间,果见一切一如旧时,些许改变,也不过食材常换。
如今渐入春日,野菜都生出头来,其中有一种叶大根浅,吃起来微苦的,最是合宜此时。
这野菜叫做灰灰菜,实则遍地都是,一些也不值钱。金小猫却最爱吃些鲜物,便叫人三文一斤的收了些,准备自家做着吃,或摊饼,或下面,或调拌蒸,各有风味。
今日便是做了拌的。
择菜清洗之后,入滚水烫好,控水晾凉。再拍些蒜头切成细茸备着。调味只用鲜酱汁儿,醋,少许精盐搅匀,再添了少少的一点鸡汤即可。
待这菜料合匀,就在上头搁了蒜蓉,拿滚油一浇,蒜香四溢,吃起来实在利口得很。
再,又做了白水鸡,拿豆腐炖了一条鲜鲫鱼,蒸了个四宝丸子,切了两斤五香牛肉,再添上一坛素酒。
这些齐备,李瀛金小猫两个便一道用膳。
李瀛把酒盏一举,长叹不已:“为兄见了小猫的手艺又高兴又羡慕,很想常住东京呐!”
金小猫噗嗤一乐:“欢迎至极!”
又过了几日,金小猫却觉出奇怪之处。自家这方方食向来住不满人,现下,人倒是多了许多。
不光是方方食,东京各家客栈亦是房舍紧缺,似乎一夜之间,汴梁城内人满为患。
出门归家,路上都能见到游侠打扮之人,个个皆是神色肃穆,来去匆匆。
金小猫也接了自家大哥金大郎的信报,只说东京近日将有事发生,才会教各路英豪皆急着赶往东京。又吩咐金小猫不可裹入,只好好经营方方食便是。
金小猫自然听话,自家守着方方食老老实实,每日辰时家中出来,申时回去,作息十分规律。
饶是这般小心淡定,金小猫也挡不住自家知道一事后的惊讶!
官家的那位外头的幼子,靖哥儿,居然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抢走了!
那抢人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襄阳王爷的半子,安宁侯崔峥。
理由也简单,只说安宁侯爷偌大年纪膝下无子,这小儿相貌可爱至极,实在愿意充做自家子嗣,日后也可得享侯爵之尊,于这无父无母的小儿来说,实在是天降的好大一块馅饼!
时人不解内情,只知这位李娘子身后,靖哥儿只与个哑巴叔叔过活,两个虽不愁吃喝,到底也是缺少关爱。
今安宁侯爷这一出,虽有人暗里说他霸道的,明面上却都是奉承话多说,当下便都起哄叫小世子的。
那靖哥儿的班班胡昆仑抢那些子打手不过,自家先头也负伤未愈,竟眼睁睁见自家少主人落入敌手,不免忍辱逃脱,陛见官家。
官家原该心疼自家小儿,只他与靖哥儿素日见不得面也不亲近,兼新认回长子宗实又十分出色,庞贵妃更是初诊有孕,自家一颗心都扑到宠妃身上,日日忙得不得了,又觉得既是安宁侯爷崔峥把靖哥儿抱去,性命自然无虞,是以只对胡昆仑淡淡吩咐:“朕知了,你暗地跟着便是,若非教人危及性命,不必事事回朕。”
胡昆仑暗压心头身上的阵阵冷意,只得领命去了,是以此事虽未了,却也了了,然于坐镇开封府的包大人来说,此事虽了,却也未必了得了。
只因这一事未及时了结,日后又掀出多少风浪来!
——第二卷·自古香亲是兄弟·完——
第三卷: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五十一回:朝阳帝姬色倾城
数月辰光转瞬即逝。此刻再看东京,已是满城初秋萧瑟。
东京民间甚爱菊,将将入秋,街头巷尾房前屋后都已种植摆放各色秋菊无数,远望铺锦一片,姹紫嫣红分外热闹。风中更是弥散淡雅清香,合城皆闻。
至于官家他也爱菊,并于七月初三在宫中设宴招待自家亲眷,一同饮酒赏菊谈诗论画。
官家宽和,皇亲识趣,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诸人言谈间都透着股子亲热,倒是好一幅美融融的合家欢。
金小猫亦应邀来到,他素不善酒,又与旁人说不到一处,官家体贴,只教和新封的太子一道站着席间执壶,兄弟两个倒是被官家好一通炫耀。
依照礼仪,太子乃是国储,身份贵重,便是皇亲也生受不住国储的时候;金小猫虽是帝甥,却无权无势无爵,正经皇亲也看不过他商家身份,不忿叫他伺候。
如今官家却说是家宴,故这两个便按了子侄辈出来作陪,旁的人虽有异议也只得面上欣欣然,心底尴尬尬地接过着一回。
太子与金小猫有旧,两个又生得仿佛,皆是文秀清雅的脸庞,连个头也长得差不多少,举止做派更是一般样儿的礼节合宜进退有度,若非知晓内情,只当官家又多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