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郎叫金山带着这两个到了乐至堂,挥手叫不相干的远远退下,刚要问话,这两个立刻双膝跪地,叩起头来。
金大郎也不叫起,只淡淡瞥了一眼,只见那老翁乃是银燕子边左,一张老脸面目浮肿,一只眼睛被人砸的乌青,还瘸了一条腿。那老婆子铁燕子钟悠更是不遑多让,别说当初养得富态模样不见分毫,就是连个人形也脱了,冷眼看去,到像是个衣服搭子。
这两人见金大郎不发一言,心里不由着慌,又连着膝行几步,抱着金大郎大腿哭道:“大爷,都怪小老儿夫妻两个误听人言,才偷偷把七爷的食谱偷了,原想做个小买卖呢!谁知银子都被人偷了……”
金大郎听得火气升腾,心口急促促一阵跳,不由大骂出声:“这等不老实的!打量你们底细我都不知么!哪里偷的只要食谱,我问你们,小猫房内搁的书你们都翻过几回了!”
那边左急于脱罪,连忙开口:“小老儿不曾翻过,只小老儿的浑家进去过……”
钟悠一见边左把屎盆子都扣在自家头上,不禁又气又怨,伸手就去掐他,更是一叠声地直嚷:“大爷明鉴,奴可是没去过,那食谱都是老头子偷的……”
这两个吵成一团,哪里看得出是一对风雨多年的夫妻,倒如冤家一般,都是恨不得把对家连骨带肉吞吃而尽。
金大郎冷笑不已。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对贼老燕儿,啗啗啄啄却是又绕回旧处了!
再叫这两只贼鸟飞了,他金大郎也不必做闻知阁的主家了!
“说!你回你主子那里,又卖了多少好处!”金大郎单臂执剑,把剑尖儿自那两人头顶划过,一道剑影之后,两人发髻双双委地。
那边左到底也是男人,不比那钟悠,登时便唬到失禁,浑身也是颤抖不已。
边左见状,不由狠吞了一口口水,抖抖索索求饶道:“大爷饶命,小老儿实不曾再与那边联系过!”
金大郎闻得这人嘴硬,不觉手下使了力,一掌击下,把个好端端的桌面给生生拍掉一块。
那钟悠素来最怕这动静,实在不禁吓,立刻两眼一翻,晕将过去。
金大郎到底也没问个明白。只得又叫金山把这两个好好洗涮一番换了衣裳,用了些饭菜,丢在颐老院里好生暂养了。
非是不好处置,而是顾念这二人身份,现下可是金宅两位官人的父母,不孝一词,可是天大的帽子。
金大郎回房憋屈得紧,是以金小猫刚一到房门口,就听见金大郎扬声道:“快些进来!”
待问明了情况,金小猫反倒笑了:“大哥想多了。这次就叫这两人吃那旧主的亏够了,日后必然不会再生异心。”
金大郎扶额:“这倒是捉定了那边的秉性,十分不肯信人。”
先头若非将计就计把这漠北双燕扣在家里,许他们两个把些无关紧要的事当作秘辛回与他那主子,那边也不会听任金家把个方方食开得风风火火,更把金大郎在方方食暗地里头的买卖,不出一分的就拿了好处。
如今,这对家主子明目张胆地把个熟人塞过来,明显便是在自家脸上呼了一巴掌。
而这一巴掌,当下却是还不了的!
金小猫淡淡一笑:“大哥莫急,总不会叫人吃了亏的。先头我倒是琢磨出一个样子,咱们只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寻了时机放个不大不小的机密,好待他知道后再放了出门。”
“好计谋!”金大郎眼光闪动,“这等人倒不需有个好死法!”
想那对老燕须得知道,背主忘德之后,对家却时不时好生供养,更放了消息好叫这边的主子知道得妥妥些,由着本心,这漠北双燕两个,他家旧主定然会毫不客气地杀之后快。
所谓名利动人心,这身外之物,既能养得人快活,却也能要的人坏了性命。
再说虞五宝,此刻正在军医帐里头闲坐。他又不必与那些军士一道训练,只间或为几个受了外伤的小兵小卒包扎一二实在是闲时一大把。
虞五宝着实觉得好生无趣。每日里都把金小猫的手艺想过千百遍,只恨自家这一步行得太远,不能立刻去到方方食里缠着金小猫打牙祭。
每每看着寡汤咸菜,虞五宝嘴里都淡得发疯,连连咬过几次舌尖腮肉,果然自家馋肉馋得实在是紧了!
与虞五宝要好的却有一个新兵,姓穆名石头,初初是因着虞五宝相貌姣若好女,只当是个军医帐里头郎中的孙女儿,不过个子较人高些,孰料一开口,却是个把舌头当毒箭的主儿,一句把这新兵搭讪的“小娘子”噎了回去。
虞五宝彼时只冷笑一声道:“谁敢在五爷面前作耗耍赖,五爷毒得他作不得男人!”
这穆石头一根筋,只当虞五宝心有为难,才不得不易装做了男子打扮,是以心头更加怜惜几分。更是每日训练之后,必来帮着虞五宝分拣草药炼制药丸,至于打饭之类,也皆乐意包圆。
虞五宝向来也是个一拨一动顺心随意的人,见有人代劳,也就乐于接受。
穆石头高兴得紧,以为自家守住一条天大的秘密,私心里也不欲同人分享,连带春梦,也把虞五宝当做了美娇娘。
是以见到虞五宝与诸人一般无二的更衣法,穆石头才大吃一惊,尴尬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无论虞五宝是男是女,都是他心头放着的人。无关风月,只为同袍。
这日却是凑巧,山中将将降雪,一片银白,虞五宝与着穆石头两个一道偷溜出营,想在山里头寻些猎物。然只见天地苍茫,些许生灵都不见踪迹。
穆石头挽弓搭箭,两耳凝听,只待有一丝动静,就把箭射出去。
虞五宝懒洋洋跟在身后,用长鞭四下敲打,两眼却盯得极紧,只等看着着蒙头蒙脑的野鸡兔子跳出来自投罗网。
却也是幸运,一只野鸡铺啦啦飞出,虞五宝桃眼微微一眯,抬手一指:“那里!”
话音未落,穆石头已然一箭射出,给了那只野鸡当胸一箭。
虞五宝喜滋滋过去刚要捡起,就听身后冷冰冰一个声音响起,正是主将安北侯姜文忠:“虞五宝,你不于军医帐里待着,出来作甚?难不成本侯的命令你还不肯听?”
虞五宝弯腰捡起野鸡,回身冲着姜文忠一扬,笑道:“姜侯,可愿共食?”
姜文忠唇角一挑,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却是怎么看怎么冷:“不愿!”
第四十八回:姜侯三斗虞五宝
若说安北侯姜文忠此人,初识之人摸不到底细,只当是个借着爵位捞军功的冷美人花架子,可若知晓他年未弱冠时就跟着自家老侯爷姜环上阵杀敌,手下不知有过多少人命时,就该明白这美修罗的名号决不是白来的。
虞五宝素日只是行走民间,从未上过沙场,自然不知姜文忠此间还有这等盛誉,他又与姜文忠略有些交往,心里只把这姜小侯当做个舌友,是个话里话外不过多爱添加刻薄之人,哪里知道自家与穆石头两个私下狩猎,竟是触了姜文忠的逆鳞。
这姜文忠生平有三恨,一为叛国之逆,二为背友之人,这第三,便是私下行动,枉顾同袍。
此刻一见虞五宝穆石头两个偷偷摸摸进了山林子,一时间火气直撞,立时就把自家义兄陈西柳因寻找失散兵士而误入敌圈奋战殒命的旧痛钩得个鲜血淋漓。
又见虞五宝还不知死活把个野鸡拿出来炫耀,不禁把那美修罗的冷酷都冒将出来,一分一秒都忍不下去。
“来人!押回营!”姜文忠随手一剑就把那只野鸡串在剑尖,凛声如冰,“不听号令,每人先打四十杖!”
虞五宝还未醒过神来,自家就被姜文忠的侍卫捆个严实,再去看穆石头,也已被捆成粽子一般。
姜文忠背身摆手,那侍卫就笑眯眯地把这两个捆在一处:“虞郎中,得罪了。”
虞五宝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姜文忠忒没道理,休息时间打个野鸡又非生死攸关,何必这么捉去打板子!且,还是四十杖!
虞五宝越想越恼怒,登时破口大骂:“姜猴子!你作甚!五爷岂是你好打的!……”
姜文忠哼了一声,回骂道:“不敬上司,该抽!”,立时就自腰间掏出素日用的长鞭,狠劲一抽,那鞭影似蛇,乌油油就往虞五宝腿上咬去,立时就是火辣辣一道。
虞五宝哪里受过这等罪!他自幼娇养,莫说挨鞭子,就是虞谷主连个指头都没戳过他姜文忠陡然发作,倒叫虞五宝自家愣住,都忘了喊痛了!
倒是一旁的穆石头猛然跪下,连带虞五宝也跟着趔趄一下,几乎没有脸朝下扑倒在地。
穆石头连连替虞五宝求饶,一双乌亮眸子急得发红:“将军!是属下撺掇虞郎中来的!将军罚属下吧!”
虞五宝不意穆石头把事情都揽了,心头也觉得过意不去,自家咬着牙开口:“姜猴子,你那军中连个荤腥都没有,就不许人外头寻着吃!”
姜文忠不答话,只把鞭子扬起,又是一记,只这一鞭甩的却是穆石头。
穆石头挺着腰身受了,背上的布料一时都破绽开来,露出里头灰白的棉絮。
姜文忠垂眸,看了穆石头片刻,忽然淡声道:“很好!很傻!”转身就走,看那路线,正是下山方向。
虞五宝狠挣了两下,却没挣得开,只得望着姜文忠背影怒吼不止:“臭猴子!五爷恨死你了!”
姜文忠分明听见,只略顿了顿,把自家声音远远传来:“虞五宝,你若不服来战,本侯可打得你服!哼!偌大汉子,只会唧唧歪歪,没得叫人看扁。”
“想本侯手下,向来不该有不听令的兵!”
虞五宝穆石头两个被绳索捆了一路,松开时,腕子上都是青紫痕迹,连手指都觉冰凉发麻。
穆石头去领罚,虞五宝躲在军医帐中给自家上药,将将一撩裤脚,虞五宝就疼得嘶了一声,自己低头再看,小腿迎面骨之处,高高凸起一道鞭痕,衬着雪白细腻的肌肤,更显狰狞。
虞五宝泄气,自言自语,一脸苦笑:“这臭猴子能耐甚大,五爷打不过他……又该怎生做了才能叫他很狠吃亏……”
中军帐内,姜文忠正与副将商量征伐计划,忽觉两耳热得发红,还小小地打了几个喷嚏。
这副将是个黄脸汉子,叫姜武,个子颇高,嗓门粗声大气:“将军,莫非染了风寒,休息下倒会好些……”
姜文忠用锦帕拭去鼻尖湿意,淡淡一笑:“无妨。”
又想起虞五宝,不由眼角一颤,吩咐姜武去把他叫来:“这条鱼儿实在滑溜,本侯赚他入军,又有故人请托,绝不是任他莽撞的。今日捉了他的错处,本侯决意,好生敲打他一番!”
虞五宝将将把药上好,就被姜武捉住领子提到军帐外头。
姜文忠早已等着,四下都围着一圈兵士,皆面露异色看着他。
虞五宝将要张口,姜文忠清咳一声,握鞭在手,拿着鞭杆子直指虞五宝,朗声道:“本侯三令五申,不许私下动作,今有军医帐的虞五宝新兵穆石头明知故犯进山狩猎,按律当各责四十军杖。”
姜文忠一双凤目泠泠,缓缓看过四周,接着道:“穆石头领责诸君都已知晓,只虞五宝原为军中郎中,本侯也不愿多加体罚,就许他个好处。”
虞五宝心道,自家臀股到底还是不会受苦,这姜文忠倒是知趣。想着自家今日免了这一顿人前挨杖的羞辱,不由脸上又带出一分得意,双目灼灼等着姜小侯的好处。
“本侯也不为难他,只叫他跟着本侯打理庶务,若错了一分,就是一鞭,错了十分,就是百鞭!若是错了百分,那便砍了脑袋!”
虞五宝脑中立刻嗡了一声!他哪里打理过庶务!何况军中事务繁多,叫个初来乍到的如何找到头绪。
虞五宝连连摇头,若是杖子,一打百了,这庶务错了,那鞭子还是会生利息的!
姜文忠看在眼里,唇角微翘,只觉连天都比往常高远了些。慢慢踱到虞五宝跟前,拿着鞭杆子敲了敲虞五宝脑袋,沉沉笑道:“本侯只愿,虞五宝你这锦绣脑袋,还能寄在项上。”
虞五宝把脖颈一挺,一双桃花眼灼灼发光,声音更是压得如同耳语:“臭猴子,欺负你家五爷!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求五爷来的!”
姜文忠冷然一笑,甩袖便要走:“本侯一向不求人只做交易,那蜜雪蟾不过你我手中筹码。只是本侯更想知道,你这条小鱼,还能在军中咨意多久!”
“日后你若真能立得功勋,无论大小,本侯定然亲取了蜜雪蟾双手奉上……”
虞五宝一把扯住姜文忠袖子,举起右手:“你可立誓?”
姜文忠冷眼瞥过,亦把右手举起,两个轻轻一击:“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虞五宝抱着自家逃出生天的金臀回了寝账,仰面倒在床上,忽然幽幽吐了一口气:“美人有毒,果然还是我家小猫好……”又翻过身子趴在枕上,嘴里嘟嘟囔囔,“小猫儿你可知,五爷我为了你,倒把脑袋别在那臭猴子身上了……”
越想越闷,虞五宝猛然坐起,双手冲天大叫:“五爷我要吃五香肉呐!五爷我要吃银丝面呐!五爷我要吃……小猫呐!五爷我好生想念你呐!”
金小猫不在方方食看顾,却是回了山庄。他接了自家先生的口信,只道在山庄一见。
金小猫这位先生,实在是个雅人。先头也有教养过小郡主,后有了金小猫又接着教养金小猫。只这人古怪,也不通名姓,只叫人称呼自家散先生。
散先生每每授课都隔着屏风,金小猫儿时曾经偷窥,被这人狰狞面貌吓得一哭数日,还是金大郎强压着金小猫跟着学习。
幸这人有把好嗓子,吟诵诗词文章声声入心,隐约还有共鸣。
是以金小猫后来也不惧怕,跟着这位散先生学了许多。散先生见金小猫最爱厨艺商道,只摇头感叹金小猫散懒,枉费了学来的雅致。
及至金小猫到了东京安置开了方方食,才借口自家云游之意已久辞了馆。金小猫自然舍不得,散先生去意已决,只说若是倦了便回。
是以金小猫一见自家先生题于开合居壁上的“归有期”三字,就觉得欣喜若狂,又于夜半听到自家先生在窗外吟诵《山居辞》,立时就要出声留人。
只散先生淡淡一句:“明日,为师在山庄等小猫。”就叫金小猫恨不得辰光如梭,一下便到了天明。
因这意外之喜,金小猫倒忘了再去与虞家三兄四兄打听虞五宝行踪了!
第四十九回:空谷幽兰留余香
凭栏读明月,依山歌清风。
入夜时分,山庄格外静谧,莫说仆从下人俱已安眠,便是连栖枝的鸟雀都无有一声啼鸣。
是以当金小猫骤闻窗上轻叩之声,立时便笑意满满。
“散先生!”金小猫隔窗躬身为礼,“小猫可是盼望先生已久了!”
“小猫最近可好?”散先生声线一贯的清雅,入耳便似鸣涧泠泠。
“好的。先生还是不入房内见小猫么?”金小猫恭声应答。想想自拜于散先生门下,先生每每私下与金小猫会面,十次倒有九次不能当面。这叫金小猫到底有些委屈。
“今日进房。”散先生明显因这话愉悦许多,“为师有事与小猫讲。”
金小猫大喜,扶着书几站起,慢慢走到门边,轻轻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容貌被黑纱遮掩,只露出一双温和淡然的眸子,映在明亮的月华之下,熠熠生辉。
金小猫立刻双眼微润,心头酸涩,不由哽咽出声:“先生……你在外头可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