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哥儿亦拍着手,在金小猫怀里抢着说:“敬哥儿也要做大将军!”
好不容易挤进方方食,却被一圈西夏武士拦住去路。金小猫蹙眉道:“小猫为此处东主,不知尊家因何事寻来?”
那武士一听,扯着破锣嗓子一句夏文。金小猫立刻便被人抢过敬哥儿,又把人给拿住,推推搡搡地到了前头。
金小猫抬眼一看,果然方方食的前头,站着个面红耳赤的碧眼玉肤的西夏美男子。
李慎一见金小猫,立刻把脸一板:“你就是这家东主?”
金小猫点头:“正是!”
李慎就把手一摊:“本世子吃了你家东西,病了。你得赔银子!”
金小猫点头:“好说。烦请先把敬哥儿还给小猫。小儿怕吃吓。”
李慎一摆手,从人把敬哥儿一个一个传过来。金小猫松快一下胳膊,复又把敬哥儿抱了。
金小猫上前敲方方食大门:“老麻,小二子,开门来!”
开门的却是小二子,一见金小猫立刻也把门关了。
金小猫冲着李慎苦笑:“小猫也被关在外头了!”
李慎把眼一瞪:“扯闲话作甚!快些叫门!”
不待再叫,门自己又开了。小二子垂头低眼接过敬哥儿,口里嗫嚅道:“七爷,对不住,是小二子没看清人!”
金小猫迈步进了方方食。回头淡笑看着李慎:“世子,请!”
李慎哼了一声抬脚跟上:“本世子怕甚!你怎么赔?”
诸如赔银子此类,若大掌柜雁八愗不在,那却是好说的紧。李慎又没有大开口,把金小猫喝得血干,是以两人做了半晌,把帐算细了。
李慎吃了那糖醋活鱼,病了一日,吃了五两银子的药,诸事又因此耽搁了许多,又算三两,最重要的,却是因着这个,他未能订到撷花宅里头的玫瑰膏,赠与庞妃娘娘的礼物却是不诚的,这个连带算下,又是十两。
金小猫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西夏世子,只觉他斤斤计较的样子与雁八愗有七八分的相似,不觉唇角微扬,心道,这人倒是可爱,怕是雁八愗家的亲戚。回头问问,雁八愗可是有西夏亲戚……
越想越乐,金小猫真笑出声了。
李慎算得正起劲,恨不得把金小猫按于地下,把他浑身值钱的东西都搜来作赔。现下被金小猫一笑,自家算好的数目给笑掉一半。
李慎怒道:“你笑什么!”
金小猫和气至极:“无他,只想请世子爷再吃一顿糖醋活鱼。”
李慎脸都白了!那等上吐下泄的滋味,他可不想再尝了!正要摇头,却见金小猫冲他在唇边竖起食指:“世子莫怕,小猫亲自下厨。”
“你……你……莫害我!”李慎迟疑片刻,终是点头。他打量自家若再被方方食害病了,那就该下手要金小猫的命了!
金小猫施施然道:“小猫不会害世子。若不嫌弃,世子可与小猫一道去厨间。”
李慎果然跟去了厨间。
厨间里头被擦得光亮,莫说瓶罐盘碗,就是灶台上,亦是干干净净只见原色,一丝儿灰都没有。
金小猫换了衣服,弯腰从池子里头捞出一条活鲤鱼,刮鳞去腮破腹挖内脏取腥线,不过几下,鲤鱼便被料理得干干净净,那鲤鱼嘴犹自一张一合,连腮盖都是一起一伏的,倒和活着时一样。
李慎看得呆住,伸手拿食指点了一下鲤鱼腮盖:“这么快?”
金小猫边起油锅边道:“这道菜就要一个快字。”
说快便快,金小猫几下把鲤鱼拿葱姜盐酱给略腌了腌,又取了面粉与芡,拿了个鸡子打散,活成糊糊,又往里头点了几滴熟油。
再把腌好的鲤鱼挂上糊,趁着油锅火候正好,整条下去。只听滋滋啦啦的一片,先头的那条鲤鱼已然身披金甲了,金小猫把鱼搁在漏勺里头,另一只手拿着长勺,一勺一勺地往鲤鱼身上浇,连带肚腹里头都不放。
待鲤鱼炸得金灿灿的又脆又香,金小猫顺手自池子里头又捞起一条泥鳅,往鱼肚子里一塞,泥鳅受热,立刻乱蹦,把个鲤鱼也带得跳起来,正与活时一般无二。
李慎看得目瞪口呆,指着鲤鱼直说不出话来。
金小猫却已然把糖醋汁儿调好,浇在鲤鱼上头。
糖用的是蜜糖,醋用的是白醋,里头加了红艳艳玫瑰汁儿,拿水芡收得透亮。
是以这条糖醋活鱼闻起来清雅,看起来红润,尝起来……
“你这女娘作甚!这鱼是本世子的!”李慎怒容满面。他只食了一筷就觉得盘鱼太少,这不知哪里闹出来的女娘竟然凭空出来把鱼劫走。
且,最叫李慎恼火的,便是这女娘便吃边说:“方方食这几日不开张,老娘就睡了几天!可算有吃的了!”
李慎瞠目结舌得看着眼前这人狼吞虎咽,一些也不与这人俊容相配,忽然浑身一抖:难不成,大宋境内,人人都与外相不同?厨子做不好饭食,东主却精通易牙之术。男子温和谦恭,女子却粗鲁不羁!若晚间见着大宋皇帝,难不成不与平日所闻,竟是个刻薄小度之人……
李慎摇头,抬眼望望方方食窗外。六出乘风而至,越来越急。
似乎就要把东京的一切全部掩藏起来。
这大宋,在李慎看来,是未知而危险的。
“食了你的鱼,就该与你银子。老娘我从不占人便宜!”
一锭银子落在桌上。李慎皱眉看看银子,抬眼去看那丢了银子的女娘。
只见这人俯身抱起敬哥儿,高高飞了几下,逗得小儿哈哈直笑。那侧颜温暖,明媚,如同冬夜烛火,叫人心生羡慕。
“这个女娘……却也有意思……”
金小猫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就被陈娇娘一把拉住:“小猫哥哥,我把客人的鱼吃了。”
金小猫点头:“无妨,你叫麻厨子把我与敬哥儿制的点心取来,送与那位世子爷……他原本不是要吃的。银子备好了,也叫麻厨子送去。不可多话,不可辩解,送了就回厨间择菜。方方食明日便开张。”
“阿娇妹子,你与敬哥儿好好玩。”金小猫说着,略觉有些不好意思,“我与……我与你五宝哥哥去西山小庭看雪。因天太冷,不好叫你们去……”
话音未落,陈娇娘便挤眉弄眼着大笑道:“好啊好啊!小猫哥哥你跟小……五宝哥哥好好玩……他定高兴得紧!”
虽不知陈娇娘为何笑得这般奇怪,金小猫想着与虞五宝两个一处看雪却是心生快活:“如此,小猫告辞了……”
西山小厅的雪……向来都是最美的。
李慎无意看到窗外,白雪茫茫之中,金小猫一袭白狐裘衣,撑着一把天水一色的竹伞,走在天地之间,唇角登时扬起:“这般恶劣天气,他却行走从容……是因为心中笃定吧……
再追着金小猫看去,就见另有一人,红袍猎猎,亦撑着一把伞快步迎过来。待两人走到一处,那红袍的男子牵过金小猫的手,搁在唇边哈了一下,又紧紧握住,两人并肩而行。
“真好……”李慎心道,“真的,真好……”
——第三卷·多情却被无情恼·完——
第四卷:同游唯因情一字
第七十六回:西山小庭赌局开
西山小庭并非建于山中的庭院,而是汴京有名的花商陶家的别业,不过了了几处精巧的房舍,余下大片庭园都植有花木。春时赏牡丹,夏日赏荷花,秋菊冬梅,在此处全然能见。
陶家的家主陶宽人如其名,正是一个宽厚长者。说话行事客气和善,为人处事更是面面俱到,逢有人困顿求助,更是二话不说,先带到家中吃顿饱饭,再洗漱干净,临走再赠些银钱做盘缠,是以这陶宽之名愈显,倒传出个“陶善人”的诨名来。
这位陶善人每逢花期便打开西山小庭之门,许人前来赏花,无论是百姓还是宦族,便是个乞丐,他也叫下人招待地妥妥贴贴,真真是面面俱到,不叫一人觉得不快。
说来汴京两处梅花开得最好,一是相国寺后头的白梅,二就是西山小庭的红梅。两处美景极盛时,更是遥相辉映,真真会叫人流连忘返。
今冬好雪,陶家红梅开得较往年也早些,是以陶宽十一月初便开了大门,好迎接前来访梅观雪的客人。
这日,天近午时,雪下得正急,西山小庭外来了两个青年,一个着红,身姿俊美,相貌艳丽,桃花眼更是顾盼神飞。若不是行动间带着男子特有的洒脱大方,或会叫人误认是个高挑的女娘。正是药谷谷主的末儿虞五宝。
另一个略矮些,穿着白狐裘,相貌清秀白皙,似乎带有弱症。可这人有一双极黑亮的杏眸,常含笑意,令人心生亲近,这人不是方方食的东主金小猫又是哪个?
这两个青年沿着车马道一路携手过来,那虞五宝对金小猫更是照顾有加,不时停下来等他歇息一下再行。
及至到了西山小庭门外,金小猫略略平定了呼吸,上前去叩门房:“陶公,方方食金小猫来访。”
门房吱扭一声开了,探头探脑出来一个少年,虎头虎脑的样子甚是爱煞个人。
这少年一见来者,立时高高跳起,笑道:“金哥哥,你可来了!刚才我还念着你呢!”又看看身后那高挑的红衣美人,迟疑片刻,“这位……可是金哥哥你说的好友虞家哥哥……”
虞五宝看了一眼金小猫,心道,小猫儿好乖,也会同旁人提到自家呢!一时脸上笑意若春花初绽一般,晃得叫人心头怦怦直跳。
虞五宝笑眯眯道:“这位小兄弟,我便是你家金哥哥的好友虞五宝。 你又是哪个儿? ”
“我是陶臻啊!”那少年皱眉上下看了虞五宝许久,才幽幽一叹道:“唉,虞哥哥这么好看,可能顾住我金哥哥么?爷爷道,崔侯爷可是带了从人来的……”
虞五宝不意自家被个少年小看,不免脸上有些挂不住,握了握拳道:“放心,小猫儿我定会顾好!”
金小猫也笑,伸手握握虞五宝的手,对陶臻道:“臻哥儿不需担心,五宝我们既来了,就不怕崔侯使诈。何况此时,他并不好在陶公家里动手。”
“哦……”陶臻小脸上难掩担心,然却是十分坚定地望向虞五宝,“虞家哥哥,我可是把金哥哥交与你了!”
虞五宝当仁不让,立刻眉峰一挑,冷笑道:“水来土掩,我家小猫儿我自然要护个周全!”回头又看金小猫,反手再握住金小猫:“小猫儿,你要信我!”
金小猫笑着点头,立在门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如此,五宝,我们去见崔侯爷吧!”
这安宁侯崔峥早来了。他选的是一处西山小庭最高的亭子。于亭中俯视假山之下,白茫茫中若火红梅点点片片,灿烂绚美。
崔峥一袭黑袍,头戴玉冠,手里抱着一个银雕暖炉,悠悠哉听着侍女抚琴,旁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虬髯大汉,面相凶恶,一眼不错地看着由石阶相扶而来的两个青年。
那大汉按了按腰间佩剑,道:“侯爷!来了!”
崔峥拿眼轻轻一瞥,把暖炉顺手交给抚琴的侍女,起身便要相迎。连下几阶台阶,崔峥笑道:“七官人果然守信!今日本侯就与卿卿共游,赏赏这天地绝色!”
虞五宝哼了一声,冷笑道:“何须这般假!崔猴子,你不是来听结果的吗?”
金小猫暗地拍拍虞五宝手背,小声道:“稍安勿躁。”
便又上前躬身长揖道:“崔侯相请,小猫哪敢不来。这白雪红梅,正是当下美景,合该多多珍惜。”
崔峥唇角一翘:“本侯却觉得这美景天成,若是无人真心看赏,便会孤零凋落,不若收归自家,细心看护,好教它日日长新。”
此言既出,两人相视一笑,皆是眉眼弯弯,和风顿起。
崔峥把手一摆,那抚琴的美人敛衣退下,虬髯大汉却是上前两步,自怀中掏出一方檀木盒子,双手奉与崔峥。
崔峥接过,慢条斯理打开盒子,露出内里玉质的底盒。再把底盒打开,里头赫然一只金灿灿光润润的三脚雪蟾。
崔峥笑道:“先头为着王爷,已是用了一只脚,是以这蜜雪蟾并不完整。本侯事先与七官人说好,这酬劳不算违约。”
金小猫亦笑:“侯爷自是诚心,小猫也不饶弯路了。靖哥儿的来历,已然拜托我家大哥查个清楚。”
“这靖哥儿,果然是官家的亲子?”崔峥顿了顿,抬眼望定金小猫,眸中仿若有些许不安。
“……正是……”金小猫略略压低声音,似含万般遗憾,“想不到靖哥儿与侯爷,真无父子之缘!”
崔峥扶额后退两步,长叹一声,哽咽道:“本侯甚爱重靖哥儿……本侯……实在不愿还与陛下……”
虬髯大汉连忙扶住崔峥,冷眼狠瞪了金小猫一眼,粗声粗气道:“侯爷不还就不还!哪个也没规定不能要人家不待见的!”
“雁九住口!”崔峥颓然道,面色更是一阵发白,“既如此,本侯无心再与七官人赏雪了……本侯要回去多陪陪靖哥儿……后日朝上……后日朝上,本侯亲自把靖哥儿还于陛下……”
“至于这蜜雪蟾,交与七官人吧……”
说罢,崔峥勉力站稳,把盛有蜜雪蟾的盒子放在石桌上,自家扶着虬髯大汉,带着那个抱琴的侍女慢慢离去。
金小猫躬身相送。
虞五宝却在一旁想了许久:“这……这就完了?”
垂眼看看石桌上方才放琴的地方,琴的形状痕迹宛然。金小猫淡声道:“赌局要开了。虞五宝,你道我们见得会是那个靖哥儿?”
虞五宝不答,伸手拿过蜜雪蟾打量一番,忽然脸色一变,气道:“这崔猴子,又诳五爷!”
“这蜜雪蟾是假的,却和真的也似,竟是拿白肚蛤蟆涂了蜜汁儿做的!”
金小猫摇摇头:“算了……既无缘,想它作甚!凡崔侯拿出的,几时不用来算计人。我先头就没觉得他会与我真的。”
虞五宝犹自愤愤,金小猫却上前拉着虞五宝的手,两个并肩站在亭中:“既出来了,陶公这里又甚美,不如就当散散心吧!”
“嗯……”虞五宝良久方答。
只他却把目光放得远远的,似要透过重重雪幕,看向汴梁宫中:“小猫儿,这世上有个地方,人人都想去坐一坐。可是,要想坐一坐,也要看本事的。”
“不狠毒,不狡诈,不无情,是不好赢过旁人的!”
“这天下,真要不太平了……”
第七十七回:金銮殿上议纷纷
十一月二十八日,乃刘太后寿辰。之前,各地敬献无数祥瑞以贺,诸如金陵白龟陇南白虎之类不一而足。然,最教人惊讶的,便是先头隐匿民间已久的,被人猜测不已的外头哥儿,头一次在这般正式场合提及。
此事倒也不算突兀。
自那日西山小庭与安宁侯崔峥一会小半月之后,这外头哥儿的原本说法便全然倒了一个个儿。崔侯外室所出并非实情,官家外室所出,乃是正路。崔侯当街抢子,非是要拿来做自家儿子,而是不忍看到龙子龙孙沦落民间,是以算的上是忠义之行。倒是官家,把个亲生小儿留于民间,虽说有保全之意,到底也有失天伦之趣。自家小儿,原本就该在父母身边,哪能搁在外头不闻不问,叫个无关旁人带着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