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见虞五宝一边吸鼻子咽口水,一边帮金小猫把砂锅端下火,亦是笑了:“五宝倒是乖巧体贴。”
太子也道:“先头住在山里,孤也曾与金哥哥端过锅呢!金哥哥也说孤乖巧体贴……”
虞五宝讪讪一笑,把袖子一卷,露出右臂上一个小小的狮猫戏绣球的刺青来:“小猫儿,说罢!还有那些要我乖巧体贴的!”
“不妨我就成!”金小猫笑道,自家把砂锅盖子一开,刚掀了荷叶,一股子浓香扑面而来,莫说虞五宝了,饶是向来不动声色的官家,也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回口水,这简直就如三春时节一片青绿中,乍然望见一处桃林,或是盛夏酷暑忽见一枝青梅,端得叫人循着这气味流连不已。
官家面上红了红,清咳一声:“倒是好闻。”
金小猫笑答:“还未大好。还有一炒。”
说罢,把肉方撇了姜葱桂皮轻轻捞出,又取了油锅,点了勺子油,下了江米葱末花椒炒香,再把发好的木耳金针连同玉兰片一块快炒,这才加了糖盐提味,用先头炖的汤小火煨制片刻,最后,却是把羊肉鱼肉一道入锅颠炒,勾了芡大火收汁儿,方撒上香葱段辣子碎上了桌。又把先头炖的汤一人一碗盛好,再在个个面前摆着炊饼。
官家看这菜颜色绝好,不免面露心悦之意:“朕一见小猫这手艺,倒觉得腹内越发饿了……”官家伸手夹过一块,小口咬过,只觉口齿留香,说不得是什么滋味,又甘又美,又微微带着咸口,偏又混着浓浓的鲜香。不由大赞一声:“甚美!”
此等美味食罢,官家带着太子回宫,金小猫虞五宝两个送至方方食大门外,看官家走远了才回。
虞五宝携着金小猫手上楼回天字一房,懒懒往床榻上一躺,叹道:“小猫儿,官家对你倒好,甚是亲近呐!”
金小猫推推虞五宝也推不动,只得挨着他一头躺下:“自家骨肉,哪有不亲的!”
虞五宝忽地翻到金小猫身上,两个胳膊支着两边,一双桃眸熠熠生辉:“小猫儿,我与你亲也不亲?”
“啊?”金小猫不意虞五宝话头转得这般快,又被虞五宝一张秀容晃得失神片刻,不觉答道:“亲啊!怎的不亲?”
虞五宝满意至极,在金小猫腮边轻轻落下一吻:“小猫儿你要记得,既是亲的,以后不可相弃!”
金小猫早被这一吻惊得心头直跳,脸上烧红,想拿手擦擦,却被虞五宝箍住身子,动也动不得,只得看着虞五宝软软趴在自家胸口听着心跳,口中喃喃道:“小猫儿,我们日后要不离不弃……”
声音渐渐不闻,似被虞五宝含在口中,咽下,溶于骨血。
金小猫望着屋顶,感知自家心跳与虞五宝心跳渐至齐律,忽然幽幽一叹:“小猫知晓,日后不离不弃。”
第七十九回:离情殷殷何须柳
再过二日,雪才算是全停了,只这积雪忒厚,一脚下去便过了膝。人是不好行路的,家家户户的小儿倒高兴得紧,都裹一身厚棉袄出来耍,小脸小手冻得通红,眉眼却是张张扬扬的,都写着一个快活。
金小猫也带着敬哥儿出来,一大一小两个蹲在方方食前头堆雪娃娃。敬哥儿喜欢地哇哇直叫,一窜一蹦地想拿着个煤核往上头给雪娃娃安眼睛。
金小猫伸手抱了敬哥儿:“乖乖,你给安上。”
敬哥儿小胖手一使力,黑汪汪的煤核就拍在上头。敬哥儿回过脸去看金小猫,两只大眼比雪娃娃的还亮:“叔叔,我安的好不好?”
金小猫就看见敬哥儿雪团子般的脸上乌七麻哈的一道黑,忍俊不禁,腾出手在敬哥儿脸上抹抹,笑道:“安的甚好,甚好!”
敬哥儿得意,把自家小手一扬:“还有一个!”
金小猫刚想叫敬哥儿把另外一个安上,就听身后有人往他肩头一拍道:“小猫好闲情!”
金小猫一听这声音便乐。自家被敬哥儿这小儿搓磨多日,如今主家的来了便能还回去,心情如何不觉地分外清爽。
金小猫叫敬哥儿把煤核安了,抱他过来见安北侯姜文忠:“你家亲叔叔来了,敬哥儿,见礼呀!”
姜文忠哈哈一笑,伸手捞过敬哥儿在肩上坐好,驼着个兴奋至极的小儿就进了方方食。
说来安北侯姜文忠因着官家之命暗地打理私兵也有些日子,现下算是才成了一半。
官家只道是日后借着禁军轮值时再把兵员打散入了各伍,却不知如今这人都是禁军首领按著名儿把对的,想要插个人也实在不容易。幸好姜文忠大哥姜文晟有个对把的兄弟,现下管得便是人头帐,只选上十来个人插到里头,也不过是顶了空饷。真有人细查,大不了把自家一份分红给出罢了。若是再多,却是怕打草惊蛇。
是以姜文忠只得先把这手头的十来个人搁在里头当内应。那剩下的兵士,全交与赵破虏跟他一起带着,搁在庄子里头训练。
姜文忠难得偷闲,心里就惦念敬哥儿淘气,是以得了空就出来到方方食里头寻敬哥儿亲近。
金小猫把敬哥儿这些日子的事都与姜文忠说过一遍。敬哥儿也知说得是他,两个眼睛忽闪闪地只看两个大的,不时还插几句:“敬哥儿好乖……”“敬哥儿听话的!”
倒是说到敬哥儿闯祸一事,这小儿不插话了,闭着眼睛只窝在姜文忠怀里装睡,嘴里还嘟嘟囔囔道:“敬哥儿睡着了!”待人再去问他真睡着也未,敬哥儿言之凿凿:“敬哥儿睡着了!做梦了!”
姜文忠金小猫两个大笑。
姜文忠凤眼弯弯:“多谢小猫儿看护,如今倒是有些时间,也该把敬哥儿带回家去,你也好歇息歇息。”
金小猫唇角扬起,杏眼波光流转,伸手摸摸敬哥儿脑袋道:“人人都甚爱他,真真可是个淘气聪明的!幸好有六二也能帮看着。”
两个这边说了几句,姜文忠便要带着敬哥儿回侯府。金小猫便叫六二帮着把衣物拾捯好,连带着敬哥儿爱吃的几样点心送到侯府车上,算是把这个混世小儿送回本家。
金小猫站在门口瞧着马车走到没影,这才回去,不意六二也长叹一声:“可算安了!七爷,不听话的小儿比大人还难缠!”
这不听话的小儿,现下只得陈敬哥儿一个,可这难缠的大人,如今方方食里头却有两个。
金小猫打帘儿一看,却是一男一女,男的与小猫差不多大小,生得憨厚老实,一张大圆脸,富富态态的,金小猫不认得,女的,却是虞五宝那个小青梅陈娇娘。
陈娇娘一见金小猫,立时把眼眨巴眨巴,眨出一汪泪来:“小猫哥哥,这人胆子大得紧呐!光天化日竟敢欺负老……老妹子我!”
金小猫最看不得女娘娇滴滴说委屈,是以见了陈娇娘这样,不由把眉头一皱,冲那男子拱手道:“兄台一介男子,心胸豁达自不与女娘计较。若我这妹子真个冒犯了,还望高抬个手。”
那男子狠瞪了陈娇娘一眼,转脸来看金小猫。只觉眼前这人目光稳重,隐约含着威压,不由暗暗点头,思量这陈娇娘交往的也不全是虞五宝那等孤拐货。他乃是陈娇娘祖父与她订的未婚夫,名叫个罗成玉,也是个打小就认得的。此来,却是来把自家小娇妻追回家去绣嫁妆的。
这罗成玉也把手一拱,故意期期艾艾对着陈娇娘道:“倒是没冒犯,在下倒是想着她冒犯……啊,不是不是!在下是想让她冒犯冒犯!”
金小猫被这人一圈冒犯来冒犯去绕的头疼,刚要开口,陈娇娘已然动手去揪那男子的衣襟了:“冒犯个头!罗成玉!老娘早该收拾你了!”
金小猫心道,这原是认识的?不然怎把名号都叫出来了?有心管吧,只看陈娇娘把自家淑女样的壳子都丢了,心知是个熟人。若是不管吧,陈娇娘口里句句都是“小猫哥哥”也实在可怜。
两厢思量未定,金小猫已然行动上前,笑道:“阿娇妹子,这位罗兄,你们先等等动手。你们两位,可是认识?”
“不认得!”
“识得的!”
两个一道开口,真个夫唱妇不随。
金小猫往两个脸上一看,一个斜飘飘过来一眼,一个又稳当当过去一眼,分明是眉眼官司俏俏好热闹。便笑道:“即是阿娇妹子认得,那可好了!便也在这处住下。小猫不胜欢迎。”
那罗成玉正要开口,陈娇娘伸手便拧了罗成玉一把,咬着牙道:“小猫哥哥你不知,他最坏不过,可不许他住这里!”
罗成玉圆脸一皱:“娇娘……不住这里就家去,你那嫁妆只绣了个香囊……”
只这话,似拿住陈娇娘的穴,立时这泼辣娇娇脸红若霞,捂脸跺脚,噔噔噔跑上楼。
金小猫讶异至极,这阿娇妹子居然含羞了!
罗成玉却是把小圆眼儿一弯,冲金小猫张嘴一乐:“说来真当谢谢小猫哥哥,多亏照顾娇娘这些时日。成玉此来,着实要带娇娘家去成亲的。”
金小猫微微一笑:“恭喜恭喜!几时出发?”
“明日便好!”
待到入夜时分方方食打烊,虞五宝兴冲冲举着一盏冰灯来接金小猫。
一见金小猫正要上马车,立刻几步上前,伸手拉住金小猫手腕道:“小猫儿,你看可好?”
金小猫回头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好个莲花冰灯!
一层层冰花瓣次第舒展,晶莹剔透,中间的莲台,却是碧莹莹宛若翡翠,内里点着个细小的红蜡烛,衬得原本无色的花瓣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金小猫接过虞五宝递过来的把手,把莲花灯举高细看,更觉这灯细致精巧,连那花瓣里头的脉络都隐隐可见。
金小猫甚是喜欢:“哪里来的?”
虞五宝一指自家:“可是我花了几日才冻好,用的是我与你定的点心模子。你瞧瞧,里头还有字……”
金小猫沿着虞五宝手指一看,果然,那冰灯底下有个小条,里头画着一只小狮猫,歪着头,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着前头一条跃出水面的小鱼儿,栩栩如生,旁边写着细如蛛脚的几个字:“瑞猫吉莲,连年有余”。
金小猫立时觉得心头一热,抬眼去看虞五宝,只见虞五宝早把先头那等满脸嘻笑收个干净,一双桃花眼殷殷切切望着金小猫,欲语还休。
“五宝,你……”金小猫被这目光看得羞涩,略不自在开口道,“你把画也冻里头了?”
虞五宝慢慢点头,忽然伸手把金小猫揽在怀中,低声在金小猫耳边道:“小猫儿,我……我要走了……”
“去哪里?”金小猫任虞五宝抱着自家,心头忽然一空,喃喃道,“要……多久……”
“去金陵……我家祖父……过身了……大哥与我要去把老人接回家来。你……小猫儿,人这一辈子,活着……才是好的……”虞五宝狠狠搂过金小猫,立时松开转身,“我,走了!”
金小猫连忙伸手拉住虞五宝袍袖:“五宝,可要我陪你一道?”
虞五宝把头一扬,忍着满心酸涩:“不必……怕你再病。只在京里等我便是!我,明日一早就走,所以,这才先来看看你,教你知道!”
金小猫叹口气:“也好,你这便去吧。我,明朝西城一早送你。”
虞五宝点头,翻身上马,趁着明朗月色一路行远。
金小猫立在原处,手里拎着渐渐化了的冰莲,远远望着,喉中似含了一物,哑声吟道:“ 朔风卷雪满城寒,清月含辉笼迷烟。离情殷殷何须柳,此别一日竟如年。 ”
第八十回:京中纷乱骤然起
次日天未明,金小猫便醒了。虽说开合居内火盆烧得寝房极为暖和,他却是一夜都睡不安稳,竟做了许多记不清的梦来。以致他洗漱之后,吩咐六二驾起马车到汴京西关时,人犹是觉得有几分浑噩。
城门未开,候着的人却极多,都翘着脑袋等守城门的关吏把城关开了,好教他们一早出入。
金小猫并未与这些百姓挤,他自安然坐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拈着热乎乎的小包往嘴里送,眼睛却是直往来路看,生怕一错眼便把虞五宝兄弟两个给错过了。
六二吸吸鼻子,满脸不喜道:“七爷,实则不必起得这早,虞小官人还要打点行李,不定要到辰时。不若现下先休息会,等城关开了再叫七爷罢。”
金小猫低低嗯了一声,把车帘放下,便闭目养神了。倒是六二把眼睛张得大大的,口里哼着闲曲儿,四下看看有无相熟之人。
直至到了天空晨曦微现,那关吏才提着城门大匙,一摇三晃地开了城门。顿时城关内外,进出的人群恰似两股奔腾的激流,顿时混做一处,那后面之人推着前头的,前头的更是挡着后头的,真真叫关吏验行验得心头急躁得紧,一时高声呵斥,一时又上手推搡。遇见出城进城的年轻貌美的女娘,还氵壬声浪语地调戏,占几句口上便宜。
六二虽把马车停在人群外头,到底还是被后头来的催地往前挤动,连马匹也躁的频频昂首,马蹄子在地上哒哒哒哒踏地直响。
金小猫听得车外动静甚大,眉头一皱,沉声道:“六二,可是城门开了?”
六二连忙又把马鞭子轻轻一甩,好哄着马匹安静下来,一边连声道:“正是啊!七爷,人可是多着呢!连咱们巷口卖炊饼的王三都赶着出去了,说不得是回家看他浑家!”
金小猫听个十来岁的少年扯着半哑不亮的嗓子说“浑家”,不由笑出声来,也把帘子掀开往外看,只见自家马车前后已然许多人头,皆是匆匆忙忙来去,心道:原来还是来早了?虞五宝不是说今日南下么!莫非耽搁了?
正想着,忽然就听见车旁有个粗声高嗓的与身边一人笑道:“将将进来京城,头一个便是人多!那个见过这许多人一道挤出城门的,连那关吏都顾不得验关啦!”
旁边那人嘿嘿笑道:“可是真的,莫不是城里头有事儿?连要饭的都呆不住要出来……”
“哪里这么严重!不见进来的更多么!”
两人边说边走,声音也渐至不闻。金小猫越发把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他也是出过城验过关的,哪次也不比今日显得慌乱嚣躁,倒是有事将要发生似的。
再四下看看,并不见虞五宝与他家大哥两个出来,只得叫六二跟着人群也出了城,将马车停在驿路边上等着。
也是天不叫这两个相见,虞五宝却是早来了,只不过他与虞伯梅两个走的快,两边一打岔,先金小猫出了城关,又没用药坊的小马车,而是特特雇了一个专门运棺木归乡的老手把式连带他的大马车一道走长途。
金小猫只看虞家的马车,自然错了。
他又想着天寒地冻的,金小猫坐的是那点着小火炉的小马车,谁料金小猫却是叫六二赶大马车,打量着不去金陵至少也送到西辅。马车上可是连换洗几日的衣服,足吃饱喝的糕点饮水都备着。
是以两个都想着见,到底阴差阳错,竟是都没得相见了。
这边待金小猫出来城关略等了会,就有虞家候着金小猫的家丁过来,躬身道:“七爷不必再等我们五爷了!与我家大爷等了许久不见,实在耽搁不住,先行走了。”
又从怀里掏出一套精致的玉书签,上头是雕得极精巧的一溜儿四季花猫图,“五爷今早上立逼着玉匠取的,先头原是打量着分月再与七爷的,只五爷说,他不在,就都取来叫七爷开心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