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六二呢!”金小猫把敬哥儿叫到跟前,与他一块果脯啃着,抬头笑眯眯看着虞五宝,“你自去忙。今日夕食后你把我送至方方食住,有六二看着,药我必定按时吃,也按时休息,且要放心了。”
难得金小猫把这一大通话说的气息不紧,虞五宝虽说放心不下,到底也只好随了他高兴。
第九十回:箭在弦上岂不发
腊月初十,宜祭祀。
天公作美,更是难得大晴,连风都无有一丝。湛蓝天际云似素绢,淡淡横扫而过。
通往皇陵的驿路已提前清理过,细尘不扬。驿路尽头,缓缓过来一行贵人,皆是玄服玄冠,肃穆异常。
为首者,为一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形容俊朗威严,身着团九五爪金龙祭服,头戴十二冕旒御冠,步步走得坚实无比。正是当今官家。
一旁的男子约近花甲,相貌与官家有几分相似。这位紧抿双唇,双目熠熠生辉,似跃动无数野心。再看服饰,当是藩王之尊。细想起来,汴京城里传遍襄阳王回京祭祖之事,这位,除襄阳王本尊并无他人之选。
随后跟着的却是太子。太子约是初次来至皇陵,行动间不脱少年心性,眼光更是四处流连,十分惊异于这皇陵的雄浑威武。
襄阳王世子因病未来,代祭的,却是襄阳王爷的半子,安宁侯崔峥。崔峥容貌甚美,以至于这一色的玄色祭服他倒穿出十分的冷艳。
余下远远跟随的,皆是随行的武士侍卫。
官家带来的,正是安北侯姜文忠暗地训练的私兵,现不过数十人能跟随官家入皇陵护卫,然较先头宫中护卫禁中的那些,可谓是有天渊之别。
这些人看似呆木一般立着不动,却是实实在在耳听四路眼观八方,不说旁的,只看那双双精芒毕露的眼睛,就知晓这必是一支可以杀敌饮血的精锐。
安北侯姜文忠便站在这些人当先。今日姜小侯并未着侯服,而是一身甲胄,手指紧紧按着腰里配剑。凤目微阖,似在仔细听周边动静。
对面站的却是萧卓。这莽汉因当年害得陈西柳将军殒命,至今在姜文忠面前还有些尴尬,是以他不时瞟一眼姜文忠,生怕他怒急拿长鞭抽他。那鞭身之痛,至今也不敢忘。
最出人意表的,却是虞五宝。今日他却穿的奇怪,把冬日里头天天炫耀的狐裘脱了,竟换了一身御医打扮,懒懒地抱着医箱同医人一道走过来,也不大说话,只四下细看。
至看到姜文忠,虞五宝忽地露齿一笑,目光似戏似谐。不意却正对上姜文忠正扫过来的眼光。
姜文忠也未想到会在出宫祭祀时见到官家特特吩咐,顶着太医的脸的虞五宝。然姜小侯爷素来稳重,是以他不过只愕然看了这笑得古怪的太医一眼,就把眼光调开。
说来虞五宝凌晨就被王班班领到宫内,与官家好生打算了一番。此来,便是以防万一出事,虞小神医到底也比真太医高明些。何况,官家肃声道:“五宝,朕知此行必险,才把太子只交与你手,亦是把大宋交与你手!”
虞五宝被官家看得头皮发麻,这等重任,他可不想担。
官家散了龙威,指了指心口,又道:“朕把你当小猫一样看待,护着嫡亲的兄弟,总成吧?”
官家恩威并施公私兼顾,虞五宝如何能不答应。然于他来说,这祭祀之事可千万莫出状况,他还想着祭祀完早早护着官家太子回了宫,自家快快跑去方方食去看金小猫。敬哥儿那小儿可不是个真乖的。
当是天气和顺之故,官家与襄阳王两个祭祖也颇为顺利。祭词敬祖,上香叩首,连带官家与襄阳王叔侄两个亲上供品,皆有条不紊。
意外却是出在太子身上。
太子供奉的豕首,竟无端耳鼻淌血,以至于太子失惊,竟把整个装祭品的木盘给掀了。
祭室一片死寂,主祭的王族宗老更是惊得面无人色。
官家却是镇定,只微微合目,便摆手道:“宗实出去吧!”
襄阳王偏脸看着宗实脚步虚浮出去,唇角微微一抽,转过脸对官家安慰道:“许是小儿紧张……陛下莫怪他。”见官家无话,自家又皱眉自语,“祭品染血,这……”
崔峥原为襄阳王世子代祭,此刻忙蹲身把地上散落之物拾起,躬身对官家襄阳王道:“陛下,父王,现下祭品已污,实在不好再惊扰先祖,不妨先行告罪退出。”
襄阳王微微颌首:“正是这样,陛下。”
官家亦点头应是。
却是将将出了皇陵祭室,就听见皇陵四野骤风四起,风里隐约可闻:“太子失德,不宜为储。”“国之根本,当立贤良……”
这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唬得众人都有些呆愣住了。
古来这神鬼之术,于天命之传颇有影响,不说旁的,只陈胜吴广,也曾寻了狐鸣鱼书。汉祖刘邦,也是斩蛇起事,武氏称帝,更有天降神石。
但凡异像生出,便是神鬼示意,或喜或厌,指引世人吉凶。
官家自是不信,可挡不住旁人相信。再还有添柴点火的,生怕叫人不知:现下这景,竟是大宋列祖厌弃太子了!
官家冷哼一声,心道,朕可想不到襄阳王竟有这本事!鬼狐示警?岂非是要朕杀儿子?现下自家子嗣颇少,便是个靖哥儿也太小了……一旦生变,那坐在皇位上的还不知是谁呢!
官家拧着眉头正想对策,冷不丁却瞧见太子面色青白瘫坐地上,一双手抖抖索索颤个不住,又去看看襄阳王的半子崔峥,冷面上一丝不漏情绪,更是站在襄阳王身边,若个出鞘的宝剑一般令人目眩。官家不免心下暗叹:“若朕有个这般的儿子,也不愁旁人觊觎了!”
是以官家叹了口气,指着太子道:“宗实胆小,便叫御医先看看,莫叫吓坏了他。”
虞五宝听得官家开口,应了一句是,低着头行至太子身边,轻轻抓过太子手腕,细把了脉,知晓不过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刚要出一口气,错眼就见太子眼巴巴看着他,手指又冷又抖,说话亦是磕磕绊绊:“是……有物咬孤,孤才丢的……”
虞五宝大叹一声晦气!
这话实不当说!先头大家碍于官家龙威不好多话,如今太子自家揭了底儿,那也就怨不得大家这般思量:祭品何等大事,岂会内里有异物,说是被咬,难道先祖竟是连祭品都不许他上么!
果然,还是先祖厌弃当下这位太子了!
立时,王室宗老含泪哭拜于地:“陛下……要如何面对先祖啊……”
官家心上大急,面上却不得不忍,道:“朕,也是为人父的……”
“不若,让微臣带着太子先行回宫?太子……太子似有不适。”出言之人不是与太子交好的姜文忠,却是崔峥。
官家讶异地看了崔峥一眼,见他眸色沉沉,说不出有甚打算,再看襄阳王,亦是满脸赞许。
官家心下猛然一悸,这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吗?弄下这等伎俩,就是要拿住太子失德,捏住朕姑息儿子,就是要逼朕让了江山吗?
思量片刻,知晓此时只得自家放软,官家幽然长叹,挥挥手,把眼光特特落在虞五宝身上,却是对崔峥说道:“崔卿啊,莫叫太子路上吃苦,且带个御医路上照顾,你们先早早地回宫等朕吧!”
崔峥薄唇一抿,冷眼虞五宝太子脸上轮番看过,朗声道:“臣遵旨。”
风忽然止了。四野除却丛草起伏野鸟啾鸣之声便是一片静谧。
襄阳王微微皱眉,旋即放开眉间,含笑对官家道:“今日既不谐,过几日再来,陛下,先起驾回京吧。”
官家看看襄阳王,上前一步,携手道:“正是,朕与王叔一道!”
叔侄两个昂首走过两旁武士侍卫,竟是一般无二地从容傲然。
官家薄唇紧抿,襄阳王嘴角微扬。两人相视良久,眸中各有思量。
姜文忠远远看着这二人背影,亦把唇角扬起:现下忽然这般安静,想必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也累了吧?也不知赵破虏,可是捉住鬼了没?
第九十一回:移花接木方方食
不说姜文忠如何护卫官家回京,也不说赵破虏又如何把那起子装神弄鬼的妖人捉住,只说安宁侯崔峥,带着虞五宝与太子两个,一路车马浩荡回京。
崔峥自是有心,想着到了自家侯府里头,顺便把太子点倒困住,自家再折回去与岳丈合力,好把官家挟裹回宫。
崔峥早做定了计谋,今日祭祀之事不日必会教天下皆知。先头太子失德,遭列祖厌弃,又如何承继大统。官家跟前小儿不过赵靖安靖哥儿一个,便是个傻的也坐得了金銮,如此只要个所谓的名正言顺而已。
至于旁的,崔峥亦想过太多,只不好求成。现下要走的头一步,便是如何令朝臣信服太子果然失德,而非人云亦云的空话。
崔峥是在马上边想边行,马车内,虞五宝跟太子两个挤在一处小声说话。
太子仍有些后怕,把虞五宝袖子扯得极紧:“如今孤还是怕!那血……拿起一下就流出来了!”
虞五宝拍拍太子手背,安慰道:“莫怕莫怕,先头不是见你金哥哥宰鱼么?也流血不是……”
太子细细一想,仍是抖了一抖:“那也怕……”
虞五宝略有些恼,太子虽说年纪不大,也算是经过风雨追杀的,如何竟是这般胆小,一时发起急来:“命都要没了,还怕血!”
太子立时把嘴闭上,瞪着眼睛看虞五宝。
说来太子相貌与金小猫有五分相似,尤其这般瞪眼的神情,倒教虞五宝不觉心头大软,只当遇着的是十四五岁的金小猫。
是以虞五宝伸手把太子搂在怀里,附耳道:“有我在,太子也不需多怕。如今看这路子,必不会先回宫里,说不得崔猴子会打马侯府……看着若是真回侯府,太子就只管说饿了,要在方方食吃上回的鱼羊鲜。路上崔猴子定不会为难咱们,待到了方方食……我自有办法……”
太子点头,自家若是把心静了,那一国储君的气势做派也自然就出来了。定了定神,太子小心伸手掀了车帘往外看,果然不是平日回宫旧路,竟是绕到方方食巷外。
太子看看虞五宝,见他点头,便拍着马车车壁大声嚷道:“停下!停下!”
马车立时停下。
崔峥把马停在车边,隔着车帘问:“殿下何事?”
太子依计,苦巴巴道:“孤,此刻饿了……”
崔峥不为所动,扬手道:“回宫可食。现下,赶路为上。”
太子看看虞五宝,见虞五宝努了努嘴,太子又道:“孤甚饿啊,崔……崔侯爷莫非要饿死孤吗?”
崔峥自不愿担这饿死储君的名头,却也不愿叫事态多变,是以点点头:“殿下食些点心可好?臣这里叫人买些。”
太子自不是要吃点心的:“孤不爱点心,甚想……吃鱼……还有上次食的鱼羊鲜!”
崔峥眉头一皱,心思转过几回,久未搭话。
太子心头一阵忐忑,生怕崔峥不应,又道:“孤……孤也内急……”
崔峥心道,方方食就近,只要自家护卫严谨,也逃不了太子。便颌首道:“如此,殿下可快些。车马不便入店,臣就在方方食外头等着。”又叫一贴身小兵过来,与他几两银子,“陪着太子用膳,务必不许出错。”
太子虞五宝两个相视一笑,只一个小兵却是好摆脱的。
方方食二楼,天字一房,六二正服侍金小猫用药。一旁敬哥儿揪着六二的袖子要尝尝药苦不苦。
六二拍拍敬哥儿脑袋:“乖些。”
门乍响,金小猫端着药碗饮了一半,叫六二把门打开,雁八愗一脸沉色冲进来,压着嗓子道:“太子雁某带来了,现下就在二楼!”
金小猫唬了一跳:“咦?快请过来!太子跟谁一道?”
雁八愗咳了一声:“一个御医一个兵,外头是崔侯人马,把店围住了!”
“啊?”金小猫缓缓放下药碗,直皱眉:“不是今日陛下他们祭祖么?怎独个儿回来了?”
雁八愗摇头:“七爷,雁某不知。雁某只听太子要急找更衣之处,又要食鱼羊鲜。”
“哈!”金小猫长出一口气,“原来这样。大掌柜,去与太子说,茅房已空了,叫他来这里。”
待门再响,就见太子提着腰带大步冲进房里,一把抱住金小猫急道:“金哥哥救救孤。”
金小猫被这一冲差些岔气,喘了喘口气道:“慢些说。”错眼正见那御医冲自家眨眼弄眉,那动作眼熟至极,金小猫招招手:“虞五宝,你说!”
虞五宝打怀里掏出一张太子的面皮:“小猫儿,咱两个一处好不好去耍?”
金小猫一挑眉:“竟是这打算呐!去哪儿?”又摸摸自家腿,“却是腿软……”
虞五宝兜头给金小猫带上面皮,叫太子赶紧把外袍头冠都交与金小猫换了,又喊着六二把自家袍子脱给太子穿了,六二穿着金小猫的外袍躲在床上。
这一通,敬哥儿看得眼花,把小手塞在口中,口水流出来都不晓得。
虞五宝顺手点了敬哥儿睡穴,望六二怀里一丢:“等我们走了再走!”
说罢,架着金小猫出了房。
那小兵连忙迎上来,把假太子真小猫打量几遍,才开口问:“怎么这会腿脚没力气?先头不是还能走?”
金小猫正要开口,却被虞五宝暗下捏了捏胳膊:“茅房里窜出个老鼠,着实惊到殿下了!”
金小猫又好气又好笑,装模作样用了几口吃食,把筷子一放,哑着声音道:“不食了……孤觉得心慌……”
那小兵也未见多太子,只说过一两句话也分不大清,见太子不用膳,便起身道:“殿下还是快些,侯爷等急了!”
待到金小猫虞五宝两个低着头上了马车,崔峥盯了车帘半晌,终是把手一挥:“回侯府。”
虞五宝精于易容,那声音更能学得十分,是以几能乱真的一声“不是送孤回宫吗?放孤回宫!”彻底叫崔峥面上一松,纵马到了队前。
虞五宝金小猫两个在马车里头相视一笑。
金小猫道:“成了?”
虞五宝搂搂金小猫,把脸搁在金小猫肩上,叹道:“嗯。日后你要多吃些,这般瘦弱,竟和十几岁的孩子一样。”
金小猫本来瘦弱,又顶着自家太子表弟的脸,倒却也不算突兀,虞五宝越看心下越酸,垂眼摸着金小猫的手:“以后,我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金小猫忍俊不禁:“你要养我?会下厨吗?”
虞五宝把头一抬,口气颇傲:“会挣钱就成。”
因怕人听见,两人这般附耳说笑,倒似耳鬓厮磨的小情人一般。金小猫心下虽觉有异,那虞五宝却是欢喜至极。
将至安宁侯府门前,马车忽然停了。
虞五宝金小猫两个就听见车外有人断喝:“崔逆,拿命来!”
虞五宝掀帘一看,崔峥面前立着一人,单臂持剑,剑上血迹淋漓,想来已杀过许多人。
那人眉眼甚是熟悉,若不是自家手疾眼快,金小猫已然会大喊一声:“大哥!”
金小猫不会武功,虞五宝却会。这人虽与金大郎有九分相似,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