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猫原就爱重金大郎,现下不过是被至亲毒害自家的消息给伤了心,才不敢多想深想。实则夜重更深之时,金小猫何尝不曾想过金大郎与他的好。
所谓恩重如山,金大郎带着自家逃出生天,虽说苦楚尽受,可若没得他来照顾,金小猫也只能空叹自家坟头草长。
两相较来,金小猫却是一些都不怨恨金大郎。是以便约了时辰,打量次日便去见见自家大哥。
次日一早却是下起了雨。
金小猫不愿乘车,带着六二两个一道走路。路过方方食,又随意取了些吃食携了坛子梅花酒。
冬路无人,是以路上费时也无多。
及至到了牢间,与那牢头五两银子,叫他走得远远,好教金大郎金小猫兄弟两个说话。
牢头笑应了,掏出钥匙开了牢门,把链子搁在门鼻上松松搭着,便揉着酒糟鼻子一摇三晃走了。
牢内登时静了。
此间蜡烛只得小小一支,也淌了许多烛泪,灯花也未有人剪上一剪,照起亮来,人脸都看不真。
最里却是一堆稻草,一床薄被,里头窝着一个人。
金小猫把酒食放下,走至近前细细去看,见这人衣裳尚算齐整,发丝却是凌乱,也长了胡须,只是脸瘦些,一双眼睛更是殷殷切切看向自家来处,不由得心头一酸,开口叫道:“大哥。”
那人正是金大郎。他略张了张口,犹豫道:“小……小猫?”
见金小猫轻声应他,金大郎立刻就爬起来,抖着唇颤着手细摸细看。末了,又是唤了一声:“小猫?是你来了?”不待金小猫应声,自家又狠狠揉了揉眼复又再看一看,软声道:“小猫,你来了,且近些……”
金小猫实不晓得自家该说甚,只任金大郎拉着自家坐到稻草堆上,把个薄被子也堆在自家膝盖上头,末了,却是见到金大郎怔怔立在一旁眼中垂泪。
金小猫心头立时五味杂陈,只合把勺滚油泼在辣子面上一般,直呛得人塞鼻泪眼。金小猫说不得旁话,只好伸手握着金大郎手晃了晃道:“大哥……”
面前这人犹不自知,慢慢抬起手,垂眼看了看两人交握之处,扬唇笑笑:“小猫心软,还肯来看大哥……可大哥,却是当不得小猫这般称呼……是田谨,对不住少主啊!”
金小猫从未听过金大郎这般说话,一时也有些着忙:“哪里……大哥莫这般说话……小猫只愿记好的!”
金大郎闻言,立时后退两步,将手打小猫手里松脱,双膝跪地,与金小猫实在叩了三叩。金小猫伸手欲拦,到底还是金大郎更快。
金大郎伏地道:“如此,田谨还请少主在田谨身后,把尸身也烧了。田谨实无颜以见先祖……”
金小猫含泪颌首。良久方道:“大哥,大哥,就没有与小猫说的么?”
金大郎昂头把金小猫细看了回,终是摇摇头:“田谨没有……”
金小猫黯然,起身走至牢门处,忽然回首望了金大郎一眼,道:“小猫听人说,娇娇若是未曾许人便故去,是不得再入祖坟的。”
“细娘妹子独个在天目,若是日后没人看顾,少不得也是做个孤魂。以妻礼迎娶小猫打量,大哥应是许的。”
“只当小猫圆了我家大哥的心事,好教细娘妹子终身有了归处。大哥放心,小猫日后,亦不会再娶娇娇,亦不会纳妾。田家细娘,永是金小猫发妻。”
说罢,金小猫敛衣踏出牢门,唤过六二,两个一道慢慢走了。
金大郎犹被金小猫所言撼住。半晌,才对着那瘦薄背影长跪不起:“小猫……大哥好悔啊!”
正月二十乃是金小猫生辰。
开合居里冷冷清清,金小猫也待不住,便去见自家外公外婆。原是选了吉日行冠礼,只金小猫这些日子也是无心去办,官家便亲赐了一个表字亦舒,并一柄玉簪于他,算是贺仪。
狄娘娘自是高兴,拉着金小猫“亦舒亦舒”地唤了半天,直道小猫儿成了大人,也很该娶房贤妻开枝散叶。
倒是王爷见金小猫眉眼郁郁,便把金小猫带回书房,用话头劝开:“乖乖,本王不晓得日后你有甚打算,现下须得哄一哄你家外婆。她是病得太久,心里只愿有个好事听听。”
金小猫垂手听罢,强笑了笑,对王爷道:“外公有所不知,小猫虽是解了毒,到底先头亏得多些,一时半晌也养不回来。并不想多耽搁别家娇娇。我那义兄……大郎家有个妹子,年幼即夭,小猫想着日后也不教她流落……”
王爷捻须思忖,许久方道:“妻?妾?”
金小猫唇角微扬:“日后身边无人,总是有个妻伴着好。”
王爷点头应允:“如此也好,我们赵家总不欠了他田家。”
临去,金小猫认认真真与王爷狄娘娘老夫妻两个行了家礼:“外公外婆,小猫不孝,素日叫二老担心了。”
金小猫成婚那日,正是三月二十。
若是常人嫁娶,这六礼行全亦须一年有余。金小猫只道女家新丧无人,二月内便做足了工夫,算作冲喜。彩礼嫁妆,不过是从山庄到金宅转了一圈。至于礼成之处,仍是金小猫素日所居的开合居。
是夜,除却王爷亲来,还有一众方方食旧人亦来观礼。
只见金小猫身着大红喜服,垂眸看向怀中田家细娘牌位,唇角微挑:“细娘妹子,你我今日……大喜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金小猫眯眼瞧着儿臂粗的喜烛,把细娘的牌位端端正正放在中央,自家解了喜服,散了头发,换了素日穿的白衣,慢慢走到窗前。
举头明月,清辉一片。
金小猫打怀中掏出虞五宝与他的玉簪,拢了拢满肩发丝,浅浅一笑:“如今,在月下看那白发,可是看不清的。所以五宝啊,你不许嫌我。”
清风拂过,这句笑语不知又被送往何处……
第九十八回:缘若彩云终须散
却说金小猫与田细娘牌位行了婚礼次日,便私下把官家御赐的两个美人怜香喜墨郑重托与金山看顾,只道,若是两位美人日后有了心仪之人,只需与金大管家说上一说便成。若是这官人为人宽厚,又能多爱护妻子,便由金宅出一份体面的嫁妆,好教两个娇娇堂堂正正做个好人家的娘子。
怜香喜墨两个虽不知情,却是看着金小猫日日不愿回开合居,说话举止越发疏淡,隐约觉出些不对来,只当他要堪破红尘去修仙。思及己身,心下恍恍,两个一日里倒有十个时辰惴惴不安。
反是金山把话说得死紧,道是两位娇娇只管安心吃住,自家少主必不会叫人没得下场。
是以怜香有日偶见金小猫亦相问此事,却得了金小猫一幅手书,上头是极清秀的几字:心静得安。
金小猫现下果然是心静得安。
他自是打量好了日后之事,甚至于方方食里头的众人,亦有所安排。
总归不会教那些同自家一道过活的,将来没得依仗。
这日午食已罢,方方食里头食客也不多。
当堂只有大掌柜雁八愗照例在柜台后头慢悠悠数银子。那小二子闭着眼,抓着巾子把手边食桌擦拭得都能照出影儿。麻厨子在一旁闲闲捏着几颗香酥豆咔嚓咔嚓咬地直响,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市井风闻。
都说春深人易倦,这满堂的懒散里头,只有豆子活泼,追着闯入店里头的一只粉蝶儿上蹿下跳,喵喵咪咪地叫个不停。
“豆子!豆子!敬哥儿要抱豆子!”脆生生小儿笑语打门帘儿外头就透过来,接着门帘儿一掀,安北侯姜文忠怀抱敬哥儿踏入门来。身后两个小厮抬了一个木箱跟着,见姜文忠微一摆手,立时放下。
雁八愗看得姜文忠敬哥儿叔侄两个,不免喜形于色,连忙迎了上来,拱拱手道:“姜小侯爷可算来了。我们爷在楼上等久了。”又摸摸敬哥儿发顶,夸了他一句:“敬哥儿今日真精神!”
敬哥儿不喜看雁八愗黑脸,是以把自家小脸一扭,伸着手反要小二子抱,又要小二子把豆子抱来与他。
姜文忠拍拍敬哥儿屁股,笑道:“莫淘气,上楼好见你金家叔叔去!”
敬哥儿最爱金小猫,一听此话,立刻就要下地,也不要再说抱豆子了:“好,敬哥儿要自己上楼。”
金小猫早听见了,便迎下楼来。
姜文忠抬眼看见金小猫,唇角一扬:“小猫儿,哦,现下该唤亦舒了!亦舒寻本侯么?”
金小猫点头,顺手抱过缠手缠脚的小儿敬哥儿,道:“正是要找小侯爷。”又亲亲敬哥儿脸蛋,“现下有事劳烦侯爷帮个忙。”
姜文忠凤眼一弯:“说得甚话!与我看护敬哥儿许久,本侯亦没说句客套话,怎地你这只小猫儿忒爱这个?”
金小猫闻言,便做了个揖:“小侯爷,那亦舒就不作客气了。亦舒想请侯爷帮忙,日后多看顾方方食。”
姜文忠长眉一挑:“怎地?你真不管了?”
金小猫苦笑摇头:“真要管,也须个好身子。亦舒实在是自顾不暇,打量过两日去住山庄。”
姜文忠抿抿唇,道:“也好,也好!你现下无心,那便先顾自己吧。那这方方食,你可有打算?”
金小猫把敬哥儿往上托托,淡淡一笑:“送人。”
姜文忠奇道:“唔?送人?那与本侯怎样?”
金小猫捏捏敬哥儿小脸:“如此甚妙!”
姜文忠笑道:“如此,便与本侯了,本侯再与敬哥儿!”又指了指那木箱,“你要的游记,本侯寻了许多带来。你若去山庄,倒是很可以解闷。”
金小猫甚爱读各处风物游记,见姜文忠与他寻来,便把敬哥儿放下教他找六二耍,自家下去捡了一卷随意翻翻。
见是卷《临安风物考》便笑了一笑道:“虞家四哥与小猫说,若想养得好些,南方有水的地方为宜,亦舒觉得临安甚好。”
姜文忠把脸偏偏,望着方方食后院小门处透过的春阳忽地长呼出一口气:“春光甚好!亦舒,可留饭否?”
饭自然会留。不但姜小侯爷,连带方方食内各位,皆被金小猫留了夕食。
麻厨子在厨间里头与金小猫打下手,偷眼看看自家东主手下干净利落把食材收拾好,心头只觉有异:“七爷……怎地请了全店之人?还,还亲自下厨?”
金小猫撇了他一眼:“老麻,你莫多话,仔细看,我日后也不会这般教你细看。”
麻厨子连连点头,只觉自家东主拿刀动作分外潇洒,不过几下起落,那豆腐便在刀下化作发丝儿一般精细。
“此为一品豆腐。”金小猫道,“考较的便是刀功与调味。若是怕豆腐碎,先要在刀上湿了净水。”
麻厨子拿刀也比划几次,自觉尚可见人。金小猫也不点评,分把豆腐搁在水里散开。
金小猫切得那些,根根浮于水面,麻厨子的,却是在水面半起半伏。
“粗细不均而已。”麻厨子困惑不意,金小猫倒笑了,“不必纠结这个,手熟了就好”
接下又是几样,南瓜盅蒸蜜豆粥,荷叶酒香童子鸡,凉瓜酿菇丁,双吃金鲤。凉拌海蜇头,红烧小排,孜然羊肉……
那南瓜盅全靠雕工。金小猫手法极细,在好些个个拳头大小的南瓜娃娃上挖空雕花样,顺便还在每个南瓜盅儿底上刻了三个字——方方食。上桌前,只需把南瓜盅里头搁了蜜豆粥,蒸了即可。
麻厨子几看得愣了。那南瓜盅,金地翠沿儿,比上好的精瓷瞧着还美。
再瞧余下的,不说那些操作繁复的,只简单一样孜然羊肉,就很能叫人入目。
此一道西域美食,讲究的便是羊肉滑嫩,孜然味浓。
羊肉须得选里脊,横丝儿断成极薄的片儿,拿澄粉浆了,再拿盐,糖,胡椒粉腌制入味。需热油快炒,出锅前趁热撒入孜然颠上几勺。待呈上桌来,用发面小饼趁热夹着吃,才真真是口齿余香呢。
麻厨子拿筷子夹过一片羊肉,忙不迭搁在口中细嚼,果然鲜嫩多汁,美味无比,一时馋虫上来,忍不住又多夹几回。
金小猫拍拍麻厨子手背:“老麻,矜持些,敬哥儿来瞧了!”
麻厨子立刻把筷子一丢,慌兮兮赶到厨间门口,把个探头探脑的小敬哥儿拦腰抱住:“我滴乖乖,你可进不得!”
金小猫唇角一弯。他自想起那几日麻厨子因此受罚之事,后来竟把个“我知晓了”当做口头禅了。
末了便是酒水。
金小猫天字一房床下,藏着几坛葡萄酒,亦是金大郎当年行走西域时买的,如今搁在金小猫手头也有些年头,金小猫不爱酒,识得的人又喝不惯,是以今日姜文忠一来,他倒想起姜小侯也在北疆呆过,这葡萄酒,想必也多半能入口。
美酒无人知,那便如水一般,寂寞地紧。
算来这姜小侯爷,说不得也是这葡萄美酒的好知音。
待到席面齐了,金小猫请姜文忠坐了主位,自家却是说了一句令人讶异之语:“明日起,方方食便是姜小侯爷的了!今日这顿,算是我金七与各位道个别。”
见雁八愗嘴大张,小二子眼圆瞪,金小猫淡淡一笑:“除却我,一切照旧。”
麻厨子到底与金小猫更愿亲近些,便把筷子一放,挨挨蹭蹭过来,闷声道:“七爷这是……不要老麻么?”
金小猫只觉麻厨子一脸不舍,十分像豆子临食鱼干却被抱走之时,不由拍拍麻厨子的肥肚:“把心且放肚里,我自与你有东西。”又看看姜小侯爷,道,“小侯爷,我把一家老小并这一亩二分地,都与你了!”
姜文忠低头饮了一盏子葡萄酒:“好。本侯自会招呼好,还与你留那天字一房。”
敬哥儿眨眨大眼,看看金小猫姜文忠两个,又看看桌上美食,忽然一指南瓜盅蜜豆粥,糯声糯气道:“叔叔,敬哥儿爱吃这个,好甜!”
夕食已毕,金小猫叫住麻厨子,一道上了天字一房,又把钥匙与了他。
麻厨子一愣:“爷……”
金小猫把窗户一推,外头梧桐花的香气氤氲而来。
金小猫唇角一弯:“拿着吧。我在壁橱里搁了我素日厨事心得。日后,便是你自家体会了。”
麻厨子愣了。许久回过魂来,金小猫已经坐了马车,预备往山庄方向行了。
麻厨子赶忙奔出大门,望着夜色里头越来小的马车,忽地叹了一口气,希望今生还能看到自家这心底认定的师傅。
抬头望天,麻厨子只觉今日云层忒厚,不免叹了一句金小猫平日里爱说的话:缘若彩云终须散,人抱柱信始得真。
第九十九回:问君可知故人来
流年果真不经细数。
自打老王爷狄娘娘双双故去,现下三年已过。金小猫守满孝期,进宫与官家太子两个辞行。
太子绝似官家,形容举止处处透着雍容大气,更是带着皇家十分的威仪。偏又礼贤下士,待臣下百姓真切诚实,教人一见便心折不已。
以金小猫看来,这位宗实太子做派如此,日后也必定是位宽和大度的仁君。
而官家,约是年岁渐老,脾气越发和软。不光对待自家的太子皇子慈祥有加,便是对待各大臣家中的儿郎们,总有极大的错处,也是鲜出狠言的。
是以金小猫一说要离京游历,官家立刻开口问道:“亦舒准备几时要走的?心下可有打算去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