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猫躬身答道:“亦舒很想处处都走一走。”
一旁太子也有些舍不得,上前执了金小猫的手道:“金家哥哥若是在外头见了好景致,要与孤写信来说。孤也甚爱读些风物县志”
金小猫口中称是:“亦舒定会把行路见闻多多记下,待整理之后交与殿下过目。”
“如此甚好!”官家也道,“朕也十分想知道,朕的治下,各地民风有何等不同。亦舒,记得来信,朕亦等着。”
诸事已毕,行动便快。
汴梁城中的金宅不日便换了主家。
而这位前方方食的东主,轻装简从,带着一老一少两个旧仆,往西辅去也。
说来此时已近初夏,沿路的田间,熟麦金黄如浪。偶见能有巡田的汉子,送饭的女娘,皆是面露喜色。今年风调雨顺,又无有虫祸,想必是个大丰之年。
临田的土道上,打东来了一辆牛车,油壁青蓬,十分简素。
赶车的是个圆脸青年,见到此处有棵高大槐树,枝叶舒展浓阴蔽日,不由把牛车停了,对车内道:“爷,此处有阴凉,可要歇一歇?可要饮水?六二去寻水可好?”
车内声音清平温和:“好。”
车帘掀起,打里面先出来的,是一只瘦削修长的手,这只手稳稳扶着车壁。接着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那脸上,一双杏目沉稳内敛,宛若秋潭一般幽深无波。
然,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那头银白长发,虽说用了冠束着,可那种与主人不合的怪异,令人一见就不由自主把视线落于彼处。
待人出来,才看出这位主人不过二十五六年纪,身骨较旁人相比,是格外清瘦,那青色道袍穿在身上,竟觉是空空荡荡的。一阵风来,吹动衣袂飘飘,更似个欲凌风而去的仙人一般。
若是有人五年前曾在方方食用过食,定会认得这人是先头的东主金小猫金亦舒。
金小猫下得牛车,转身把手往车内一伸,温声道:“山伯也下来歇歇吧。”
三人相携到了槐荫小憩,那圆脸的青年,便是六二,把遮阳的斗笠往胳膊下头一夹,沿着土埂下到田里,与那送水送饭的女娘拱手商量,才得了一瓢井水过来。
金小猫就着瓢饮了几口,便交与一旁老汉金山,开口问六二道:“可是问明白了?先生是在此处落脚?”
六二含笑道:“那大姐说,村中刘山人家里,确是住着一位先生,与爷说的一致。要前去拜访么?”
金小猫摇摇头:“不必,只在此等着。等到先生来,这世上便无金亦舒。”
旋即,又是小小一笑,“只有金静彤了……”
金山抬眼看看金小猫,微不可见叹口气道:“爷,定要这样?官家那厢……”
“所谓行路偶见流匪,被截了去,也非不可能之事,何况先生现下不也过来接我了!”
金小猫垂眼看看自家修剪整齐的双手,思绪转向离京之前在山庄中,散先生夜访,对自家笑道:“静彤为何执意要走,又不用官家赐的字?”
自家那日回答:“想学先生游历,静彤如今京中无牵无挂耳……”
散了家仆,除却一意留京看顾同袍故人的赵破虏,身边只余这二人罢了。
“静彤!小猫,来得甚快啊!”
闻声,金小猫抬眼长望,果见那村口,缓缓行来一位蒙巾的先生来。
“静彤劳先生久侯了……”金小猫起身大步迎上。
八月,官家得来金小猫头一封信,厚厚一大叠。随信前后脚来的,却是自家外甥金亦舒路遇流匪,被杀落山崖的消息了。
官家派人去寻,果见出事之地,早有人把一主二仆的尸身装敛好。等再运回京中,已是腐败不堪,形容无法辨认。只得在查验了身上佩物,确认身份无误后,与自家皇叔皇婶一处埋了。
官家难过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把这事儿丢开了。
转眼又是初冬。
临安小雪方霁,西湖边上立时冒出许多人,来游赏这难得一见的早雪美景。
薄薄一层莹白,落在枝头堤上,屋檐车顶,娇弱地仿佛只等冬阳一出,便会化作神女残泪,只在人间留取几许微冷的湿润,叫人恨不得顷刻间就饱沾浓墨,就着这几许湿润,落于宣上,勾勒出这令人怅然的美景。
而却有这么一处卖文房的小铺,不过小小一间,生意却还颇好。
那东主并不常露面,看店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仆人,老的沉稳少的亲切,并不以士子的穷困而有失礼节。
若是遇见有人实在付不起买笔墨的银子,也只需留下一纸精心所写的诗文即可交换。若是这诗文入了东主的眼,或许还能得到东主送的一小坛子桃花酿。
这东主实在算是个雅人,把这小小文墨铺照着他的字号,取了个雅名——“贻管斋”。也不挂招牌幌子,只在墙上挂了一枝赤管的毛笔。周边墙上也无多装饰,只在临湖的两扇大窗上刻了一套十二时的花猫图。
来此的学子间有人猜测,这位东主把个贻管斋取义《毛诗》中的《邶风静女》篇,约摸是个久侯情人不至的女娘,也有人凭着东主那一手劲瘦有骨的字,想着必然是位洒脱的儒士。
可这位众人眼中神秘莫测的东主金小猫、所谓的静公子,此刻正靠坐在落尽残叶的桃树上,微眯着眼,细细品着打这棵桃树下头埋的樱桃酒。
许是酒入愁肠,这位银发披肩的青年半掩了脸,低声自语:“都说对人若有了执念,即便过身,亦会入得那人梦里。可是五宝啊!你怎不来看我呢?”
“我……甚是念你啊!都,忘了你我对饮,此刻该会是甚个模样了……”
“呵呵,小……小官人不怕冷么?”头顶传来嘶哑男声,金小猫抬眼看去,却是个陌生男子,双眸含笑,正看着自家。
“手边有酒,心间有友,哪里会冷。”金小猫亦是弯唇一笑。
“吾……我闻得这酒甚美,可能许一盏?”男子毫不客气挨着人坐下,指了指酒坛,“只用一盏便好!怀……怀个故人!”
金小猫皱皱眉,看面前这人笑意殷殷,那眸中分明透出的是抹怀念之色,心下不觉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何必一盏,要饮,便作一坛。我不善饮,家人也不许我偷酒吃,若是醉了,怕是会挨唠叨。”
那青年哈哈大笑,抱过酒坛深闻,只觉又甜又美,大声赞道:“好酒!好酒!”立时扬起脖颈,将那坛子樱桃酒沽沽饮入腹中。
“甚好!”饮罢,那人也将身子靠在桃树上,举目望那烟雨西湖,笑眯眯开口,“小官人,说来你我萍水相逢,日后也不定会再照面。我看你人好,倒是很想跟你说说心底话,不知你乐不乐意听?”
金小猫唇角一扬:“人人有话,大多不敢与近人说,你我又不认得,自然是听过便忘。你愿说就说罢!”
那青年就咬了咬牙,恨声说道:“我有个心上人,说好了生死一处,谁知我只是去看了回子病,那人竟是另结亲了!你道是可恼不恼?”
不待金小猫搭话,青年又是面上微怒:“不过五六年时间,待我看好病回来,想去寻他问个明白,谁料这负心人干脆跑了音信全无!害我以为他遭了不测,心痛若再死了一回!你说他可恼不可恼?”
金小猫点头:“着实可恼。那娇娇负心在先,又弃你在后,兄台莫再把心放在她身上,还是另寻良配吧。世上芳草种种,终还会有一株入得眼,入得心。”
那青年看了金小猫半晌,忽地大笑起来:“说得对!纵是已入了眼入了心的,看他没良心逍遥自在地过活,也很该把他丢了!”
“只是,丢了心也没了,怎么办?”笑声渐不闻,青年幽幽又是一叹,“丢了心,人也就死了一半。”
“哈!且死不了!”金小猫抿唇,“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我把心丢与我那心上人看着,两个生生死死只用一颗,待到百年以后我去见他,只用理直气壮说一句,看,我从没再生出一颗心对旁人!”
那青年闻言,怔怔看了金小猫半晌忽道:“此话当真?”
金小猫把眼一眯:“自然当真!”
那青年浑身一颤,伸手想要揽金小猫的腰,却猛然停住了。
金小猫不觉有异,自顾接道:“我说话向来算话,既应许了人,便不会变。”
青年立时眼眶微湿,拿手抹了一把,强笑着起身道:“小……我见那西湖边上有个贻管斋,是你的么?”
金小猫微微颌首:“是啊!”
“那,小猫儿你收留我几日吧……好静彤!”
那人突觉失言,愕然止语。
金小猫却是浑身一颤,招手叫青年低下头,沿着下巴之处细细摸过,找到一个微不可见的凸起,望上一掀,闭眼骂道:“虞五宝!你个混蛋!”
待再睁眼之时,那青年却是捂着脸不叫金小猫看他:“莫看莫看,惊到你了!”
金小猫咬牙掰开那人双手,突地愣住了。
面前这人,桃花脸,桃花眼,原本姣若好女,现下却是浅浅深深道道细痕。伸手抚上,恍若隔世。
“五宝,我没有醉,果然是你来了么?”
那青年猛的收手,把金小猫抱个满怀:“你很该与我交代交代,怎么娶了妻了?”
金小猫闷在人家胸口,哑声辩解:“娶妻的是亦舒,又不是静彤。你还看不到么,我簪发用的,不是你与我的玉簪么!”
第一百回:今日洗手做羹汤
金小猫虞五宝得以见面,皆觉世上再无更大幸事。先头以为生离死别,现下竟是好好的站在一处,看得见,摸得着,又能一道说话,再不是脑中旧像。一时间,两个就这般在西湖边上相拥,也不顾旁人讶异指点。
倒是金小猫先回过神,把虞五宝推了一推,整整衣冠,笑道:“走吧,看天色也该用午食了。”又道,“你又如何来的?”
虞五宝嘿嘿一笑:“此话说来长。三哥来临安有事,捎我一并来散心的。没想到心果然散得妙!”
“哦?”金小猫挑眉,“怎找到这处?”
虞五宝亦把眉学着金小猫一般挑了一挑:“一眼就看见你那铺子上头的十二时花猫图,先头我制的是四季,你又画了?”
金小猫笑道:“每日看那玉书签看得心痒,随意画一画。”
虞五宝立刻把袖子捋起来,给金小猫看他手腕上的小狮猫:“嘿嘿,先头初知道心悦你时,不敢叫你知道,回来京城偷偷找了方家给纹的,每日想你时,就看一看。后来有心叫你看罢,你见了也不问,倒是叫我好生郁闷。”
金小猫把那手腕拿起来妆模作样地看,最后拿手拍拍,笑道:“啊呀,莫郁闷,莫郁闷!,七爷我来好生夸夸,怎的这么好看!”
虞五宝大笑,忙把手夺回来。
两个就携起手来,慢慢往贻管斋走。
金小猫低头不语,耳边只听得虞五宝把自家在药谷里头疗伤之事粗粗说过,又捂着心口道:“还好还好,若非我命大,那坟里头躺的,可真是我虞五宝了!”
金小猫听得一个坟字,脸色微变了变:“说来我有事问你,那坟里头埋得是甚?如何又说你过身了?”
虞五宝嗨了一声,一双桃花眼满是委屈:“我哪里知晓,我一醒去撑着去山庄看你,居然看到一双牌位,差些没把我气死痛死!若不是赵庄主劝慰,说不得现下我也入山修仙了!”
金小猫奇道:“修仙?”
虞五宝没好气地把手甩甩:“是啊!看看阎君把你发到哪里,我去拎回来拴着!”
又摸摸肚子,叹了口气,“想当初我死了,你说了那许多好吃的馋我,如今我活着,你怎么也该一样一样做与我吃吧!”
金小猫抿唇一笑:“家罢,天这般冷,就做鱼羹与你吃。”
金小猫现下居处,乃是西湖边上一条小巷,住的都是平头百姓,故唤作布衣巷。金山帮他置的小院便在这布衣巷深处,独立两进的小房,里头随意植些花花草草,虽没有汴梁旧宅的阔达,却胜在一分野趣。
那外边一进,金山六二两个住了,也放些货物。里头单独两间,一间卧房,一间厨间。
金小猫在卧房上头题了个“镇日眠”,却在厨间上头题了个“方方食”。是以虞五宝一见,立刻翘起唇角:“小猫儿,这里也有天字一房?”
金小猫但笑不语,只推开厨间的门,打靠门的鱼缸里捞出一条草鱼,冲虞五宝晃了晃。
“虞小鼠,今日就让你家七爷为你洗手作鱼羹,日后,不许再念了!”
金小猫把草鱼沿脊骨破成两片,拿竹针将鱼肉细细刮碎成茸,里头一根小刺都不许留。
又把冬菇冬笋豆皮都切成细细的丝儿,再发了木耳,去了根儿,照样也改成细丝儿。
再把带肉的鱼骨搁在锅里煎黄,入水大火滚开换做小火,慢慢把鱼汤炖成奶白色。
接着坐上炒锅,留了少许底油,拿葱姜爆香,入了豆皮丝儿冬菇丝儿冬笋丝儿木耳丝儿炒,再把鱼汤倒入,慢慢滑入鱼茸,添了盐胡椒粉调味,又往里头倒了半盏黄酒,待汤羹略有粘稠,便再拿芡汁儿收一收。
最后,金小猫手起刀落,切得细细碎碎的香葱儿末儿,只点上一点,登时便如雪地青松,瞧着便是一副画儿。
虞五宝一眼不错地看,只觉心内暖融融,不觉上前执起金小猫的手,在指尖上挨个亲了一亲。
金小猫也不挣脱,待他亲过,叫他松开,自家把鱼羹与他盛上:“且先吃鱼。”
虞五宝乐呵呵舀了一匙子鱼羹,笑道:“洗手做羹汤,先遣小姑尝,小猫儿,你没得小姑,五爷我勉为其难都吃了吧!”
金小猫闻言,额角一跳,哪个是新妇!
自古猫儿能吃鱼,亦善捉鼠,你虞五宝两个占全,还想做猫儿家的相公?
金小猫垂眼看看自家手指,上头水泽莹润,忽然就唇角扬起,笑道:“五宝,待会一道屋去,我与你还有好吃的。”
虞五宝点头傻笑两声,几下把鱼羹喝净,桃花眼里莹莹生辉:“啊?小猫儿,这鱼羹忒少,五爷我可还没吃饱呢!”拉着金小猫就往镇日眠去。
金小猫被拉得疾走,心道这夯货怎地还没改,不晓得自家有心捉弄他么!
偏脸去看虞五宝,虞五宝恰也在看他,桃花眼里真真是百转千回,再也藏不住。
金小猫心头一跳,拉着虞五宝立在镇日眠门外头,深深吸气:“五宝,此门一进,你我就再也脱不开干系了。”
虞五宝捏捏金小猫的手,冷笑一声:“你还想脱干系?”
“那……”金小猫忽然就不敢进自家卧房了。
虞五宝把金小猫打横一抱,拿肩头把门撞开,大步到了床边。
把金小猫往床上一房,虞五宝压身下来,轻轻含住金小猫的唇,缓缓拿舌尖儿勾了几圈,嘴里含糊说道:“先头尝也不敢尝,如今都是我的了!”
金小猫被虞五宝压得喘不过来气,拿手把胸膛推推,气吁吁道:“五宝,起开……莫……莫这样……”
“莫……莫哪样儿?”虞五宝趴在金小猫身上低低直笑,“小猫儿,你可知道,姜猴子知晓我要寻你,头一样与我了甚物?就是叫人快活似仙的妙图……小猫儿,我想叫你……叫你快活,也想你叫我快活……这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