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得紧的陈娇娘笑吟吟把院子里头的百斤大石锁用一根手指勾着,轻轻松松提到胸前,再往旁边一丢,砸出一地烟尘:“敢再说我闲,下次便把小鼠丢了!”又难得长叹,“你我向来缘浅,奈何竟情深如许,不知那叫老娘相爱相杀兄弟死心塌地的猫儿,又是怎样的……”
虞五宝默然,这等粗鲁不着调的本性,谁人消受得了!
却还没完,只见陈娇娘剑眉一挑,拎起虞五宝的衣领往前搡搡:“小鼠,咱们酒一杯吧?听你家老爹说了,你那小黑屋里头,可是藏有樱桃酒的!什么时候酿的?谁酿的?啊?”
虞五宝忍无可忍,一指谷门,怒喝道:“陈娇娘你这讨厌鬼,滚!”
第六十八回:风火娘子闯汴京
有自家老爹虞谷主在,陈娇娘自然不必滚出药谷,相反,见惯两个口舌之争的一众大人权当这两个小的在斗气。世上甜蜜蜜的青梅竹马多得是,唯独这一句两句话说出来就要闹得沸反盈天的,约摸西辅境内也就这么一对儿。
不是陈鸿辛不晓得自家娇娇粗鲁,相反是见她说话行事一股子匪气,平日张口闭口皆把“老娘”挂上,饶是自家祖上也出过绿林豪强,也是看不过女儿家这般行径的。
女儿家便该有女儿家的样子!不说男女大防,单只着了男装四处跑,就够人头疼了。陈娇娘被祖父快手定了亲,打得便是旁人不识娇娘的本性,初见还当是个淑女,谁知道这淑女眨眼变作胭脂虎,吼一吼,叫胆小的魂儿都掉了。
先头陈鸿辛有意把陈娇娘与虞五宝两个凑一对小夫妻,看上的便是虞五宝不嫌陈娇娘风火性子,两个自幼能玩到一处,虞五宝性子虽说孤拐,却是把这个青梅小女友看到眼里的,不然也不会与她吵逗起来,一连许多年。
再,陈娇娘生人面前也极能做派,拜她娘亲所赐,也能把个行止端庄的闺秀模样装上几分,总归是好一个贴心花样子,叫人看了只觉好的。这些,便是叫他陈鸿辛把自家风风火火的娇娇嫁与虞家,也丢不了几分面子。小夫妻两个将房门一关,外头哪管这些闲事?
虞五宝却是把陈娇娘看作兄弟的,只不过不是那等可以两肋插刀的,却是叉自家两刀的。碍着自家老爹与陈家伯伯的交情,这等被插刀的苦痛,只得咬牙忍了。至于陈娇娘的性子,虞五宝只当是个炮仗,不点上一点叫他炸了,自家总归不舒坦。你叫我不痛快,我叫你痛快不了。
是以虞五宝不被逼到绝处,对着陈娇娘总是一股子不温不火,外头看着,倒说这小魔头遇着个克星,方不胡乱了。
虞谷主现下见着这宝贝克星克不着自家折磨人的小儿子,转去做了旁家媳妇,只得一笑罢了。不过却是不死心,与陈鸿辛两个一商量,把个夫妻不成的小儿女生生拗成了干兄妹。两个小的焚香祝祷,义结金兰(?),到底全了两个老的当年所愿。只不过在陈娇娘看来,自家与娘货小鼠成了姐妹,也算是对当年两位夫人私下戏言的一种安慰。
“若生男,为兄弟,若是女,便姐妹,一男一女为夫妻……”诸如这等不负责任的指腹为婚,早该教人丢到九霄云外了!
既为了兄妹,虞五宝算是把个心事丢了泰半。自家好容易脱逃,便心心念念想着自家小猫儿来。
只不过少年相思如潮涌,一波未尽一波起。虞五宝,趴在书房桌上,只觉得自家着实忍不下去了,恨不得一睁眼就在金小猫的开合居,瞧着金小猫在六二服侍下漱洗,用朝食,摸豆子,对着自家微微笑道:“五宝你来了。”
虽说是想,虞五宝倒把这等事看作真的,亦是微笑迎上,喜滋滋道:“小猫儿,我来看看你……”
话音未落,却是从里间出来一双佳人,一人手里捧着玉冠,一人拿着锦袍,温柔似水地上前:“七郎,让奴来服侍您……”
眼睁睁看着两个色女在自家心上人身上上下其手,自家心上人也显得甘之若饴,虞五宝实在忍不得了!将拳头一握,冲着两个缠人的女娘便是两下,把这两个打得远飞出去,自家狠狠抱着金小猫泣道:“说好的三生三世呢!小猫你一刻都等不得么?”
正哭得伤心,胡觉顶发一紧,虞五宝立刻警醒,把眼睁开,面前却是一张叫他恨极的俊脸,正张大眼睛惊奇万分看他:“小鼠,老娘是看错了吧,你怎地哭了?”
虞五宝虽不忿陈娇娘把自家此刻瞧得清楚,到底是叫他从悲梦里清醒,是以又羞又气又感激,五味杂陈,倒把他说不出话来。
静了片刻,虞五宝淡然开口,脸上却是红若暮云,道:“在家里呆的久了,是想回汴京了。”
陈娇娘分明不信,把手搓搓给了虞五宝轻轻的一拳:“老娘听得清楚,小鼠你可是说了什么三生三世,一刻也等不得。”又顿了顿,捏着嗓子转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来,“快说快说,小鼠干哥哥,你莫非梦见你那心上人了?”
自然是!
虞五宝被陈娇娘一语中的,不免心头一悸:“浑说!”
陈娇娘见虞五宝不认,剑眉挑挑,把掌心平平摊开,上头是一柄银鞘玄铁的匕首:“还道没有,这是甚!日日握在手里,也不见丢下。老娘就说,这是哪家娇娇这么有心,送人礼物却是送到心坎里了!”
虞五宝一眼就认出这匕首是自家小猫儿送的,想必是陈娇娘趁自家睡得糊涂从手里轻轻捻出来的。不由面上挂不住了:“还给五爷!那是五爷我心……新兄弟送的!”
陈娇娘把嘴一撇:“兄弟?老娘才不信!兄弟会叫小鼠你哭得稀里哗啦?”
虞五宝一把夺过匕首,珍惜地摩挲几下,顺手塞进靴页里头,甩甩袖子出了屋门。
陈娇娘捏了下巴想了片刻,也几步跟了出去。见着虞五宝面上泱泱不乐,不由嘴角一翘,手里却是把虞五宝袖子扯来扯去:“小鼠,你这般样子实在少见,说罢,哪个娇娇叫你这样上心,老娘实在忍不住要瞧瞧未来干嫂嫂了!”
虞五宝被陈娇娘纠缠不过,只得出声:“不是娇娇。”
“难不成是女娘?”陈娇娘大呼一声,退后跳开,手里还拽着虞五宝袖子不放,“虞五宝……你看上有夫之妇啦?”
虞五宝把牙一咬,恶狠狠把袖子抢回:“不是!”
陈娇娘眼珠子一转,忽然又笑了:“老娘忽然有兴趣了!小鼠,你什么时候回去汴京?”
汴京城里头不似药谷里头这般鸡飞狗跳,却是平静许多。百姓照常生活,商人依旧生意,连带北疆也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
安北侯姜文忠不在汴京,另一位美人侯爷安宁侯崔峥越显活跃。不过短短几月,官家明面上便把襄阳侯这位半子看得亲切,把先头抢人小儿之事也按压下去,更是多有赏赐。
官家有日与太后闲话,便讲了这些:“人物俊美风流,才学也有又稳重宽和,实在是好儿郎。只可惜配了襄阳侯家的郡主。”
太后却道:“等等看吧。”
这一等,便到了十一月初一。
这日下了好大一场雪,方方食前头路面上更是厚厚一层。小二子六二带着人正扫雪,就见一辆马车悠悠哉哉停在门前。
素手伸出,轻撩车帘,下来一个俊美无俦的中年男子,穿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拿着一个香暖炉,笑盈盈叫人如沐春风。
六二几乎看呆了!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他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
姜小侯爷容貌虽好,却是有些冷,虞五宝艳若女子,到底也失了几分豪气。驸马贾瑾瑜长得好,不过太过清高了些。便是自家大爷与刘长荆刘大官人,也是容貌温润的,却少了几许灵气。
只听这人含笑问六二:“小二哥,你家东主在不在?”
六二一怔,恍惚间并未听清。
这人便又重复了一遍:“峥来见贵家东主,却是有一门好生意商量。”
六二自知失礼,不由憨憨一笑:“贵客,我家七爷正在楼上与虞小官人说话呢!请您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
金小猫正在天字一号听虞五宝闲话,身边却不独他一个,还多了一个男装少女。
虞五宝气吁吁瞪了一眼这娇娇,对金小猫笑笑:“陈娇娘,五爷我的干妹子!”
陈娇娘却是暗下打量金小猫与虞五宝,见虞五宝眼光一刻都没离开金小猫,不由心中暗笑:小鼠原来瞧中了他?虽不如老娘我长得好,却也是个叫人喜欢的主儿,又有钱,又温柔,配小鼠可是绰绰有余。老娘总算放心了。只是,这人分明是个男子……陈娇娘后知后觉,捂着嘴倒吸了一口气,我家小鼠干哥哥,难不成是个断袖?
金小猫也在一旁打量陈娇娘,见这娇娇举止不同一般,倒是个匪气十足的,一些都看不出小娘子的娇柔。又见她目光灼灼盯着自家,不免有些脸红,越发把自家眼光错开了。
虞五宝侧眼正看见陈娇娘对着金小猫一股子精神样子,心底不由泛出酸来,提高声音叫人看他:“小猫儿,你可知我差些与这悍女定了亲!乖乖,五爷我差点入了虎穴!”
金小猫闻言大乐:“哦?愿闻其详。”
陈娇娘见金小猫有兴致,便与虞五宝两个你贬我我损你的把这乌龙说来,末了两个一道拍拍胸口:“真真天可怜,不叫与他做一堆!”
金小猫直笑出声来。原不过一个虞五宝逗趣,如今多了一个陈娇娘,倒是更有趣。
“如此,小猫也叫阿娇妹子了!”金小猫起身把窗子打开,笑盈盈指着窗外,“汴京有雪,阿娇妹子可以多赏几日。”
陈娇娘眨眨眼,鼓掌笑道:“小猫哥哥可真好!比小……比虞五宝可要顺眼得多了!老……呃,奴多叨扰几日啊!小猫哥哥莫嫌弃。”
金小猫刚道个客气,六二敲门进来,满脸艳红:“七爷,七爷,外头来个人,自称是崔峥,要来谈个生意……”
虞五宝立时如被点了炮仗,呵呵冷笑道:“来得正好!敢害五爷我的,五爷绝不会放过他!”
金小猫一想起虞五宝被崔峥拿着麻袋装就要笑,此刻更是忍俊不禁:“哦?也拿麻袋装?”
虞五宝桃花眼斜斜一瞪,似嗔似怨:“然也!”
陈娇娘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忽然觉得这汴京确是个好地方,不枉自家偷瞒父母,抢了虞五宝的马车,一路风风火火地疾赶过来!
这等有趣至极的去处,合该好好闯一闯了!
第六十九回:悍女也爱小儿郎
方方食二楼,杏花春雨雅间。
金小猫虞五宝两个一道坐着与安宁侯崔峥说话。
崔峥坐在对面,唇角微勾,狭长凤目里头秋波流转,明明年逾不惑,却依旧神采飞扬。在虞五宝看来,这妖孽倒是比先头暗算自家时更显年轻了些。
崔峥淡淡开口:“金七官人,本侯此来,是与你做一道生意,若能遂了本侯的心意,报酬自是不消话下的。”
金小猫亦十分客气,把话头也说得圆满:“不瞒侯爷说,小猫如今在休养,却是实在管不了许多呢。”停了少息,又开口笑道,“崔侯既然亲自来了,小猫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崔侯还请讲。”
崔峥瞥了一眼金小猫身侧坐着的虞五宝,只觉虞五宝那目光一如刀剑,冷嗖嗖都朝自家杀过来,不由莞尔一笑:“言重了言重了,本侯这不过想请七官人帮个小忙而已,哪里犯得上舍命。”
说罢,崔峥越发神情肃然,他朝天拱了拱手缓声道:“本侯说的这事,却是与今上有关。本侯那日街上拾得的小儿靖哥儿,竟传是……”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极低,“竟传靖哥儿是官家那个外头哥儿。本侯胆小,不也知如何办了。”再顿了顿,崔峥把手边茶盏里头的茶抿了一口,幽幽一叹,“幸有个江湖上的朋友与本侯手下交好,道是令兄金大郎可寻得细致消息,又快又好的。就不知令兄可否帮本侯寻出靖哥儿的底细,好叫本侯安心则个!”
金小猫不意崔峥把事儿推过来叫这厢担着,实在是烫手得紧。
先头胡昆仑等了几日着急,自家便又去了侯府,与那后院的神秘人打量悄悄行事把靖哥儿那两个一起偷出来,谁料事不成,竟是打草惊蛇,崔侯爷竟把一双小儿日夜带在身边,连带与郡主两个一处时,也拘在外间。
胡昆仑自觉莽撞,灰溜溜来见金小猫,只当再下不去手了,一时气怒怨愤交加,竟在金小猫面前嚎啕大哭,不知自扇了几多耳光。
金小猫原也以为此事再不好办,待虞五宝一回来便又与虞五宝商量对策,谁知还没想好,崔峥倒先出手了!
崔侯爷老神在在,金小猫却是心若油煎。靖哥儿身份,一朝大白,便是皇子身份,官家哪能不认。只偏偏还有个与靖哥儿一般无二的小儿在侧,这却是棘手至极。真真不知晓,这心眼九曲十八弯的崔侯爷个,到底打量送哪个进宫。
崔峥见金小猫蹙眉,又是微微一笑:“本侯向来公平,七官人若能把此事办妥,本侯便把蜜雪蟾当做酬劳。”
虞五宝冷眼去看崔峥,只觉这位美姿容的崔侯爷,就如一条嘶嘶作响的美艳毒蛇,寻机便要把人要上一口。此刻见到他暖如春阳的一笑,背上忽地生出一层冷汗来。虞五宝心道:“这妖孽,怕是越发不好惹了。”便只好狠狠多瞪了崔峥几眼。
崔峥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虞五宝,把眉一挑,冷哼一声:“本侯手下难能有逃出生天的,可见你也有两分本事。”
虞五宝立时把脸一沉:“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五爷我不过着了旁人的暗道,可笑那人还有脸自夸。”
崔峥不理他把脸转开,起身亲自执了茶壶,在金小猫茶盏里头三点头,斟了一盏子上好的清茶:“七官人,请用茶。本侯之事,烦请七官人多费心。”
金小猫自是不愿受崔峥这等客气,伸手只想阻止,可崔峥面上淡淡,手下却是坚决得紧,不待金小猫推脱,一手就按住金小猫的手了:“七官人且安心受了,此事十分重大,于本侯来说……那是什么都比不得的!”
金小猫被崔峥把手按了,顿觉身体重若千斤,连手臂都抬不起了,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位崔侯爷,用另一手托了茶盏凑到金小猫唇边,笑意殷殷道:“七官人,请!”
虞五宝直想把这可恶至极的手打掉!
只是刚刚近身,就被崔峥轻描淡写地把手一扬,一股重压便把他逼退几步,跌倒地上。虞五宝正讶异这崔峥几时修得这等高深功夫,崔峥便已猜出虞五宝心思,冷声喝道:“虞小官人,你莫多话,此时已非彼时,本侯没得心思拿许多麻袋装你。”
虞五宝气极,把牙咬得咯吱直响,浑身忽地却如同拿锤子夯过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茶被崔峥强喂入金小猫口中:“崔峥!你怎敢!”
崔峥把茶盏放下,双手拍拍,淡声道:“如何不敢?不过敬一盏茶罢了!”
金小猫初时只觉得入口这茶苦涩无比,稍后又觉透着辛辣,最后还带有一股子直冲脑门的酸气,心道在自家地界,还中了崔峥暗道,这茶,竟是加了料的。金小猫正后悔自家未曾做多提防,却见崔峥笑眯眯垂下脸,与金小猫的凑做一处,低声道:“乖乖,你这么听话,本侯才不会下毒害你。这茶里么,不过是我家靖哥儿厨间里过家家,胡乱配的料,本侯叫人提做粉儿,拿来玩人儿的……”
崔峥大笑,负手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