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官苦着脸道:“陛下,这鸟太滑,臣逮不住它,从前就只有谢小将军才能抓到它……”
“抓不到!抓不到!抓不到!”阿绿在房里飞来飞去,兴奋异常,大抵是阿墨走了,没人能制得住它,这扁毛畜生于是以为自己可以大展宏图了。
沈约慢慢走过去,阿绿正在吵吵嚷嚷,冷不防跟他对视一眼,顿时噤声,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天敌一般,“嗖”得一声飞走了。
“妙啊妙……”见一人一鸟如此情状,喜官忍不住啧啧感叹,我怒气冲冲地瞪他一眼,“啰嗦什么,你给我下去!”
喜官眼神晶晶亮地瞅瞅我和沈约,一叠声道好,退下了。
“陛下,我是否长得很像一个人?”喜官走后,他上前一步,目光丝毫不错地望我。我就晓得,那些宫人的窃窃私语早晚要坏事。
我不回答他,仍然低头喝茶。
他继续不死心地问:“这是否就是陛下要赶我走的原因?”
这厮也太聪明了一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心虚地把茶杯一放:“你没事瞎猜什么,吵死了!”
他却只回我轻轻一笑,我顿时心里一凉,好像一瞬间,什么思绪都给他看穿了一样。遂恨恨地想,果然跟他见面谈话是个错误的决定。
“朕就是不高兴给你诊病,这皇宫不是花园,你爱走便走,但是想留下来却要看你的本事。茶凉了,你好好考虑吧!”我把袖子一摔,姿态极其优雅地扬长而去。
绝不是落荒而逃。
事实证明,我那一日想得太过简单了点。自从沈约留在宫中之后,我简直走路都要绕着走,但是大小人物去探访他的居然络绎不绝,首当其冲的就是张衡,居然跟他在里面嘀嘀咕咕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结果张衡出来的时候春风满面,还特意跑到我这儿来了。
“陛下,怎的还不行封官典礼!”张老头匆匆忙忙给我见礼,嘴里还埋怨上了。
“怎的,爱卿是来向朕问罪的?”我坐在椅上,眉头一挑。
“老臣只是不懂陛下究竟何意。”张衡也不对我客气了,“陛下既然已经寻得命定之人,就该让他担此重任,昌盛国运。”
“他是我以治病为由诓骗回来的,爱卿怎知他一定愿意?”我决定做负隅顽抗。
“若是为了这个……陛下不由担心,老臣已向他提过。他说,如若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没有意见。”张衡不动声色地投下一颗炸雷。
“什么?你全跟他说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出来,“你……张衡……你……”我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费尽心思守住的秘密竟全给这老头搅黄了!
张衡一脸无辜地看我,睿智的眼珠转动几下,忽然道:“莫非……这与那传言有关?”
“什么传言?”我迷茫。
“忘之长得与当年的太子伴读沈约一模一样,彷如再世。陛下难道对沈约有什么心结,所以,不愿见他?”张衡试探性地问。
“张衡……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啊。”我冷笑几声,如愿叫张衡后退了几步。
“老臣不敢当,这全是忘之的猜测。”张衡拱手答道。
这话无异于当头敲下的一声棒喝,晴天里的一道霹雳。我一把抓起手边的茶杯丢了出去,笑道:“他倒真是会猜啊……”
“老臣不敢揣测陛下的心思。但是——恳求陛下为天下苍生着想,距离邪神临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住口!”我忽然高声喝住他,张衡低头不再言语。我又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朕替天下苍生着想,又有谁来替朕着想?”
又有谁来替沈约着想?又有谁能替沈约着想?
“陛下——不妨再问问自己。”张衡低头,这看尽沧桑的老人平和地说,“如果真的不想找到忘之,为何不直接派人将他轰出宫门?如果真的不想封官,为何不干脆将他软禁,还允许臣等去探望他?如果是真的不想,为何不封锁传言,还叫他有机会胡乱猜测?”
我听完这席话,如闻醍醐灌顶,无力地坐回椅子,手指颤抖,心里也在颤抖。
原来我真的,还是自私的。嘴上叫嚣着要保护他,其实心里早就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
31.湖畔晚风
天气已经很寒凉,夜幕降临,点点灯光落在远处。我一个人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面喝酒。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就算是场面上不得不喝,那也是在灯火辉煌中,百官瞩目下,我执起杯盏,象征性地只喝那么一小口。如今夜色里独酌,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封忘之为钦天监掌管的圣旨我已经嘱咐喜官拟好了,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很高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都在说他们的皇帝陛下终于开窍了,可是只有我想醉一次。
我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要保护沈约,这样简简单单的信仰,竟也成了违背天下人的逆举。我虽然是个皇帝,名义上的天之骄子,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天下人为敌。除非我想辜负父皇的重托,我想毁灭老师的期望。
从来,都是这样。我不可以辜负任何人,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辜负沈约。
轰走了喜官,赶跑了宫人,我在御花园里呆呆地坐到了傍晚。冬季百花凋零,景色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我却很出神。直到落霞把酡红的微光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恍如隔世地清醒过来,头疼得要裂开了。
我对自己说,我需要好好地醉一场,在这个没人能找到我的凉亭里,作一回酒鬼,自顾自地醉一场。
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我已经从凉亭的美人靠下面摸出了三坛美酒。这是我白天命人放在这儿的,三坛波斯烈酒,隔着泥封就能闻到扑鼻醇香。
把其中一坛搬上桌,拍开泥封,倒进碗里,迫不及待地灌下去。辣……烈……醇……我咂着嘴回味,眯起眼睛又倒了一碗。
月色照人,我一碗又一碗地往嘴里倒,喝着无声的闷酒。转眼间,一坛酒已经见底,我晕晕乎乎地又拖出第二坛酒,皎洁的月光撒在酒碗里,像晃动了一碗的碎银。
低下头,清澈的酒液能照出我隐约的眉目,那是一张惨淡的脸,脸色是毫无血色的白,嘴唇因为醉了的缘故而呈现反常的玫瑰红色,睫毛又浓又密,一对眼珠子黑沉沉的,我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都会给吓到。
奇怪,我已喝了这许多,为什么连丝毫醉意都感觉不到。有些气恼地碰歪了酒坛,酒坛晃动几下,竟又在原地立住了。我呵呵笑了,如今就连一只空酒坛也在欺负我,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飞起一掌把那可厌的坛子拍出去。
我眼睁睁地看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进漆黑的夜里,却没有如意地听见它落地的哀嚎。我想我现在总算是有些醉了,因为我并没有深究这件显然反常的事情,而是继续蜷缩在美人靠上喝酒。
酒这玩意真是好东西,醉卧尘寰,物我偕忘,正是古今一大乐事。
我打了个酒嗝,头也有些晕乎乎的了,手中的酒碗也拿不住,险些要洒到身上,这时有一只手握住我的腕子。
接着烦人的嗓音响起在耳畔:“陛下,别喝了。”
“你管我!”我大着舌头叫嚷起来。
月光从凉亭的西边照到来人的脸上,他又蹙起了好看的眉头,继而一把夺过我的酒碗,随手一丢。我眼里只有酒,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给我……”
“陛下,侍卫长大人告诉我,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让旁人靠近……”
可恶,又是那多嘴的喜官!他以为沈约就能阻止得了我吗……
“放肆……朕就是要喝,你给朕下去!”我指着凉亭外面,大吼大叫地赶他走,“不要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自作聪明,真恶心!”
他不为所动。
像某种导火索被点燃了,我立刻暴跳如雷,浑身发抖,不停地喊:“出去!你出去!滚出去!再不出去信不信朕宰了你!”
也许是醉了的关系,我只感觉热血上头,脚下不稳,“哧溜”一滑,眼看要摔倒。懒得挣扎,我闭着眼睛等着疼痛降临。
可是并没有,我直挺挺地摔进了一个人怀抱里。
他穿着雪白的长衣,身上带着一股冷冽的芬芳。这味道我太熟悉了,熟悉得想要流泪。我迟缓地把头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近的距离,我根本克制不住自己那一颗悸动的心。
我好想,摸一摸他的脸。
结果只是喷了他一脸的酒嗝。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欣赏他狼狈的样子,我傻呵呵地笑:“哈哈——沈约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他脸上的平静神色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怔怔地问我:“沈约是谁?”
我浑然不知自己的错误已经犯下,“沈约?你竟来问我他是谁?你是傻瓜吗?”我又发出一阵含糊不明的笑,再度喷了他一脸的酒气。
“陛下,你喝多了……”他嘴上这样说,可是没有拂开我的脸,很坦然地准备接受我第三次喷给他一脸酒气。
一直是这样……无论我做出什么事情来,沈约,都是纵容我的。
“我才没醉,呃……醉的是你这个笨蛋……”我又打了个酒嗝,手扯住他的衣领,“你问我沈约是谁?沈约?你不就是他吗,啊哈哈……”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告白一样激动地搂紧我,我给他搂得一阵气闷,禁不住咳起来,一面咳一面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满脸。
“陛下累了……”他把我整个横抱起来,让我斜斜地躺在凉亭里的美人靠上。湖面上风吹过头发,反而将我的脸颊越吹越滚烫。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色太温柔,微风太和蔼的缘故。
那眼底的深情始终未曾改变,即便久经波折,即便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
我忘情地抬手去触摸他的脸颊:“沈约……你丝毫未变……”他反握住我的手,结果他自己的手抖得比我一个醉鬼还厉害。
习惯性地把头在他颈侧蹭来蹭去,叫他身上冷冽的芬芳也染上了酒气,嘴里傻笑着感叹,“真可惜,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我才能见你一面。你可不可以等一会再走,求你了,就一小会,再让我靠一会好不好?”
即便是在醉意中,我仍然怕听见否定的回答,我怕他再一次拒绝我,就像那一次我求他留下来看我登基一样。
万幸,他没走,而且还好像被我这一通话给说傻了。机会难得,我以醉鬼特有的机灵和见缝插针往外侧挪动,满足地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我乐颠颠地笑,神志不清地拿手勾住他的脖子,“沈约,啊……你亲我一下。”我说完话就乖乖地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期待的样子,喝醉还真是任性的借口啊,像这样的话平时打死我都不可能说出口的。
我真的很想念沈约的亲吻。都醉得一塌糊涂了,还是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吧。
面上有清浅的呼吸越靠越近,像湖畔和煦的春风轻拂脸颊,唇被人轻轻一啄,温凉的,羞涩的,还甜丝丝的,带着芬芳的酒意。
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他别开头,拿手背慌张地擦拭唇畔,面颊都是可疑的红云。很少能看见沈约真正羞涩的表情,如果我不是醉得这么厉害,大概会揪着他的小辫子使劲儿地嘲笑他罢。
可惜现下我的智力只够让我来回扭着腰极其不满意地哼哼:“不对……不是这样的……”说着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到眼前,嘿嘿一乐,道,“我教你!”
然后不由分说地对准他的嘴唇凑上去,被我碰到,他浑身先是抖了抖,接着连大气都不敢喘,木木地等着我下一步动作。我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沾染了全身冷冽的芬芳,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几乎是靠着本能伸舌撬开他的牙关,学着沈约以前的样子在里面一通翻搅。
真没劲,他毫无反应,连最起码的回应都没有。我推开他,躺回美人靠上,“换你了。”
他呆住了,两眼怔忪地瞧着我,似乎无法适应我这样直接的说话方式。
“算了……算了……”我无意识地嘟囔着,扭动着腰想换一个更舒服的躺法。
却突然被人扣住腰身拖了回去,因为醉意熏天而慢半拍的身体来不及反应,沈约就以他特有的迅捷和灵敏欺身过来了。
好像一瞬间被打开了阀门一样,他的吻热烈滚烫,叫人猝不及防,唇齿相交,险些被他给熔化。好不容易分开时,我已经气喘吁吁,眼冒金星,醉意和疲乏一起发作……模糊地丢下一句,“哈,学得好快……”然后我头一歪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32.越亲近越伤人
所有的醉鬼,宿醉醒来的第一感觉都是一样的。
头疼,不仅头疼,而且还浑身酸痛,简直像昨天晚上跟个死敌不要命地干了一架。
全身上下暖洋洋的,从头顶到脚尖都冒着热气,奇怪,我的被子从未如此温暖过。能回忆起来的事情,不过是昨晚上我醉了,再努力一下,只记得一个荒唐梦的碎片。
谁抱我回寝宫来的?谁替我换的寝衣?一点儿印象也无。
想要卖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我这是怎么了,不过宿醉一场,搞得跟中了十香软筋散一样,只好张嘴叫道:“喜官……”
外面没有人应我,好半天了,我正准备喊第二次,喜官的声音才从门外传来,还特意压得低低的,像有什么秘密一样。
“陛下……确定要我进来?”
“废话,你不进来谁帮我换……”我刚出口一半的话倏然咽下去了,因为我调转目光,发现床外侧还躺着一个人,他离我离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我刚醒来的时候居然没发现他。
他正对着我,保持侧身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卧着,从这个角度看,他昨晚是注视了我一整晚然后渐渐睡着的吗?
立刻拍一拍自己,想多了,只不过是他修道多年,所以睡相稍微好看了一点罢了。
但这没能解释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到,底,怎,么,上,来,的?
我这上蹿下跳的一番动静终于把沉睡中的傻瓜给吵醒了,这厮迷茫地看我一眼,我回敬他狠狠一记眼刀,他居然只是掀了掀眼皮,继续用无辜的神色瞧我。
太可气了,你以为你霸占的是谁的床?
“你怎么上来的?”我毫不留情地掀开他的被子,“敢扯谎朕治你欺君之罪!”
“陛下不记得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脸颊随即浮上浅浅一层红晕,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我立刻一阵心慌意乱,我对于近看沈约的样子没有一点招架能力,第一反应居然是检视自己领口脖颈,确定没有什么暧昧的痕迹之后才放下心来……
“ 昨晚只是喝多了,我送陛下回来而已。”他一脸正经地给我开释迷惑,殊不知越解释越有问题。
送回来睡觉?骗谁呐,只是送一送还用得着一起躺床上吗?喜官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回头我得好好治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