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说了……”我翻身下床,迅速远离这个总有办法打破我平静的“危险人物”,捡起一件外衫,随便套在身上,扯着嗓子叫唤,“喜官,给朕赶紧地滚进来!”
门几乎是同一时刻被推开,喜官先是探进来一颗脑袋,讨好地看着我:“陛下,昨夜睡得可好?”
好你个大头鬼!
我脸色微沉,他立刻耸搭了脑袋晃进来,先是向内室瞟一眼,一看形势不好就急忙解释说:“可不能怪他,昨夜的情况臣都看见,是……”
“是我逾矩了……”后头传来沈约的声音,他头发半披,衣带也是松松地垂在地下,“陛下不要迁怒于侍卫长大人。”
他为什么不让喜官说下去?他为什么连句解释也没有?还是这样死猪头不怕开水烫的蛮横态度,不过是仗着我不敢真罚他。
一直是这样,不管失忆了还是没失忆,沈约就是沈约!
我一瞬间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火气,扬手冲着沈约的脸就是一耳光,“放肆,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吗?”
室内一阵静默,喜官被我吓傻了,他怎样也不会料到的吧,我会向沈约出手,这个我不惜负尽天下人都要保护的家伙。
沈约的态度倒是平静得多,他莹白的脸上带着五根鲜明的手指印,神色如常地穿衣系带,连目光都是静默的,像死水。
他微微颔首,无声地向我告别,转身一拉门,出去了。
喜官试探性地清了清嗓子,我冲他露出一丝宽慰性的笑容,“想说什么就说吧,放心,朕现在很正常,不会把你拉出去活剐了的。”
他扭头示意我门外:“臣倒是觉得陛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听臣说话……”他是在叫我追出去,笑话,追出去能怎样,难不成要我给他道歉吗?
连打他的理由都编织不出来,我拿什么给他道歉?
“昨天夜里,陛下喝多了……臣不敢去寻,恰逢他来找陛下,臣就对他说明了情况,他立刻表示要去劝您,他……很担心……那一份关怀,臣第一次看见……”喜官轻轻地笑了,“不,应该说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曾经在以前的沈公子身上也见到过。”
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捏着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陛下,从前您生病高热的时候,十次里有九次叫的是沈公子的名字,您不说我也晓得的,您的病是为了他而活生生熬出来的……臣当时还很是为您不值得,现在看来……”喜官收住了话头,转而道,“昨晚上的事,您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这唠叨的家伙说了一大堆煽情的话,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可为什么,现在我就有些后悔……方才那一巴掌,扇得重不重,打在脸上疼不疼,真是的,情急之下,我竟忘记了控制力道……
平时里扇一个不得力的臣子我都会记得控制力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人有时候是这样残忍的,对越亲近的人伤得越狠。
“忘之抱您进来的时候臣就候在寝殿未离开过,您醉得酒气熏天,说什么都忘了,竟也不认得臣了,但只是一直拉着忘之的袖子叫沈公子的名字。臣要替您换衣服,您踢来蹬去,差点把衣裳都撕破了……可是忘之一帮您换,您就看着他一直笑,回想这些年,臣有多久没见您像那样笑过了……”喜官说着说着忽然扭过头去,极快地拭过眼角,“陛下不是想知道为何忘之会与您同榻而眠吗……那是因为昨天晚上您说过的一句话。”
我愣住了,后背抵上了门板,拼命在脑海里面回想有用的字句,奈何烈酒冲刷了我所有的记忆,“朕……朕说什么了?”
“您不停地说,我后悔了,留下来,沈约,留下来!”喜官模仿我的语调模仿得一点也不像,可是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刹那间快要停止呼吸。
“他……他听见之后是怎么说的?”我有些艰难地问。
“忘之没有说什么,脸上表情也看不出来变化,臣也觉得奇怪,他居然一点疑问也没有。他将您安顿好后,在您的身侧躺下。臣没有打搅,只是退了出来,守在门口。”
“陛下,请恕臣随意置喙您的私事。臣本来以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喜官向我俯首低眉,我却连叫他平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来得及吗?我的手按在门把上,厚重的松木门随着我的动作闷哼一声……他带着一个火辣辣的耳光默不作声地推开门离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多年前又怎样呢?
他肩膀上带着我的泪痕,却毫不回顾地离去时,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如今却已无从得知。
33.心思各异
我一道圣旨把沈约封上了灵台,眼看着他穿上流光朝服,腰束云锦腰带,衣摆上纹绣天上星斗,一举手一投足皆是迷晕了我的眼。
我……其实还未好好地看过他罢,当真是一点没变。他清绝,他淡然,他平静,万种波涛都被他掩藏在微微抬起的眸光中。
大殿之上,接过圣旨,他看我,口称谢陛下恩典……那恩典二字里可包括了那一把火辣辣的耳光?
我揣测不出他的意图,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样,平静得让我发慌。他只是看我一眼,我就已经浑身长刺,坐立难安。
朝中无事,群臣告退后自殿门鱼贯而出,唯有他还立在原地,一副我理应再跟他多说两句的样子。
“大人怎么还不走?”喜官上前一步,替我问出了疑问。
“陛下真的没有其他吩咐了吗?”
这目中无人的家伙,我还能说什么?在大殿跟他道歉吗?想都不要想!
“没事,你下去。”我挥手,有些躲闪他的目光。
他却好似没听见一样,“刑部尚书梁大人日前曾来找过我……”他和从前一样,仍然不习惯对我称臣。
我却没有纠正他这个小小的不敬,而是眉开眼笑,哪壶不开提哪壶,“漱玉好庄周之言,不知有没有跟你讨教道学?”我心知肚明他要跟我摊什么牌,但我就是乐得装傻。
“陛下,沈约究竟是谁?”他不理我,单刀直入。
我还没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捂着嘴巴轻咳了几声,道:“你问这个干嘛?”
“梁大人对我说,有一桩悬案压在刑部很久了,而这桩案件只有他才能解决。故此,我想请陛下把他找回来。”
他一边说,我的眼皮一直在跳,转头瞄瞄喜官,这厮回我一个抱歉的眼神,那言下之意就是:您自己看着办吧!
他这是绕着弯子在跟我打哑谜呢,天下只有一个沈约,正主已经站在我眼前,让我再去找谁去?
“你以为他是谁?”我继续着这毫无营养的对话,扑通一下将皮球踢了回去。
“微臣恭请陛下指教。”他这时候倒记得敬称了?
我沉默再三,他却有不得答案决不罢休的架势。
轻叹一声,反正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横竖兜不住的秘密我还瞒它干嘛?
“你要朕怎样回答你?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我“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似怒不可遏,实际上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仅仅只是,理屈词穷罢了,找不到话来应对,憋得一身是火,最后又把这些火气“呼啦呼啦”地烧到他身上去。
“你不是聪明吗?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还来问朕做什么?还嫌不够清楚吗?好……朕就来告诉你……”
为什么要步步紧逼,为什么要把我逼得这么痛苦……如今我已保护不了你,却还辛苦执着为哪般?既然要撕破伤口,就索性连皮带肉一起揭下来!
我双手紧握,气沉丹田,正准备将多年怨气倾吐而出。
岂料天不遂人愿,正当我想说出埋藏的秘密一了百了的时候,偏偏又不给我这个机会。
只感到一阵血气上涌,喉中泛起熟悉的微甜,我身体向下一弯,手卡住脖子,接着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把喜官给唬得慌了神了,我看不清楚他动作,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往右边歪了歪,又往左边歪了歪,死活竟然站不住了……以前动气时也曾吐过血,可从未重到如此地步。
这个时候我跌进一个人的臂弯里头,不对,应该是他扑上来硬把我扯进去的……
很好,我正需要一个什么东西来靠一靠,我可不想就这么直挺挺地摔下去。
鲜血触目惊心地渲染在我的衣襟上,恰似那似明黄锦缎上盛开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花。难为在这种时候,我还能想起如此诗情画意的比喻,那感觉简直就好像吐血的人根本不是我一样。
“陛下感觉怎样?有气闷吗?”有人擒住了我的腕子摸索,气息急促地问。
这样急切的语调,这样关心的口吻……原来我这样一吐血,便轻易地打碎了他平静无波的面具,也顺带拔掉了他步步紧逼的锋芒。原来,白衣清绝,飘飘胜仙的沈约,我这么容易就能打败他,真的,只要用我自己做赌注。
我想不到,我的手中的王牌就是我自己。
我很想对他笑一笑,以示我最后的胜利,但是眼光一接触到他的面庞,我就笑不出来了,嘴角往下一坠,半笑不笑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疼……”我挣扎着说话,仅仅是吐露一个单字,好像就要耗尽所有的力气。
他立即连声道:“哪里疼?还有哪里疼?”
我虚弱地摇摇头,手颤抖着摸上他面颊,“疼,疼不疼……”
记不清了,打的是左边还是右边呢?越是要回想就越是一团模糊,只记得他清淡而平静的眼神,如雪亮的刀一般刺破迷雾,也刺进我的心里。
哈……没想到为了江山辛苦操持这些年,再次遇上他,我还是那样脆弱。
他别扭地躲开了我的手,“还提这个干嘛?”
一直旁观的喜官看见我们这样跑题,忍不住说:“可要让陛下回寝宫休息……”
“不行……躺下来情况会更严重……”沈约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方才那一吐血伤到了心脉,随意挪动恐怕生变。”
“那……”喜官跺跺脚,面露迟疑之色,看样子他是很想让我和沈约独处的,但又实在担心我的病情。
“麻烦侍卫长大人守住殿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我替陛下调息一会,应当便能走动了。”沈约一手切在我的脉门上,语气平淡,神色却是罕见地严峻。
看来,我这病,病得不轻呐。
喜官点头,一旋身走到殿外。
我趴在他肩上,鼻尖嗅到他衣襟发梢携带的芬芳,心里有一个角落快乐得都快飞上天去了——沈约还关心我,他不生我的气了么。
却又沉沉一叹:若他全然了解当年真相,就会发现,我只是一个狠心抛弃他的人,并不值得他这样倾心对待。
殿内是一片沉默,沈约席地而坐,双手牢牢地箍住我,让我向后仰躺在他身上,头发蹭着了他的脖颈,相依相靠的姿势,却各自怀着天涯海角的心思。
“陛下……”良久良久,他出声唤我,“好些了没有?”
34.不干净
“你不是还有话要问么?”我将下巴一磕,脸转到了别处。
他蓦然一笑,“是我太冲动了……以为逼得急一点,就能听到真话。”笑容转为迷茫中的苦涩,“其实到现在,其实我连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也还没搞清楚。”
你的感觉,你对我还能有什么其他感觉?
“你要听真话吗?”我心如死灰地自他怀抱中挣脱出来,“我们曾相识过。那时候你叫沈约,字宁之,官职是太子伴读。”
他一脸鼓励地等着我说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了……”
他略微惊讶。
“你还想听到什么——”我气力不继,话到中途不得不停下来换气,大抵方才那一吐确实伤到了心脉,话一说得急了就能感到一颗心在腔子里别别直跳。
大抵是终于确认我不可能再吐露更详细的话,他有些怅然地捂住胸口,不再满含期待地看我,眼光放得很空,很远。
过了许久,仿佛是听见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清清淡淡地说:“多年前,仿佛一场大梦初醒,我记不得我是谁,好像很疲惫,又好像是解脱了。后来,我拜入道门,一颗心也随之入定。”很快又嘲弄地笑起来,“我该知道的,那根本就不是入定,修道之人悲悯天下,万物兼爱——而我,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感情。我既不能爱,也不能恨,不得悲伤,无法欢乐,万事万物都不能在我心中激起半点波澜,我只是残缺的……这里,残缺的。”沈约用修长的指头狠命地朝自己的心口戳下去,眼底燃烧着类似于悲愤的火焰。
他悲的是谁,他愤的又是谁?
仿佛当空一道霹雳,又仿佛有人提着一壶滚烫沸水自我头顶浇下,我跳起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指,眼眶一热,将那修长坚韧一如往昔的手指捂进怀里,声音打颤,“不是,沈约,不是你的错……”
我原本还以为,没有我的打扰,他能够安然平静地度过下半生,我原本还庆幸,起码现在,他是满足幸福的。我竟自欺欺人地说服了自己那么多年不去看他!我竟任由他一个人抱守着残损的记忆痛苦地挣扎!我以为他不再受我的约束,不再被我牵绊,却没想到正是我的所谓“爱”残忍地褫夺了他的灵魂!
他长手一捞,搂紧了不知所措的我,耳边听见他哼笑起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曾责怪任何人。”那只被我紧紧捂在怀里的手抽了出来轻轻拍拍我的背。
“相反,我应该谢谢你,你叫我头一次懂得求而不得的滋味,而我从不知道自己骨子里竟是那般硬气。过去怎样,甚至我是谁,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悲伤与快乐,你轻而易举地就能带给我,我认得了你,好像又渐渐完整起来……”他扣在我腰上的手加了力道,我的心却随着他的话而扑扑乱跳,理智被他一句又一句地驱散,这拥抱,这喁喁低语,这属于沈约的冷淡芬芳,我梦见过千百遍的场景,我想念了这么多年的一切一切……
我的沈约又回来了!乐不可支地沉浸在这一事实带来了巨大喜悦中,生怕他一个反悔扬长而去,我忙不迭地往他怀抱深处蹭去。
感应到了我的回应,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发,低低地道:“你带我回来,总是在逃避我,只有那次醉了的时候让我留下来……你叫我沈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他的替代品,你醉了,才看不出来区别。”沈约说到这里,突然语声凝滞,我正要说话,他却又自顾自地接下去了,只是声音更加低落,“如果……真的只是替代品……”
我突地一阵揪痛,他没了记忆,他不是那个我为之等待十年的沈宁之,我何尝不是把他当做一种安慰愧疚与心碎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