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蒙蒙中,紫檀在我掌中熄灭,整个幻境立刻就漆黑如死,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像一根蜡烛,在热量的炙烤下慢慢全都化开了。
该死,我好像回不去了,早知道是这样的后果,干脆让父皇带我一起离开得了……
脚下一轻,我立刻开始无止境地陷落。听说冥界有一条隔绝阴阳的轮回道,好事的小鬼跳进去了,结果还没等到出去就先饿死了……真遗憾,还没来得及跟沈约告别呢……
我稀里糊涂地想了好些有的没的,脑袋里面搅和了一团蜂蜜,甜的,黏的,沉的。
我是给一阵剧烈的摇晃给吓醒的。
“赵筠!你不要命了吗?我叫你守好紫檀香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听?”这是谁在质问我,声音真难听,我烦恼地用手堵住耳朵。
为什么不让我沉溺在轮回道里面呢——那一瞬间我竟有这样轻生的想法。
我疲惫地睁开双眼,一张愤怒怨恨还扭曲的脸冷冷地瞧着我。
这是谁?
费了好半天劲我才反应过来,“啊,你是沈——约——”接着立刻追问,“我,我在里面说了什么你不会全听见了吧?”
沈约带着一种“你说呢”的神色看我,“殿下莫非吐露了什么不该吐露的大秘密?”
看这样子我就知道他应该没听见,还好,面对老师时,我没有心头一软亲口承认对他的感情。就算听见了,大略也不会妨碍到他的离京计划。
“殿下已经如愿以偿了罢。”沈约的容色转为平静清和,转手把一方白绢递到我脸旁边,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这时我赶紧劈手抢过来,才觉得自己的姿势分外不对劲。
我整个人还虚弱地靠在沈约的臂弯里,两只眼睛也肿肿的,酸酸的。他的墨绿色深衣上晕湿了一大片——好像是泪水。
怎么回事,我方才在他怀里哭了?
立刻推开他的怀抱,将白绢随手一丢,笑道:“沈大公子居头功,可曾想过要什么赏赐?”
沈约低头俯身,由我手边拾回白绢,牢牢攥在手里,面无表情道:“微臣——没有什么想要的,请殿下准许微臣辞官离京。”
我没来由地对他这种态度感到生气,抿唇道:“沈大公子这么说,可是以为我给不起吗?”
有些话并不是出自本意,但是却总在生气难过的时候把它当成武器去伤害别人。
我最后悔的,便是说出了那句话。
“没记错的话,沈大公子不是早就想与我度一夕欢娱了吗……”我抚摸沈约的衣襟,“只要沈大公子开口,我自当为你宽衣解带……”
他猛地捉住我在他襟口作怪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够了——”
我挑起三分故作疑惑的笑意看他,“怎么?沈大公子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
沈约松了手,后退一步,脸上是平和的颜色,“殿下恕罪,微臣先前一直对殿下抱有不该有的念头,几次三番令殿下为难,今后——不会了。”
“父皇殡天,国丧三月——”我顿了顿,“沈大公子不留下来看一看我的登基大典?”
我还是,想要留住他,哪怕只是一小会也好。
“不必了。”沈约拒绝我,“我知道殿下会是个好皇帝。”
他第一次拒绝我。
“沈约告辞。”他对我深施一礼,带着衣襟上那一大团触目惊心的泪痕退却了。
他离去许久,我走出寝殿,寒风迎面,如刀似剑,在宽阔的平台上,还能眺望得见那一道渐行渐远的墨绿身影。
喜官凑到我旁边,跟我咬耳朵:“殿下既然舍不得,那就留住他罢。如果害怕抹不开脸面,喜官替殿下去。”
“算了……”我微笑,“他不属于这里,随他去吧。”
“殿下——”喜官面露戚戚之色,漆黑瞳眸里的神色却很郑重,“殿下也许不知道罢,喜官却晓得——殿下越是悲伤的时候,就笑得越好看。”
我有吗?
“好了,不说这个,谢小公子来了没有?”我收了笑容。
“早就来了,偏殿里候着呢。”喜官也随即进入了状态,我喜欢的就是他这份收放自如的本领,好像是天生为争权夺利而生的一样。
“走罢,去见见他。”当日我那样对待他,又三日没有消息,那家伙一定快要把肺都气炸了吧。
“我嘱咐送他的一壶顺气茶,他喝了没有?”一面往偏殿行走,我一面向喜官询问消息,一会儿好采取合适的措施缓解他的火气。
“谢小公子的脸色一直沉着,那壶茶喝了之后,倒是稍稍缓和了一些。”喜官果然是观察入微的,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算计。
15.皇位在握
我推开偏殿的门,谢小三就在阴影里头坐着呢。他今天穿一袭灰袍,头发一丝不乱地束着,露出光洁额头,腰里却没有悬着那把熟悉的佩剑,换成了三五环佩,迤逦着拖下来,倒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
“呦,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殿下终于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我一面了?”见我进来,他连茶杯都没放下,闲闲地用杯盖去挑开杯里的茶叶。
我冷着一张脸,走到他身边坐下,第一句话就把他镇住,“父皇殡天了。”
果然将他骇得不轻,茶杯也落了,起身关切地瞧我,大约是看见我脸上的泪痕,慌了神,“殿下——你哭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又怎样?谢小公子心里有气,我这副样子不是正顺了你的意么?”
“没有……”谢小三忙不迭解释,“我怎么会生殿下的气,我是气不过那个沈约态度傲慢而已。”
眼看计谋得逞,我努力做出一副平淡表情,“如今情形,你有什么计策?”
“继承大统,殿下是理所应当的人选,谢家上下,都会支持。”
我要的话都得到了,抿一口茶,轻声道,“谢家是朝廷栋梁,我不会亏待谢丞相,父皇遗诏中,首位顾命大臣,他是不二人选。”
“那么我代父亲谢过殿下了。”谢小三笑了,身形一转,环佩叮咚作响。他慢慢在我面前单膝跪下,“谢如墨立誓,只要有我在一天,谢家上下就永远忠于殿下,鞍前马后,至死不渝。”
我淡笑,扶他起身,“你我相识,不过一年光景,谢小三,你为什么能为我发下这样的誓言?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自己押对了宝?”
“因为——”谢小三脸色微红,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我,“因为,殿下是殿下啊。”
我朗声一笑,“说得好,说得真好。谢小三子,你如此待我,我就应你一诺如何?”
“我为殿下,不求回报。”谢小三有些急了,我按住他,眨眼道:“哎——先不急着推脱,这样吧,我应你一条性命。来日你谢家无论是谁犯下死罪,有此一诺,我都饶他一死。”
谢小三不能体会我这句话的深意,还想说些什么,我扬手一挥道:“不必说了,世事难料,这一诺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沉重的话题暂时到此为止,我眯了眼睛,这才想起他的佩剑不在身上,于是打趣道:“那柄长剑你平日里看得跟宝贝一样,我碰一下也不让碰的,今天怎么不见你佩它,莫非给摔坏了?”
谢小三脸色微红,“我以为——殿下唤我过来,是要同我划清界限,那剑也——再用不着了。”
我懂他未说出口的意思,却不能做半分回应,因而挑眉道:“谢小公子怎能没有长剑伴身,那不是成酸秀才了?”
谢小三急了:“殿下说谁是酸秀才?”
我摸摸下巴,故意做仔细端详状:“不说我还没发现,你这身穿着,倒有几分薛凝波的神韵啊。谢大才子——请千万多指教。”
薛凝波乃本朝第一才子,诗书文墨,无有不通,可惜太过教条迂腐,顶了个翰林待诏的虚名,有一次见到我“之乎者也”了半天,愣是把我给绕晕了。但此人风致倒是高标,心思也单纯,等以后有机会把他提溜过来当个解闷的闲差好了。
谢小三生得秀美白净,却酷爱学武,性格也大大咧咧,因此最忌讳旁人说他文弱书生气,此刻听了这话那还了得,摔了茶杯扑过来就想同我理论:“哪里像了?殿下别是又逮着空儿来取笑我!”
他用力过猛,我猝不及防给他扑倒在软榻上,手里的茶水都洒了一地。
“作死啊——你敢以下犯上?”我笑骂他,手撑着软榻想要起身。
谢小三倏然握住我的手按到肩侧,阻止了我起身的动作。他手掌的温度与触感让我心里一动……其实我并不明白,仅仅相识一年罢了,为什么我对谢小三总是不同的,那感觉比平常的好朋友近了一个尺度,但始终替代不了沈约的位置,远远不能。
我仰面在下,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谢小三同样呆呆地俯视我……他好像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这么做似的,眼睛里面也带着犹豫和试探,气氛一时变得模糊而暧昧。
连我将腕子抽出来,他也完全没有反应,好像被我的眼睛给吸住了一样,慢慢低下身子贴近我,在我眼中他的身影渐渐地与某个人的重叠起来,虚幻的,温暖的……
不是说要对沈约死心吗?
赶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欢迎另一个人进入你的生命。
这是谁创造出来的道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阿墨——不行——”就在他将要挨到我的那一瞬间,我猛一偏头。
谢小三脸色由红变白,“是因为沈约吗?”
“你说什么?”
“殿下是因为喜欢沈约所以拒绝我吗?”
我沉默。
“那么我愿意等,只要我一直守在殿下身边,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比过他的。”
我背过身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也许吧,也许会有那一天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谁知道呢。
16.幽兰节操
“陛下,今年的雪,格外的大呀。”喜官伸脖子往殿外瞧了一眼,又急速缩回来,瞪着眼睛感叹道,“比您登基那一年不晓得大了多少倍。”
我神色不动,“瑞雪兆丰年,雪下得大了,自然就没有这处饥荒,那处流亡的烦心事儿要操心了。”
喜官展开一抹欢欣鼓舞的笑容:“那么不是很好吗?少点奏章让您操劳辛苦,陛下的身体就可以恢复得快一些了。”
恢复……我戏谑地在心里重复了这两个字,仿佛是特意为了拆穿喜官的话似的,喉头一甜,便俯身剧烈地呛咳起来。
“陛下——不要紧吧。”喜官连忙递过来一杯热茶,复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年秋天是撞了什么邪了,明明一开始是头痛的老毛病,怎么搞着搞着变成了高热,最后倒成了这缠死人的咳嗽之症了呢……”
我抱着热茶猛灌,也不理会喜官的唠叨。跟了我这些年,这位侍卫长大人兼保姆,医官,保镖,箭靶子数职于一身,不仅武功见长,连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那年秋天啊,算起来,是沈约离京快要一年的时候。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人生不过浮梦而已,又有什么是真正留下痕迹的呢?
皇帝的生活很有节律,何时起床,何时上朝,何时召见臣子,何时就寝,仿佛板上钉钉一样,过起来飞快飞快。而且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千头万绪,加之国事天下事常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班臣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优待了这个亏待了那个,就比后宫争宠的女人叫得还凶,待到终于解决完满了,两边都不得罪了,头已经大了两圈。这还没个完,下面又出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经那班老臣一渲染,可了不得啦,该祭祖的祭祖,该安抚的安抚。如此这般一圈下来,一年都已经过去了。
我常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因为无论何时,我登上高高的汉白玉宫阶,坐上金灿灿的宝座,从权力的巅峰俯视沐浴在晨光里的宫廷时,它都呈现出一模一样的样貌。
我的父皇,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他们坐在这里时,眼睛中看到的,也不过是一样的画面罢了。
群臣叩拜,山呼万岁,倾轧夺权,勾心斗角,这是亘古不易的主题。虽然这是残酷的,但是看得多了,仍叫人止不住地觉得麻木。
但是那年秋天,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想多了,这当然不会是沈约回来找我。
来找我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想干什么?”喜官一步跨到我身前,手按剑柄,忌惮地看着来人。
我坐在南书房的椅子上,微微抬眼,秋阳将要落山,泛着血色波光,来人全身都笼罩在这样的光芒里,叫我忍不住眯了眼睛。
“皇帝陛下,不欢迎我吗?我只不过是来谈心的,对皇帝陛下的性命可没有兴趣呐。”来人凝视我半响,手指带着自己的发丝擦过耳背,发出愉快悦耳的冷笑声。
这是个女人。
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她白裙飘摇,神色倨傲而谦恭,眉梢吊起,两只眼眸像两弯泉水,只不过是冻住了的泉水。她随手一招,书房的门就闭合了,关住了外面闻听消息赶来“救驾”的一群“窝囊废”,只听见凌乱地拍打声和撞门声。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认识的。
我皱眉:“叫他们别撞了,小心怠慢了我的客人。”
喜官难以置信地回头看我,最终什么也没问,拱手道:“是,陛下。”他走到门口,隔着门呼喊道,“不许撞,门外候旨。”
“你也下去。”我紧接着命令道。
“陛下!”喜官拿目光刺了一下那个危险的女人。
“你没听懂朕的话吗?”我淡漠道。
“是。”喜官低着头离开了,腰间的佩剑与衣甲撞击,叮咚作响。
我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懒懒地瞧着这个女人:“你是来同我叙旧的吗?”
“奇怪了,我从不知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她咄咄逼人,将“念旧”二字咬得格外慎重。
她无疑是个很漂亮迷人的女子,她的美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周身凛冽的气魄,似冰雪般,以幽芒刺破长空,撕裂出一块自己的天地。幽兰节操,冰雪身骨,大抵如此。
她的名字就叫兰操。
我苦笑:“那你来做什么?”
“不是我要来。你该知道,我有多么不想见到你。”兰操注视着我,目光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想见到自己的情敌。特别是,将自己所爱的人完完整整全部抢走的情敌。”
“但为了他,我必须来。”她迅疾补充道,身形一掠,就到了我的书案前,充满讥讽地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想必陛下,一定很享受位极至尊的日子吧。”
我深吸一口气,搁下手里的笔,笑道:“没错,我享受极了。”
“唰”一声,我只感到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左边脸颊高高地肿起五个鲜明的指印……稀里糊涂之下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