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皱起眉头,他觉得这温若谦越说越像是只有志异怪谈小说里才有的诡异事,因而道:“那么此事可有眉目?”
“根本来不及细细查看,过了几天,那恶心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早上有人路过井口,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爬起来往里面一瞅,可不得了了!”温若谦不住地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看来那可怖的景象着实把这书生文官吓得不轻。
“那个村民慌里慌张地跑到衙门口报案,说他在井里发现了人头。衙门支使捕快跟着他,这一看,只见那井口处漂浮着一个人头,宛然如生,嘴角带笑,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捕快把井里的人头捞上来,再一看,又傻眼了。”温若谦描述起来,好似自己身临其境一般,阿墨也不由自主地给他带进去了,此刻觉得自己恍惚就站在井口边一样。
“看见什么了?”阿墨着急地问。
“井里面还有一个人头。”温若谦心有余悸地补充,“捕快只好又捞上来,结果,井里竟又浮着另一个人头,如此这般,第一次少说也捞上三五十个人头。”
“什么?”阿墨的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这么多人头?”
“县令不敢怠慢,连夜通报了太守大人,大人下令封锁消息,派出人手秘密查验辖境内的水井,结果……都是人头,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个库房还多,也有人骨头,仵作说,起码死了一年以上才能腐烂到这个地步,但那些人头偏偏一个个表情都很生动,远远看上去,摆满架子的人头还会对人微笑,把几个捕快的胆子都给吓破了,一个个趴在地上干呕,下官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温若谦惊魂未定,一脸战战兢兢。
“查清楚人头的身份了吗?既然没有腐烂,应该很好查才对。”阿墨保持了一贯的冷静,一针见血地问。
“贴出告示来让家属认尸,总共捞出五百多个人头,骨头更是堆积如山,有五十七个已经被认出来,但至今家属还不知道死法那样诡异,这件悬案至今为止还是保密的。但最恐怖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怎么回事?”阿墨感觉到了案子的棘手,如果一切真如温若谦所言,这可能是一场规模浩大,惊天动地的屠杀。
“那五十七个死者虽然年龄各异,相貌不同,但是他们的名字竟都是一样的。”
23.小三的剖白
“五十七个死者,都叫做于常。”温若谦道。
阿墨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温若谦还以为他惊讶过度,连忙来拉他,“谢小将军见多识广,可能为下官指点头绪?这么多人命冤死当场,下官和太守大人一干人马真是天天急的团团转,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宁啊!”
“于常?”阿墨喃喃道,“是哪一个于常?”
温若谦老老实实地回答:“于是的于字,平常的常,竟是连字形也都是相同的。”
阿墨陡然长笑三声,顺手把手里的茶杯掷了出去,可怜的茶杯自然是摔得死无全尸。直把那温若谦和隔壁雅间的客人给唬得不知如何是好。温若谦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谢小将军这个架势,登时大气也不敢出,直等着他缓过劲来给自己指一条明路呢。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阿墨笑完了,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坐了回去,“那么死者家属可曾吐露过什么有用的信息?”
温若谦一面观察他的面色一面小心翼翼地作答:“询问了许多人,证词都是出人意料地一致。他们都说,死者在临死之前似乎说过什么话,力气变得特别大,就连最温顺的人也反常地狂躁,怎么劝都劝不住,一个人打开门跑出去了,从此之后就没有消息。”
“最早的失踪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温若谦答道。
“这么说那些骨头不是属于死者的了?”阿墨挑眉。
“照理说,自然不是,可是——”温若谦欲言又止。
“你说。”阿墨拿指头轻敲桌面。
“从有的井中捞出来的,有人头也有人骨,若是拼凑起来,确是刚好的,几颗人头便有几具骨架,但有的井里却又不是。在那刚好配对的里面,有几具骨架上曾受过旧伤,还有一个是跛子,经过与死者家属的核对,都是符合死者特征的。仵作反复检验,真是伤透了脑筋,也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真搞不懂这些三个月前才失踪的人是怎么会至少腐烂了有一年以上的。”温若谦一脸气苦的表情。
“这只有两种可能。”阿墨倒是迅速抓住了关键,“一是骨架根本不是他们的,只是用来搅乱视线,第二种……就是,他们实际上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话出口,雅间里不知怎的就带上了森森的寒气。
你以为他们还活着,实际上他们已经死了。
最惊悚的怪谈也不过如此了吧。
“什么……死了?”温若谦往后缩了缩身子,“那么死者家属见到的是——”
阿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却将这个问题依样画葫芦地问了我。
“阿墨是怎样看的?”我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把皮球踢回去。
“臣曾在西南苗疆一带游历,听说这样的怪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故此做出猜测,有无可能是出自一样的原因呢?”阿墨看似不在意地望着我。
我的手在披肩下握紧,微微低首道:“确实……是可能的。”
“曾经,听他说过。苗疆一带,以制作降头和下蛊之术最为著名,其中有一种稀有的降头术名为枯木逢春,能施法在已死之人身上,让其说话吃饭与生者无异,最多能维持一年多,等到降头失效,尸身就立刻迅速腐烂,血肉瞬间成白骨,其过程十分可怖。另外,还有一种湘西的赶尸术,似也能做到这样的效果。”
“沈大公子果然了得,看来阿墨是一辈子也不要想比上他了。”阿墨笑得有些苦涩,“这个时候,果然该由他来陪在陛下身边最好。”
“别说了……”我一把掀掉身上的披肩,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阿墨,我绝不会去找他回来。现在我信任的是你,你不比他差,休要妄自菲薄,我要你查出这件疑案的真相。”
“陛下——”阿墨叫住我,嘴唇开合,忽然笑了,我不知道我的话他能听进去多少,也看不出他笑容背后的情绪,只觉得那一定不是愉快的。
“臣领着温若谦去找了刑部尚书梁漱玉,将此案列为加急处理,刑部已派人去宣州取回证物——”阿墨顿住了,“感谢陛下这样信任臣,但臣心里清楚得很,臣能做的只有简单的皮毛工作。这件疑案千头万绪,且牵扯阴阳秘术,游走生死之间,棘手得很。如果说天下间还有人能破解,便只有一个人,而陛下比臣还要清楚那人是谁。”他笃定地看着我,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你不要说了!”我跳下躺椅,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吼,牵动了肺部旧创,咳得翻江倒海,只得弯下身子。阿墨立刻抱住我,用手轻轻拍打我后背,想要为我减轻痛苦。
我一把推开他,“别碰我!”
阿墨不理会我的挥喝,抓住我的双手,不退反进,“陛下以为,臣那么盼望沈约回来吗?陛下以为,臣那么希望沈约陪在您身边?臣只是一介武夫,只晓得带兵打仗,保家卫国,才没有那么好的修养!若有可能,臣真想拔剑和他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决斗……但是不可以!”
他贪恋地用头抵住我的额头,手指轻柔地戳了戳我心口,口中轻叹道:“无论沈约身在何方,他永远都住在这里。陛下,我尽力了,我赶不走他,也不再奢望能赶走他。”
“陛下,找他回来吧,不为了您自己,仅仅是为了那七百多条冤死的人命……阿墨,请求您!”
我浑身一僵,继而越来越激烈地咳嗽,捂着胸口大吼道:“不,我死也不找他!赵筠就算亡国灭族,都和沈约没有半点关系!”
仿佛是为了逃避一般,说完这句话后,我眼前一阵晕眩,头脑胀痛难忍,摇晃了几下,便倒在阿墨的肩膀上不省人事。
24.谁的命盘
“陛下身体不适,张大人,你不能进去!”这是喜官的声音。我迷迷糊糊中这么想,懒懒地翻了个身,又昏睡去了。
那边似是斟酌了许久,终于道,“老臣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陛下,事关国运,再迟就来不及了……”
咦?这不是钦天监张老头的声音吗?
“既然这样,容我回报陛下。张大人请在此稍候。”
“什么事,这样急的?”这声音是……阿墨?真对不起他,我那样朝他大吼大叫地发脾气,其实我心里清楚,一切都与他无关。
是我自己,一旦遇见沈约的事情,从来无法冷静。
“我也不知道,陛下还没醒吗?”有脚步声窸窸窣窣地由远及近。
“叫他进来……”我勉力支撑着起来,喜官挑开幔子,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陛下咳了一整夜,刚刚醒转就议事,似乎不妥。”
“咳咳,朕没事。”我半坐起来,刚想下床,阿墨阻拦道:“下来就不必了,臣看还是放一层帘子,让张大人说完就得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披上一件外衫靠在枕头上。
张衡挪步走进来,整整衣摆,在幔帘外跪拜。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垂帘,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张大人年迈,又有急事,免了吧。”
“谢陛下。”张衡颤巍巍地起身,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禀告陛下,昨夜天象突变,老臣与钦天监众位合力推算,终于找到破解这邪神临世的方法。”
“是什么?”
“老臣要找的人已经有了眉目,陛下,请速速依老臣的线索将此人寻来,以挽救我天朝国运啊!”张衡字字恳切,看样子是昨夜太过激动的缘故。
难为这老人家为了国运操劳,虽然我只想敷衍他,可是还得装装样子。
“你有了什么线索?”
“星轨之事,推算演绎太过复杂,简单告知陛下,就是命定之人出现的方位老臣已经得知,陛下只需按图索骥,可是一定要快,去迟了,很可能不再灵验。而错过了这次机会,下一次推算又不知道能是什么时候。”张衡絮絮叨叨地解释,从袖口里摸出一卷发黄的羊皮纸,“臣的推算所得,全写在这上面了。”
阿墨赶紧掀开帘子,将那卷羊皮纸接过来,还未等我看上一眼那玩意,那头张老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揉揉发痛的太阳穴,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只好暂且把羊皮纸放一边,出声探问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衡伏地不起,我透过帘子只看得见他若隐若现的花白头发。
“老臣请辞钦天监掌管之位。”
“为什么?”我淡淡地问。
“国有大变,老臣无能,光是占卜出命定之人的所在就已经耗尽心血,愿献出官位,留于命定之人,必能……驱除邪神,保我朝国运昌隆。”张衡始终未抬头,苍老的声音里全是忧虑与期盼。
可怜这两朝开济老臣心,我却再坐不住了,掀起被子,踩上鞋子,一把掀开帘子。张衡被我这一番举动给吓到,趴在地上抬眼看我,复而又低下头去。
“张爱卿,朕没有记错的话,在灵台观星可有五十年?”
灵台是钦天监掌管的居所,钦天监这活儿实际上比宫女还累,一入灵台,终生为卜,夜观星,日演算,皓首穷经。不像白头宫女,还有个什么偶尔话玄宗的闲暇。虽是如此,钦天监掌管仍旧是一门肥差,想一想,谁能一句话定天下命数,要皇帝祭祀就祭祀,要皇帝大赦便大赦。因此,让出这门职位便显得更加可贵。
“回禀陛下,臣十六岁继承家学,早记不清在灵台消磨了多少时日……如今一算,竟有五十年了。”
我卷了卷袖子,“既是如此,待朕寻回那个人之后,你便隐退吧。”
“谢陛下。”张衡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连磕了三个头,“陛下,老臣还有一言相告。”
我笑了:“你还有什么事?”
张衡直起上半身,目光幽微地闪动,花白胡子拖曳到地,他机警地向左右看了看,对我说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我饶有兴趣地又打量了他几下,继而道:“都下去。”
阿墨第一个躬身出去了,剩下的宫女太监也退了个干净。
“你起来吧,有什么话就说,朕不会治你的罪。”我坐到了一边的软凳上,老实说,我对张衡要说的话不怎么好奇,让我好奇的是他的眼神。
他要说的话我能猜到,无非是临别卦象,告诫我几句,但他的眼神却告诉了我并非这样简单。屏退左右,可谓意义深远。
张衡年迈,爬了半天才起得来,对我长揖到地,“陛下是明慧之主——”
这话我从当太子殿下开始就听他念叨,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陛下要毁,也就毁在这明慧二字上。”
他这话说出来,我立即就可以把他拉出去杀头了。可是我没有,谁让我明慧呢,于是我问,“此意何解?”
张衡却岔开了话头,“陛下可听闻,上古时期,在南国的千里密林之中,曾生长着一对连理枝……”
我倒吸一口凉气,“腾”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然而腿脚发软,差点站不住直接摔倒。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电闪雷鸣惶惶不安,表面上却做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请爱卿明示吧。”
“密林之中,树冠高大,遮天蔽日,阳光和水分十分有限,若是分开发散,尚能有转圈的余地,可是这一对连理枝却偏偏要缠在一起,越虚弱不堪,越要依赖对方,就缠得越紧,缠得越紧,便越发不能接受到充足的阳光,于是越虚弱不堪……直至最后,抱在一起,枯死了。这样的现象,古书有载,往往称为‘绞杀’。”
我全身紧绷,坐立难安,勉强笑道:“这与朕有什么关系?”
张衡道:“也许没有关系,但这是陛下的命盘。臣占卜只得八字,查阅典籍,方才有解答。”
25.未央风
“爱卿占卜所得,是哪八字?”
也许我早就知道答案,也许我根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望着张衡沟壑纵横的脸,既希望他赶紧说出来,又希望他永远也别说。
“南国有枝,共结连理。”他还是说了。
这八字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带着似是而非的解答,一次又一次地击溃我的防卫。我花了这样久的时间,好不容易才筑起一道屏障,耗尽气血,痛不欲生,终于将沈约牢牢地隔在外面,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这样去做了,伴随着惨烈的破碎声,案头的一只越窑双耳花瓶被我丢出去,撞在墙上。我一边踩着碎瓷片,声音一点都不好听,“吱吱喳喳”地,一边回头问张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