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康似乎是想起了当时情景,低低地笑着,却再笑不出当年神采飞扬的模样。
许久……
“不说了……”魏康平静了会儿,“我弱冠那一年,老爷大去,我便成了家主。我倾尽全家之力助古扬,也不负所望,古扬成功了。”
说完,魏康垂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又想起在梅花轩看到的满目波涛般翻滚的灵幡,不知那“魂兮归来”二字是为谁写下的。
“只可惜他现在坐的位置太高太冷了,除了他没人能登得上去。”
高处不胜寒。
“好了,不说这个了。”魏康一抬头,又换上我常见到的一脸淡定悠然,“你可知现在久国最大的威胁是什么?”
这叫我如何猜得出来,“总之不是我就是了。”
魏康失笑,“来自西域。”
西域?天原国不是早被灭了么?
“这个天下很大,绝不止中原连同八方国家这么一点儿。天原国的祖先正是来源于更为遥远的地方。我们称那个地方为……穆兰。”
“穆兰古国是是世人的初诞之处,起初世上本只有穆兰一国,后,穆兰遭遇大灾,四分五裂,一部分到了西方,一部分到了中原。”
“那便是天原同中原?”我道。
魏康笑,“远不止。”
“天原虽处于中原西方,却也是来到中原的那批人之一。要说同穆兰的交集,一直保持者各类传说的天原倒比中原要深得多。再说中原同天原的交集,传承数百载的照国也比初来乍到的久国深得多。”
我挑眉,他说的这些我从不曾听过。
“你是照国之后,就没人跟你说过么?”魏康依旧笑着,“古扬早便想拿下中原,除了坐拥天下,你可想过他是否有其他目的?古扬这时已是中原之主,他却从没消停过,也不瞒你,这几年,他不停地在中原境内翻寻照顾的遗迹,还有从前照国国都银州,他派了无数人在那儿不断搜寻,即便一直一无所获,他仍然坚持。”
“还有当初,我带你去银州,其实也不过是想通过你看看是否真的有什么异样,只可惜你似乎也被闷在鼓里,只顾着看世寻河缅怀过去,没提供什么有用的。”
“要说你当初以照国名义造反,在古扬严重,本不足虑,他却命我亲自前往,不正是为了追寻前照国的一丝踪迹?远古的很多东西是当今无法解释的,很多很多事,只有它承认的血脉可以做到。即便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是照国子孙,正正当当传下来的的,是穆兰古国承认的血脉。”
这……
“这么做的不止古扬他一个,你再想想。”魏康看我的表情,满意一笑。
的确不止,还有……牡丹。
他救我的条件是要我帮他一个“小忙”,若要按魏康这种说法,倒的确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何?”我问。
“帮助我们。我们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魏康答得飞快。
【泥足深陷】
51.
在将军府住了许久。
魏康说他不需要我与阿邙多做什么,一切由他同古扬安排,等时机一到,自然需要我们出面。我愿意知道的那些事儿也都知道了,乐得悠闲。于是,魏康成天在府内府外忙上忙下,我同样不多加理会。
阿邙依旧不怎么说话。
有次我问他,怎么他就跟了魏康古扬这一边,牡丹那儿也不见得就没有诚意;在我被牡丹带走的这段时间里,他同魏康究竟做了些什么,达成一致,将我从牡丹手上带回;关于魏康的,他究竟知道多少。
阿邙不答,突然伸手抚摸我的阿胶。我一愣,怔怔地瞧着他,他的眼睛静得如同一泓深水,不见波澜。他抿着唇,唇瓣泛着苍白色。
我早见多了他这幅表情。其实他是不懂得拒绝的人,每当他不想说什么的时候,总是摆出这么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于是我也不再问。如今我已不再奢求更多,只盼一心一意地同他在一起,不论照国、久国,皆抛到一边去,不再理会,平静过完下半辈子的安宁。
也这么平平安安到了四月。
魏康邀我同去花锄仙的“雾锁天宫”——四季园子中春季的那一个。
看过了花锄仙的雪里芳华,对这儿也有几分好奇,正巧赶得上时候,刚进门,便是满目层层叠叠烟雾般的粉色——尽是海棠花,远远近近,深深浅浅。
海棠无香。这儿除了海棠便再没别的,远不及雪里芳华里白妹红梅香气四溢。海棠花是真的漂亮,可没那几分杳杳花香,便觉得格外得不真,触手可及亦虚无缥缈,一如海市蜃楼一般。
我看着海棠花绚烂夺目,突然没了感觉,只觉得只有让我这么一直看着,我才能有几分安心,不至于真的把这儿的种种都当做梦幻一场。
魏康似乎全然没有同我相似的感受,招呼我往里边走,背影隐没在花间。
这儿的确该叫“雾锁天宫”,海棠如烟,把这儿衬得好似天宫,天宫这种地方,凡人到了,想来只能是患得患失,久留于此,反倒有心,不如家中那一亩三分地。
只是……都到了人园子跟前,再出去,只怕不大好……
再望向阿邙,我本以为他早已跟着魏康去了,不想他却还站在这儿,见我看他,微微地勾了勾唇角,抓住我的手。
我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一瞧见他——阿邙,浑身便如同没了骨头一般,提不起半点反抗的意志。
以及,这么真切地触摸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温度,似乎连周围浓雾般的海棠花也真实不少,不算是叫人有如同置身云雾间的感觉。
我二人跟上前边魏康,一直往园子中心走。周围的海棠花时疏时密,不论从哪个方向瞧过去,都是一副别致且与其他截然不同的画卷,丝毫不显单调,想必当初修建这园子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估摸着到了园子正中,是一方水潭,潭水清澈,与一溪流相连,溪水潺潺,水中窜着几尾游鱼。临水一个亭子,亭中坐了个人。
魏康原本还是副笑吟吟的模样,一抬头,正好与那人目光对上,脸色一僵,随机又极快地调整回来,仍是副笑脸,不过笑意已有了几分变化,至少我是不能从里面窥得几分真心的。
亭中那人一身玄袍,即便没有正襟危坐于龙座之上,底下亦无百官朝拜,一举一动仍是威风凛然,天生的九五至尊,就是往那儿一站,不怒不笑,就叫人甘于匍匐于他脚下。
那人也瞧着魏康,把眉毛慢慢地稍稍一挑,威风中也有几分不甘沉寂的侠气,似乎少年时同样曾仗剑江湖。
——好一个奇人。
魏康依旧一脸假笑,假得就是个痴子都看得出来他心中没有丝毫笑意,朝那人深深一拜。
无须他多说,我也知道这人是谁了。
当今圣上,古扬。
说起来,我也算是一国君上,见了他也断断没有我要拜他的道理,我便理所应当地站在原地,阿邙更没什么反应。
古扬先朝魏康抬一抬手,然后好像才看见我同阿邙一般,冲我二人一颔首,也没计较什么。
听魏康说,他同古扬也是有段“过去”,具体的他不多说,但听他语气也听得出当时是有多深刻,如今这二人,倒……真如同普通君臣一般,甚至还要更疏离几分。
这也难怪,当初的古扬是古将军,现在的古扬是万岁爷,谁有那个胆量敢说他能同那个至高之人比肩?
即便是魏康也不行,既然他选择了追随古扬而非让古扬追随,那么他便是一辈子的臣下,一辈子仰望着那个“君上”。
也难怪他二人一个个都那么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都到了这一步,还指望能翻起什么波浪?
不过倒有一点叫人好奇,魏康再位高权重也只是个将军,他一个将军何德何能能叫一国之君跑到他家后院里还一点儿风声不露?再怎么也该是他这个做将军的进宫吧。
我在这儿研究着他二人的表情,只怕还没到我想的那一步,情丝千缕,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到能一刀两断的时候。
一个威严,一个顺从,若抛开这君臣身份,也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52.
仿佛又是曾经。
魏府老爷大去不久,便有一群亲戚对着这一大块肥肉虎视眈眈。一个方弱冠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治国持家之道?
似乎,当时愿意,也可能这么坚定地站在魏康身后的,只有他。
果真是“扬”,他当初便是一身几乎就要飞扬到天上的傲气与自信,往那儿一站,道,“你若真能挑大梁,本将便看着。你若能挺过去,你就是本将一生知己。”
可笑挑大梁同做知己有甚么关系?他不过是缺了一个有同样气魄可以与他同在山巅,俯瞰人世风景之人。
少年眯着眼,不多言语,视线尖且利地刺穿了偌大的魏府,仿佛将这儿的前世今生都看了个遍,从花柳繁华直到荒冢寥寥。
许久,少年勾唇,一笑,缓缓摊开了手掌,似乎不止是一个魏府,甚至是一个天下,都尽在掌握。
当年,那是两个一般强大的人,翻云覆雨,于这乱世之中,闯出一片天地,笑傲天下。
——只可惜,那个最高处的位置,永远、永远,只能一个人坐。
魏康起身,腰板挺得笔直,与古扬远远对视着,面上笑容不曾褪去,“圣上驾临,有失远迎。”
古扬理所应当地撑着头看着,带着几许看戏一般的慵懒,朝着魏康勾了勾手指,配着微扬的下巴,还有几分挑逗的味道,魏康好似完全无所觉一般,一步一步走进了亭子里。
在古扬对面坐下了。
古扬笑,“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礼不可废。”魏康淡然。
古扬不置可否地扬着眉,起身。他要比魏康高出一些,皱着眉,端详了一会儿,似乎对魏康的姿态有些不满,捏着魏康下巴,猛地朝上一抬。
魏康表情没有一丝裂痕,云淡风轻的模样。
古扬另一手抚上魏康面颊,指尖略向上轻轻点着魏康眼角,又一点点地滑下,玩弄着魏康耳垂,将那小小软软的一片捏得粉红,再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他的头发。
他将脸挨了过去,鼻息就喷在魏康脸上,将他的眼睫拂得不停地颤动。古扬的唇几乎就要贴到他额头上。
魏康不曾有半分挣扎,好像他才是那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古扬最终还是没有真的吻上他,后退半步,道,“其实……你可以稍稍不听话一些。”
魏康笑着,“君为臣纲。”
古扬听这话,也笑。他却笑得阴沉,连带着将一身玄色衣袍的沉凝都彻彻底底地压了出来,他的眼睛底下是没有笑意的。
他抓住魏康的肩膀,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往自己这儿一拽,将魏康按在自己怀里。
魏康明显地一僵,总算是有了点儿反应。古扬像是给家养的猫顺毛似的一下一下地摸他的后背,带着的微笑终于是有了几分真心,更多的却是得意,像是同一个人打了个赌,屡屡倒贴之后,终于叫那人赔了个精光。
那样的表情……
魏康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驯服地贴着古扬,眯着眼睛,倒像极了享受阳光的小猫。
却又不像,至少猫恼了会逃跑,会挠人,而他不会,他就是这么顺从地站在这儿,好似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反抗”。
古扬伏在魏康耳边,道,“我以为你会将我推开。”
魏康歪了歪头,“您是君上。”
一句话,好似把老大的锤子,将古扬周围好不容易荡漾起来的些许暖意一股脑砸得粉碎。
“你可知道为何我从不在你面前称‘朕’?”古扬仿佛是不甘心似的,又问。抓住魏康的手又紧了紧,几乎就要这样嵌入魏康身体里。
“自然是君上不喜欢。”魏康答得又快又顺。
“那我为何不喜欢?”古扬穷追到底,“我好不容易,才打来的江山……”
魏康不答。
“其实你都知道,”古扬叹口气,声音愈发低沉,“我、从、不、希望你将我当做君、上。”
他换作双手搂着魏康,上上下下地勾勒着魏康身体的轮廓。其实魏康很瘦,却不是那种瘦弱,给人感觉,明明不过是细细的腰,窄窄的肩,却能将一片天都扛起来,轻轻松松地。
古扬仿佛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刚刚开口,却发现说什么都是徒劳,只有将眼前人拥得更紧,剩下的,就是千言万语,也不过和在一声浅浅的叹息中。
魏康任由古扬抱着,也不回抱,就这么道,“可是您一直都是君上。”
他没有刻意强调,只不过是在陈述这一个事实,即便是轻描淡写的,也有打碎假相的力量。
“那我便要你不是我的臣子……”古扬愣了好一会儿,笑得灿烂,“入我后宫,如何?”
似乎只不过是开着玩笑,却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认真,很有耐性地等待着魏康的答复。
魏康被这话给一惊,松弛下来时,道,“恕臣下做不了弄臣。”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阿邙握我的手握得紧了几分。
我回头,朝他一笑,问,“怎么?”
他眯着眼,瞧着那两个相拥的,“都是被打败了的人。”
53.
我没注意那两个家伙拥抱了多久,也许有很久,终于,当他们松开彼此的时候,我瞧着魏康,竟从他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中瞧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失落与留恋。
刚刚斩钉截铁地说“不做弄臣”的家伙是谁呢,若真只是君上臣下,哪里能有这么亲密?我看他们这股子甜蜜劲儿都快赶上刚刚过完洞房花烛夜的小夫妻了。
这俩人一坐下来又比谁都严肃,仿佛刚刚在那儿谈情说爱的人不是他们似的。
古扬道,“有线索了。”
魏康挑挑眉,他挑眉的模样倒同古扬有几分相似,不过要比古扬更为柔和一些,“什么线索?”
古扬一颔首,“东方,鸾瀛。”
鸾瀛……鸾瀛我也略有耳闻,鸾瀛自诩日出之地,往东度过小东海,就是鸾瀛。早些时候鸾瀛曾派使者来到中原,这些年两国也略有交集。
“所以,你打算……”魏康轻瞧着亭子的木头栏杆,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
“去鸾瀛。”古扬答得极快,抬头,看着魏康,目不转睛地。
魏康默契一笑,“还有谁?”
“带上照国‘君上’和……这位公子吧。”古扬沉思一许,方道。
魏康眼睛微微垂了垂,好半天,什么都没说。
也许没人看到他睫毛后面一闪即逝的失望。古扬要坐镇这大好江山,即便从前有过并肩作战的日子,如今也不复存在了。
鸾瀛之行绝不简单。
渡海本就艰难,波涛滚滚,老天一不开心稍稍掀起点风浪,就是灭顶之灾,先不说到了鸾瀛会发生什么被如何对待,就是茫茫小东海,要过去也绝非易事。
——更何况,只是为了一个线索?也许到了那儿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理智来看,完全不需要这样。
中原这片土地屡经战乱,早已不堪重负,古扬他哪里来的自信,可以下这么个大手笔,要是消息有误呢?除了这次鸾瀛,还可能有其他更多的地方,天原,高龙,更远的西域,甚至需要亲自去穆兰古国旧址探查,别说是现在久国根基未稳,就是从前照国最为繁荣之时,也经不起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远行——还不一定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