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们直接进去。”也许很久,也许没一会儿,牡丹一挥手,拍开了将军府的门,直接进去。
将军府仍是老样子,从前没事儿就喜欢在府中闲逛,虽然只在这儿住了半个月,对这地方也还算了解,不自觉的,就往先前同阿邙一起住过的房间那儿瞧,只是那里早熄了灯火,没了那个等待的人。
不知阿邙现在何处。
想到这儿,我倒有些不安,往牡丹那儿瞥了眼,却发现他竟一直都瞧着我,表情诡异得很,一见我看他,微微一颔首,笑得更加意味深长。
我倒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便直接问了,“就这么进来……真的没问题?”
“当然有问题。”牡丹把眉头高高一挑,“就是要魏康知道我来了。”
我不解,继续瞧着他。
他笑,“总之你的阿邙没问题就是了。”
其实,我更疑惑的反倒是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看来这不只是牡丹教同将军府的事儿了,还牵扯上了他同魏康的私人恩怨。
一路上都没见着一个人,牡丹在前头领路,七拐八绕进了一处院落。
进了门,却发现又进了花锄仙四季园子中的“雪里芳华”。
园中梅花不知何时已凋落了,花枝上早无积雪,有些空落落的。不少枝上已经钻出了嫩绿的新叶,如此时候,被历代文人歌尽唱尽的梅花……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你方唱罢我登场,过不久,海棠花也该开了,又是一场繁花似锦,热热闹闹。
梅树下站了个人,即便周围都有了些融融的春意,也仍然掩不住他那一圈的清冷。他抬着一只手,攀着花枝,枝上还幸存了一朵白梅摇摇欲坠,他皱一皱眉,手指抚弄着花瓣——小心翼翼地。可那朵小花儿依旧是掉了下来,坠到地上,如同小小的一片玉屑。
他抬头,瞧了这四周一圈儿,却再没有发现另一朵依旧攀在枝上的白梅。
我站住了,突然不愿再向前,情愿就这么看着——从前没发觉,此时才知,阿邙真的是个梅花似的人,冷的,艳的,坚韧的。
能陪我度过一整个冬季的。
阿邙一回头。
四目相对,仿佛将我与他的距离拉得无限近,周围开放着的梅花如同化作了梦境一般,模糊不清。
明明胸中的喜悦汹涌得几乎要喷薄出来,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莫名的,仿佛他与我已不在一个世界,只有远远地、观望。
50.
我不知该向他说些什么,想必他亦是同样的心情,两相对视,脉脉无语。
蓦地,周围窜出十数只灯笼,将我同牡丹、阿邙包围起来,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人。
其中一个,就是魏康。
一眼看过去,他那身衣服有些眼熟,细细一想,才记起,昔时与他同游世寻河的时候他穿的就是这一身,那次我还觉得他像是个纨绔子弟,全然不是个将军。
他一手轻摇着扇子,面上含笑,悠哉悠哉,仿佛不过与我来游这梅园,周围一圈剑拔弩张,与这满园的梅花格格不入,气氛如同战场。
魏康神情一直平静,直到余光扫到牡丹,才将眼睛一眯,隐隐溢出几许怒意,几许疑惑,更有几分感慨。
此时,牡丹轻道一声,“别来无恙。”
魏康同牡丹气场上大相径庭,一个平缓清贵,一个妖邪艳丽,两人一撞上,却是一模一样的杀气腾腾。
“你果真来了。”沉默半晌,魏康悠悠一叹,一对眸子古井无波。
从头到尾,魏康都没多注意我与阿邙。看来这次两人的大阵仗都非是为我二人而来的,不过魏康同牡丹,一个朝廷将军,一个江湖霸主,又有什么私人恩怨?
牡丹朝我挥挥手,自己朝魏康走进了几步,魏康皱一皱眉,身子绷得笔直,我向阿邙那儿走了几步,那二人都没理会我,被无视了个彻底。
我往阿邙一步一步地挪着,魏康专注于牡丹,不知有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不过他即便发现了也不屑理会就是了。
阿邙手杵着腮瞧着我,似乎不大满意我的速度,往这边跨了几步,一拽,将我拉到他怀里。
我一愣,直到被他抱着急急退了数丈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颊上一阵热。鼻尖周围萦绕的全是他的气息,有种淡淡的梅花香气。
——不知他究竟是来了多少次这地方,多少次拈起花枝,才在身上熏出了这么个味道。
再回头看看,无论魏康、牡丹,甚至是那一圈侍卫,都没理会我,可笑我如临大敌,人家压根儿没把我当回事儿。
这时候也乐得被无视,阿邙环着我的腰不放手,窜几步一点地,不多久就到了园子边上,将我压在院墙上,便将唇贴了过来。我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便被他吻住。
他如同在大漠上行走得精疲力竭的人一般,极用力地吮吸着我口中的汁液,舌头钻入,在我口中攻城掠地,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喘息着,也情愿,就这么被他压制着。
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太久没见了,可是他的气息还是那么熟悉,熟悉得我眼眶发热,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如同久别故乡的游子,忽然瞧见了家门前的一方小桥流水。他亦回抱着我,几乎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中,抑或是干脆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我被他吻得有些意识不清,模模糊糊听见他说了句……
“我还以为你为照国真的能把什么都放弃。”
不知是我没听清还是其他什么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断断续续,似乎勉力压制着什么。
阿邙是个很让人有安全感的人,小时候他是最照顾我的那一个,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摘杏子的那次吧,虽然似乎被他欺负得很惨,但细细回想起来,肯为我摘杏子的,还真只有他一个。
而那年杏树下的两个影子,亦在时光中,被定格成不变的永恒——连同这一刻。
我靠着他,闭着眼睛,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化开了。
“不会……”不知怎的,我声音竟有些哽咽,“哪里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放弃你……”
说完这话,我又忍不住笑了,或许是笑我自己的矫情,好好一句话,说成这般模样……事后阿邙告诉我,那时候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也只能耸耸肩,无言以对。
——其实他的表情也不比我好看多少不是么……
一吻诉了别情,我与他都冷静了些,他将我放开,道,“这久,还……好吧?”
我愣,这句话该我来问才是,比其他的处境,我算是要好太多了。我摇摇头,转过去问他。
他把头略低了低,抿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多时,又转过去看一边的梅树,似乎不大自在。
我没多问。
后来再想时,只觉得,当时想必是被别情塞满了脑袋,遗漏了太多东西,包括阿邙的这个表情。
当时若是静下来细细瞧一瞧,还不知,要发现多少不对劲。
我与他静静对视着,我看着他的眼睛,深深陷入了他的瞳孔中。
——似乎就要这样,一直、一直、一直地,沉溺下去,直到永恒,也不要放手。
许久。
魏康同牡丹那边的动静小了许多,却在对面墙上瞧见一个人影愈来愈近。我回身去看,才发现牡丹正朝这边过来,时不时地还回头瞧一瞧,后边亦是人影憧憧,却与牡丹有相当的一段距离。
牡丹看见我二人,才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放松不少,远远冲我二人道,“还不快走?我只救你们这一次,下回再到了魏康手上,就是有性命之忧我也不管你们。”
说罢,一跃,便过了院墙。
阿邙皱着眉看了看他的背影,也搂着我,紧紧追上。
在门口同诸教众会和后,牡丹送我们出城。城外隐蔽处停了辆马车,待我二人登上车后,便疾驰而去。而牡丹则同他的人回了牡丹教。
眼见着离城愈来愈远,周边逐渐荒芜,我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也许这次,是真的逃出生天了。
阿邙掀开帘子往外边看,没说一句话,我也不知他在看什么,靠着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不一会儿便陷入黑甜乡中,马车颠簸,我却是难得地睡得安稳。
隐隐约约地,我似乎感觉马车掉了个头,阿邙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必也没什么事,便没多在意。
……
再醒来时,我已经睡在一个房间中,身上盖着的是锦被,床上罩着纱帘。天已大亮,一束阳光从半敞的窗户打进来,透过帘子,可以瞧见房间中摆放着的家具陈设,算不得奢华,却贵气精致。
莫不是牡丹连住处都替我们给安排好了?他不是声称只负责救阿邙出去么?这又是……
再定睛一看,却觉得这房间有些眼熟……
倒有些像之前还在将军府时住的那一个,虽细微处有些许不同,大体却是相似的。
正疑惑着,阿邙推了门进来,走近了,他坐在床边,见我醒了,垂了垂眼帘,没多话。
我问,“这是哪儿?”
阿邙顿一顿,把头一撇,轻道,“将军府。”
“什么!”
我大惊,抓住他,不敢相信,“魏康的将军府?!”
阿邙没看我,只是点头。
我略一思量,强将胸口翻涌着的各种情绪压下,尽量平静地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进来,站在门口,整个人如同雪里芳华中的白梅,却又同阿邙的感觉不一样,阿邙是清冷,他则是承袭了梅花一缕淡淡香魂,不急不缓。
魏康道,“君上不妨先起床再细问。”
……
揣着满肚子的疑惑,洗漱完毕,我与阿邙、魏康二人同坐与将军府荷塘边上,犹记得上次来这儿不过一片破败,转眼荷塘中又有了新嫩荷叶,旁边杨柳也冒出了少许杨花。
静了会儿。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得从照国当年说起。”半晌,魏康方开口道。
我绷紧了弦听着。
那时候,我想,也许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了,只可惜事实远远不止如此。
而从这时候开始,我就注定了要被卷入这一切当中,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
照国天宣二十三年,太子恒舒即位,改国号“妙尊”。
照国、天原国和平共处千余年之久,妙尊三年,天原新君闻人莫寒即位,闻人莫寒生性好战,屡次领兵犯照国边境。天子封楚留鸿为定远大将军,远征西域。同行还有古扬,当时的古将军。
赶巧是,当时天原国也正值多事之秋,新君即位,地位尚不稳固,以闻人兀伦为首的老臣与以尹迢为首的朝廷新贵水火不容。经过一番激烈斗争,终是尹迢一方坚持到最后。楚留鸿等抵达西域时,尹迢刚对闻人兀伦一党进行清洗,时局不稳,再加之连年战乱,又有诸多大将死于两党争斗中,偌大天原国竟无一将才,还被楚留鸿打了个措手不及,照国大军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竟就此破了天原国都。
天原历史就此完结,闻人莫寒死于战乱之中,明妃魏氏向东逃亡到当时照国,侥幸留得一条性命,终于照国产下闻人莫寒遗腹子,也就是魏龚。
再说照国这一头。
西征一举破了天原国,但于照国亦是极大的损失。古扬早有反心,远征天原时,便招揽了一群天原武士,称其为“聚华军”,天子亦有所察觉,然古扬手下兵多且强,又多了一群天原武士,实在不好轻举妄动,只有让楚留鸿作为制衡。
同时,身为天原余脉的魏氏一族亦在照国闯出了一番天地,在朝中混了个校尉当着。古扬不知从哪里得知魏氏身世,自然知道魏氏同照国的恩恩怨怨,对魏氏百般拉拢。然,照国固然是魏氏死敌,可最直接地害了魏氏的人,还是他自己与楚留鸿。虽站在古扬一边能得到不少好处,却是彻底违背了魏氏隐姓埋名的初衷。
魏氏本不该答应的。
“只是那时候魏家出了个不肖子孙。”说到这儿,魏康一笑。
“当时古扬来到魏家。‘扬’这个名字极适合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是极自信的人,他那时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少年英杰的将军闯入了隐姓埋名者府中,即便他不过孤身一人,亦如同有千军万马作后盾那般自信满满,对着魏府老爷叫一声,“我要叫你们真正明白你们要的是什么。”
“——不是要诛我古扬,是要平了照国。”
犹记得当时老爷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拍着桌子吼着“滚出去!”
“要灭天原的是照国,照国不亡一日,你们就得隐姓埋名一日,你们就甘心如此下去?”
那时,一个小小少年躲在角落里瞧着,将军身形颀长,乌发如墨,被风吹得扬起了些,眉梢上扬,目若点漆,最特别的便是嘴角噙着的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明明不过是浅浅的,却璀璨得叫人无法直视,锐利堪比吹毛断发的宝剑。他立于亭中,背后是苍苍柏树,府上家丁就在周围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却没有一个向前。
——全被他的气焰所震慑。
也许,从那时起就该知道,他是注定的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少年注定要被他深深吸引,而他却注定的是高处不胜寒。
却叫人,甘于为他,牺牲一切。
“后来怎样?”魏康顿了顿,没再说话,只是凝望着这一方水潭,眼眸深深,我抿抿唇,还是问道。
“自那之后,古扬便常常到魏府中来,老爷不管古扬官高他多少,硬是赌气将他关在门外,古扬也不多做什么,就在门外等着,常常一等就是一整天,也不瞧瞧外边人怎么看着他。”
“那时候的风还有些寒人,他就这么挺着……就是将军,也是人,会冷的。”
——少年终于忍不住,将侧门打开一条缝,对着将军招着手。将军高扬着下巴,道,“本将要进去,便是堂堂正正地叫他把本将请进去。”
少年急了,“你连门都进不了吹什么大话?空站在外边傲,有什么实际点儿的用途么?”
将军一愣,旋即一笑。
少年不知他为何笑,“快进来。”
古扬皱着眉头进来了。
——少年不知,古扬进来一半是因为这个少年,古扬一半的成就因为这个少年,半生心血也全倾注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可是,终究,从不曾全心全意地付出过。
“后来,他依旧常常来魏府,就在门口守着,我一直都让他进来,久而久之,他干脆不守正门了,每次就在侧门外边等着,他一敲门,我就放他进来。”
将军不知道,每一天少年都在门口守着,怀着满心的忐忑,为等那一阵极浅、极低的“咚咚”敲门声绷紧了神经。
“我和他躲在梅花轩。”魏康道。
梅花轩……
“你去过的吧。”魏康看着我,笑道。
没错,是去过的,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一幕斜阳两堪伤,三四行杨柳,五六纸文章,抬眼望七星照八方,唯不见,十分别情,九重天上”,我还当是哪位佳人之作。
没想到,那小小的一座梅花轩,里面塞满了关于那个“他”的,太重了,重得人前风光的魏大将军不堪重负,只能将它们锁在一片似血红梅中。
“后来和他混熟了,他教我用耍刀弄剑,我不务正业,用他送我的刀刻些小东西,丑得要命,还当做宝贝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