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那个人带给我的安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感觉手脚上的钳制要松了一些,至少不再勒得我发疼了。可即便如此,仍然十分不适,那种莫名的东西总是纠缠着我,偏偏我还无法逃脱。
我觉得我的每一次呼吸都使胸腔充盈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好像除了痛感,其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屏蔽了。隐约间,我听见似乎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好似蒙着几层棉布一般的听不真切。
之后……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什么祭台、宫阙、神像,都没有了,我躺在一个狭小房间的石台上,同我一处的还有魏康和阿邙两人。再一瞥墙角,四个角落都有一道小门在地上,其中一扇还半敞着。
我坐起身,身上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与疲惫。我细细回想先前的梦境,却只记得依稀几个片段——莹白的神像、高耸的祭台,还有白衣翩然的俊美男子。
再想回忆,就只觉着好一阵头痛,痛得根本无法思考。脑海中闪过那个男子,俊美的脸变得狰狞,好生吓人。
我潜意识地感觉我应该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十分不安,有一瞬间脑海中灵光闪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实在想不起来,也只好将这事儿搁置一边,先瞧瞧眼下的情况。
阿邙就坐在我身边,我这才留意到石台两边还各放着一个香炉,奇异的香气钻入鼻中,不似寻常的兰麝香气,却凭空给人一种安适的感觉。
阿邙见我醒了,抬眼瞧了眼魏康,魏康会意,取了一囊水来个阿邙,阿邙倒了些在炉子里,灭了炉火。
我这才问他我为何会在这个地方。
阿邙面上没有丝毫多余的感情,只道是他与魏康到了相同一处,那地方十分凶险,他凭着对周易的一些了解才死里逃生,之后便从墙角的小门到了这个房间,一到这儿就瞧见我躺在石台上挣扎,还做出要奔跑的姿势,眼瞧着就要从台子上滚下来了,他与魏康才把我按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阿邙解释完,魏康便一阵轻笑,“没想到平日里瞧着这么斯文的一个人,发起狂来也煞是麻烦。”
我瞪他一眼,隐约觉着有些怪异。却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被魏康打断,“我们已经发现了出去的路,既然你醒了,那便一起走吧。”
“那便一起走”?莫非他还打算同阿邙两个抛下我离开不成?我听他这么说,只觉得越听越不是个滋味。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在这种地方我还是得依靠他们两个。
他们想必也是探过路的,带着我在地宫中七拐八绕一番,竟走进了一个偌大的厅堂。
刚进来,有那么几秒的功夫,我的脑海里全是空白。整个大厅极尽奢华,墙上每隔几步便镶了一颗夜明珠,再看穹顶,亦是金碧辉煌,吊着上百盏灯,不知是做了什么处理,居然一直燃着,同夜明珠一道照得整个大厅灯火通明。
大厅中央是一座三角高台,似乎是祭台一类的,我瞧了一眼,不知是否是错觉,好像同我梦中瞧见的那一个有些类似。
祭台不是石头砌成,通体是一种似玉非玉的材料,在灯火下泛出莹莹光泽,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力量。楼梯如同盘龙绕着祭台盘旋而上。
祭台并未建在平地之上——大厅中央是水池,看不清有多深,长宽却有足足百丈,祭台就在水池正中,周围一圈应该是神像的东西,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
我瞧见阿邙又朝魏康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魏康点点头,他才领着我们一同走向正中水池。在据水池边缘尚有二三丈的地方停下了。
这个位置已经能看到水池中的一部分,池边上有蟠龙浮雕,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那些龙无一例外都生有五爪,叫我好生一惊。
五爪之龙是帝王家的专属,在这个地方出现,既是意料之外,也是理所应当。
水池中似乎还有大片的阴影,想必下面还大有乾坤。
“就是这儿?”魏康大概将这里的布局又浏览了一遍,问。
阿邙随之颔首,“但要怎么过去?”
魏康耸肩,“还能怎么过去?”
我瞪大眼睛瞧着他,莫非他还打算用轻功越过去或者游过去不成?这么宽,显然这两种方法都是不现实的。
魏康一扬下巴,我这才瞧见在某个极不显眼的阴影里还藏着些东西,应该是船之一类的。松了口气。
有船早说嘛……
魏康挥手,我同阿邙都跟了过去。走时我又瞧了瞧那水池,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好像水中的阴影隐约动了动,再看时,又回归了原味。
应该是眼花了吧……
65.
小船不知是什么材料的,完全没有损坏,推下水,还如同新的一样。
我自小几乎从未下过水,上船时不禁有几分忐忑,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船稍微晃了一晃,我差些摔了,却有一人揽住我的腰。我直接摔进了那人怀里。
一抬头,便对上了阿邙的眼睛,深深的瞳孔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又像是藏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怔怔地瞧着,鼻尖钻入一缕熟悉的味道。
阿邙眼睛躲闪了一下,没直视我。我看着这样的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他的距离愈来愈远,好似隔了一道天堑,从前的触手可及,变作了现在这模样——连想要看清他的模样都那么困难。
阿邙推了推我,似乎是想要我起来。
——他又要将我推开了。
我索性抓住他的衣服,将脸狠狠埋在他胸口,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在我身边似的。
真是幼稚极了。
阿邙也愣了愣,僵硬地抬起手,放在我头上,轻轻揉着。仿佛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他是那个有点儿冷,有点儿叫人害怕的大哥哥,可是偏偏会在不经意间泄露一丝温柔。
我愈发不想起来了,好像听见魏康叹了口气,道,“我去划船。”
我索性直接问阿邙,“你怎么了?”声音也闷在他怀里,好像带了点儿鼻音似的。
他浑身又是一僵,好一会儿,才道,“没怎么。”
我皱眉,这个答案太敷衍了。
半晌,他道,“乖,别多问。”
我没回答。
他沉默了会儿,欲言又止,还是道,“我是为你好。”
我点点头,还是拽着他不放,他也知道劝不动我,也就任由我窝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我的头发。
说来也可笑,在这个时候,我居然还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
小船晃晃悠悠地往前荡着,想必魏康是刻意放慢了速度的。这里静到了极点,只有木浆拨弄着水流的声音,有规律地“哗——哗——”地响,有点儿怕人。
我莫名感到一丝寒意,身体深处心脏的位置,似乎有些微痛,干脆闭了眼睛,与阿邙站得近了些。
耳边传来魏康带了些戏谑的声音,“怕黑?”
我抬头瞪了他一眼,可明明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心脏整个儿地束缚住了,稍一拉扯就钻心地疼。再试着动了动,疼痛更甚。
这下连眼睛里都带了点儿水光。我瞧见魏康腾出一只手朝我摆了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怕我把持不住。”
这次阿邙瞪了回去。
魏康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要小心……”
他说要小心什么?我正疑惑着,却看到阿邙低了头,似乎自己一个人正纠结着什么。
小船安稳地一点点向前,逐渐远离了水池边缘,孤零零漂在水上。我看着前方的祭台愈来愈近,总有些不安。
我东张西望着,从穹顶看到四壁,目光最后又一次落在水面上,我似乎又看见水下的阴影晃动了一下。
这……
连续两次看见,显然已经不能用错觉来解释了。
我拉拉阿邙衣服,“你有没有觉得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阿邙顺着我的目光向下瞥了几眼,皱了皱眉,挥挥手道,“你不用操心。”
我有些急了,船虽然走得慢,但这么长的时间,离水岸也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在这地界没依没靠的,水下要真有什么东西,那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刚张口,想要再说几句,魏康便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来,冲阿邙挑了挑眉。阿邙微微颔首,蹲在船边,眉头微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边指了指船尾处,示意我同魏康站在一起。我瞧着他那模样,再看看魏康,显然他们两个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有过交流,默契得好像从小和阿邙一同长大的不是我而是魏康一样,有些不爽。
不一会儿,水上泛起波纹,水波愈来愈大,最终变成了海浪一般的一起一伏,小船颠簸着,好像马上就要被掀翻。与此同时,水下的阴影都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一齐涌向小船。
我看着阴影愈来愈近,我这才看清原来水下的阴影并非一个整体,而是一群又一群的鱼。鱼长得很奇怪,生有双翼,发出如同鸟类一般的鸣叫声,这么多的数量合在一起,如同雷声轰鸣。
它们的速度极快,我一愣神的功夫,便已有少数窜到水面,竟扑打着翅膀飞在空中,全在一边不要命了似的撞击着小船。
“这些是什么!”我大惊。
“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魏康早把木浆扔了,同阿邙一样蹲在船边扒着小船,“再撑一会儿。”
我在船身晃荡时差些栽下水去,这时候也学着他的模样蹲下,好容易才稳住。
“之后怎么办?”我再问他,现在的情况可不乐观。
魏康没说话,浑身都绷紧了,死死盯住某处水面,眼神专注而凌厉。再看阿邙,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小船晃荡得愈发厉害,几乎就要散架了。
涌上水面的臝鱼越来越多,大部分并没有再撞击船身,转而在空中盘旋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
就在这时,魏康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甩了出去。我摔向臝鱼群中,臝鱼奇异的鸣叫声瞬间充斥了我的耳朵,差些将我震得无法思考。我有些费力地回头,发现魏康和阿邙也一前一后地朝这边冲了过来。
66.
飞在空中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以为我会就这么掉下去,然后被池中水淹没,接着会遇上一些稀奇古怪但无一例外能叫我送命的东西,然后就把这辈子终结在这里。
不过,就是老天爷也不打算叫我死得那么早。我发现我落在了什么东西上,有些温热,还一起一伏的,似乎在往前走,带着呼呼的风声,还伴随着几声突兀的,来自魏康的轻笑。
我试着睁开眼,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就被某个家伙给一把拥住了,力道大得稍稍过了头,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家伙也是的,之前还疏远我,这会子,反倒……
我在他怀里找了个好位子,安安稳稳地躺着,才看了眼我现在的处境。
——很奇怪……
无数的臝鱼扑打这翅膀,就在我身下,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好像毯子似的,将我稳稳托住,离下边儿的水面约有数丈高。
从这儿已经瞧不见池边了,水中央的祭台迅速朝我们靠近,较先前的小船要快了许多。
过了会儿,阿邙也稳住了情绪,依旧是从前那副淡然模样,轻轻放开我,远远瞧着那祭台,不知在想什么。我这才发现,之前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半湿了,这时候骤然叫冷风一吹,还挺冷,不由地缩了缩,朝阿邙靠得近了些,不想他竟身子一僵,整个一副十分不自在的模样。
他这又是怎么了!
我不想再对他说别的什么多余的,只能冷笑一声,移到之前坐的位置。余光瞥见他低了低头,却没看清他的表情是什么模样。
要不是身上还残存着属于他的温度,我几乎要怀疑,先前他搂住我的那一幕才是我的幻觉。我愈发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我拿不准他的心意,只知道他的地位于我而言早已取代了照国的,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可他呢?
我还记得刚到鸾瀛那一日,在田陆元家住着,我等他到深夜,他回来,我对他说,穆兰的事情完了,我们就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回从前的山寨中住着。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说这些,也不过就是想要他给我一个承诺——在脱离这些纷纷扰扰之后,可以安然度过流年的承诺。
可是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似乎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叫我不得不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儿叫他连个承诺都不敢给我。
从小我们就从未分开过,多大的事儿还不能一起担么……
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觉走了神,知道魏康推了我一把,才发现臝鱼群已将我们载到了水中央祭台处。
魏康脸上罕有地带了一丝紧张与期待,细细打量着盘于祭台之上的龙形台阶。
我疑惑,“你来着就是要找这个?”
“算是。”魏康含含糊糊道,绕着祭台走了一圈儿,面上带了些满意,“上去瞧瞧。”
我瞧着祭台,祭台高耸在水中央,而盘在祭台上的台阶委实太窄了些,如果摔下来……
我瞧着阿邙也皱了皱眉,却并未提出异议。
短短一个犹豫的时间,魏康已经沿着台阶往上走了几步,阿邙瞧瞧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上。
我看魏康走了几步,没什么大问题,也只好跟着。
并未如我所料那般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们顺顺利利地就到达顶端。我往下瞧了几眼,水光粼粼,仿佛要将人吸下去一般。我不由地退了几步。
我感觉这地方有些邪门,不仅仅是危险,而是散发着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阴湿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侵入我的肌肤、骨骼……直渗透至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我慢慢吸干。
虽然这里除了石头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看魏康他两个也没有任何不适之处,这种感觉又虚无缥缈的,也只得忽略了过去。
祭台上空间极大,三角分别有团形纹饰,似乎是要摆放三件东西。
我不禁就想起了魏康提过的三大世家的三件秘宝,原本都是穆兰古国之物,如今分别在遣龙、欢喜、上善三大世家手中,以便日后溯本求源之用。其中遣龙珠就在魏康手上,另外的牡丹手上有一件,田陆元手上又有一件。
也几乎是同时,我脑海中闪过一副画面——就是先前那个奇异的梦,白裳男子挺立于祭台之上,高扬起下巴,唇角略带微笑,不知正说着什么,祭台三角摆着三件东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莫不是这儿地方当真与穆兰有什么关系?的确,若非如此,也难以解释魏康千里迢迢来到这儿的目的。
我看向魏康,他正蹲在祭台一角,伸手抚摸着台上的图纹,若有所思的模样。
——看来的确如此了。
我不打算从魏康嘴里撬出点儿什么来,只是觉得有些地方似乎有点儿别扭,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只好放松了心思去瞧瞧其他的。
祭台上的图纹都大同小异,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研究,自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祭台正中有一片是空白的,想必是特意留出的位置。
我慢慢踱向那里,在我印象中,那个白裳男子站的位置就是那儿。只是才刚走到一半,就被一只手给扣住了肩膀,再不能向前一步。
是魏康。
我奇怪,“你怎么了?”
我瞧见魏康眼中闪过一道熟悉的阴狠,与他正挂着笑容春风满面的面孔格格不入,不禁一怔。
他这样的表情只对我露出过寥寥数次,其中一次就是在初遇之时的战场上。
若不是这样的表情提醒了我,我几乎要忘了,他还是久国的威远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