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阿邙心思藏得深,这我比谁都清楚,做到“瞎子都看得出来”这种地步,有可能是魏康夸张了。可根据我对魏康的了解,他不是夸大其词的人,那便只可能是阿邙有意作假。
可笑我想到这两点的时候,头一个念头居然是——“难道他真的从没在乎过我?”
其实略略想想便能得出结论。阿邙的反常,要么那个阿邙也是假的,要么魏康没说实话。
可“阿邙是假的”这个结论是建立在“魏康是本人”这个基础上,魏康这么个连跟踪自己的人是个瞎子都敢想的人,怎么会没发现阿邙异常?
排除了一个结论,剩下的一个就必定是真的,不论多么夸张。
最后得到的,竟是“两个魏康都有可能是假的”。
我郁闷,想这么多,居然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摇摇头,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回房再说,可这一抬头,我又懵了。
——刚刚魏康是怎么走的来着?我该怎么回去!
71.
总算是在天亮前摸回了房间,我心里边儿算是又冷静了些。
按照魏康的叙述,很有可能不仅仅是多出了一个“魏康”,还多出了一个“阿邙”。
既然魏康和阿邙都陷入了这件怪事儿中,显然不会是他们了。那么会是牡丹么?自从进入穆兰地宫之后他便不曾出现,而从他的立场而言,他的确是最有理由做这些事情的人。
那么做一个假设,在我、阿邙、魏康离开地宫后——甚至在进入地宫之前,他就做了手脚,将我孤立起来,在我身边安插了两个假的角色。
——的确很符合情况,一开始牡丹就打算让我帮他的忙,甚至为此答应我保我之后的安全。
看起来他似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魏康和阿邙分别属于两方势力,田陆元算第三方,暂时与魏康同一阵营。而魏康和阿邙都因为某种不明原因需要我的帮助,以达成他们的目的。
所以他们分别千方百计地拉拢我,彼此之间却水火不容。
这样说,牡丹的目的就清晰了,他想要断绝我的外援,既然我不主动进入他的阵营,那么他便让我无路可走。一旦我被迫帮助他达成目的,不论魏康和他背后的久国有多强大,都是徒劳。
这样是假设我身边的阿邙和魏康都是假的,那么真的那个魏康就说了谎话,他又为了什么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应该尽量地博取我的信任,而不是在这时候还编造谎言——还是个因为他对阿邙的不了解而错漏百出的谎言。
魏康隐瞒了什么,而他隐瞒的这件事,显然与他,或者说是牡丹的目的有关。
却对我不利。
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在穆兰地宫的梦境中见过的,那个说着“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的男人。
——那样的感觉,似乎我又离真相进了一步。
天渐渐亮了……
我稍稍松了松心里那根线,这才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疲惫在我心里如洪水般蔓延开来,几乎眼前一黑就直接趴到桌子上去。
——这么紧张地熬夜真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恍恍惚惚,似乎有一只手在我额头上抚了抚,随即离去,如同梦中幻觉。
再醒来时太阳已经稍稍有些偏西,我好好地躺在床上。
不知是处于什么心态,我特意瞧了瞧我的衣服——好好地穿在身上。
突然有种莫名的情绪,复杂得我自己也无法辨清它的构成。再往旁边看,有个人伏在床沿,只露出一头微乱的头发,和小半张不大红润的脸。
他的眉蹙着,一副死不得安宁的模样,眼睛闭得死紧,脸稍稍后偏,形成一个有些抗拒的姿态。
他……他这是怕我吃了他么?
阿邙……阿邙,我也许可以搞清楚魏康、古扬、牡丹、田陆元,可是他究竟站在哪一边,又有什么苦衷呢?
我将他的一缕头发别到脑后,原本很轻的动作,不想却惊醒了他。
我手悬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冲他傻笑。
“醒了?”
“嗯……”
然后就是沉默,我和他都低着头,全然不知该对对方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都觉得尴尬。
“你怎么回来了……你……呃……似乎最近有很多事儿在忙?”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什么跟什么啊,听起来就跟撒娇似的——你忙什么呢,都不理我了。
我低头,试图找条地缝,然后把自己塞进去。
阿邙一脸正人君子地瞧着我,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句话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稍稍松了口气。
“你跟我走。”他突然站起来。
“嗯?”我没反应过来。
——走?私奔?不至于吧……
不对,重点不应该是我为什么会一下子联想到私奔上吗?
阿邙冲我伸出手,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跟、我、走。”
“可……可是为什么?”我很安全,至少目前很安全。
阿邙不说话,只是皱眉,好像在对我说,你自己也知道留在这儿不安全,别睁着眼睛说瞎话。
虽然帮助牡丹可能会有不利,可换了魏康不也是一样的结果么?
阿邙似乎犹豫了会儿,才露出一个似乎有点儿受伤了的表情,“你不相信我……了?”
我被他这眼神一激,差点直接扑了过去。
他继续看着我。
我兀自低着头纠结——其实平心而论,他这模样挺正常的。面部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眸子里透出一种深深的哀伤,隐忍的、不可见的。
叫人不由自主地就钻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凑过来,用一种重复了千百次的动作,伸出一只手指,蹭了蹭我的脸颊。
——却有几分迟疑。
这是小的时候他常对我做的一个动作。就好比每年山上的野杏都会长果子,我年复一年地垂涎着,年复一年地央求他给我摘几个。
最开始时他总是不为所动,可最后总是会摘给我的,顺带像刚刚那样,有点宠溺地摸摸我的脸。
仿佛这一个动作,就象征了二十年的记忆,以及……二十年沉淀得愈发深厚的感情——叫我无从抵御的感情。
“我……好吧……”
不管他想要如何,为了什么,只要他是阿邙,我都能放心把自己交给他。
阿邙微微挑了挑嘴角,在阴郁的脸上如同黑夜里绽放的一丝光华。
——搞得跟什么似的,之前一直躲着我的不是他么?!倒像是我对他始乱终弃了一样……
72.
阿邙要比魏康平稳得多,我瞧着田宅被远远地抛在后头,四下不时传来虫鸣声,而我仿佛能够听到他的心跳。
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几次这么安静地听过他的心跳声,只是每一次,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当一切都结束后,可以履行的那些关于三生三世的承诺。
阿邙加快了速度,似乎有些紧张,我抓住他衣服时都叫他稍稍一颤。
渐渐地,就连我都感觉到了——后面紧紧跟随的一群人,想必是从田宅中出来的。阿邙竭力想要甩开他们,那群人却如同跗骨之蛆。
阿邙许是感觉一时半会儿摆脱不了,干脆换了个方向,少顷,便见着了一辆马车停在道边。他翻身一跃上车,也将我送入车厢中。
跟踪的人自四面八方跃起,阿邙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费力地应付着一群不要命的人的攻击,同时策马狂奔,看得我心惊肉跳。
跟踪者紧追不舍,时不时地,甚至有箭射来,阿邙驾车左右闪避,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让车厢中留下了几支不那么友好的礼物。
车速越来越快,攻击也愈发稠密,到最后车子简直要飞起来,我似乎已经听到车子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
却依然不顾一切地狂奔。
跟踪者早已不是先前那一批,他们当中不断有人因力竭而晕倒,又不断有人替上,始终都有那么多人,如同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
可无论箭如何射,显然都不是冲着我来的,一股脑的全避开了我,只冲着阿邙。
我看着阿邙的背影,很想问问我们究竟要去哪里,这些人又是谁的手下,却担心打扰了他。
一边策马一边护住这车子,面对这么多敌人,想必他并不轻松。
我只得自己思考——根据我之前的猜测,那么这群人很有可能来自牡丹。
据说牡丹在牡丹教是极有威信的教主,教众简直将他当做神一样顶礼膜拜,号召这么一批亡命徒,对他来说,的确不困难。
我虽然没有危险,心却紧紧绷着,前面那个影子不断地恢复着手中之剑,不知是谁的血液还滚烫着就溅在了马上车上,时间流逝得极慢,阿邙的体力却消耗得太快。
他的身影仿佛在以可见的速度变薄,变透,却强撑着。
叫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就在我心里边儿又疼又恼时,马车却被生生止住了,带得我往前一跌,便再不能走。
“你何必!”声音来自上方。
是魏康,就站在路边一棵树上,持双刀而立,表情严肃。看样子是同我在一处的那一个。
阿邙从车上下来,许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或许也有体力不支的缘故,他居然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一边冲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待在车上别下来。
我瞧他那模样,站都站不稳了,迟疑了一下,装作没瞧见他的小动作,下车,扶着他。
他衣服几乎就要湿透,全是冷汗,似乎还想狠狠地瞪我一眼,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躲闪了以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然后,我便看见“魏康”在自己脸上一揭,那张属于魏康的脸被揭下,随手抛在地上,背后是有些苍白的、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果真是……牡丹。
阿邙没有丝毫讶异,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牡丹自枝头跃下,笑盈盈道,“你何苦?”
阿邙不答,兀自垂头沉思。
我一个人不明所以,牡丹瞧着我,一颔首,开口便道,“只可惜我来救你,你却心甘情愿跟着要害你的人跑,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阿邙身体一僵,手紧握成拳,却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意思?”我问,心里有点儿不祥的预感。
牡丹脸上笑容更深些许,话语却尖利刺人,“蠢货!你不是一直挺相信魏康那伙么?哈,那群人想要‘娲皇水’想疯了,他们想要的是你的命!呵,对,你不知道,我就……”
“住口!”阿邙猛地抬头,目眦欲裂。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袋里是空白的。
我看向牡丹,他的笑带着讽刺,手中双刀的光芒一下一下地闪耀着,刺得我眼睛有点儿疼。我看不下去了,再去瞧阿邙,刚刚那一吼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此刻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都在颤抖,几乎要站不住。
我犹豫了会儿,方道:“刚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阿邙仍旧喘息着,却将头偏到一边,拒绝回答。再看牡丹,刀光仍旧亮得我不忍直视。
“他说的‘娲皇水’,又是什么?”我继续问,盯着阿邙,一字一顿。
阿邙几乎要僵成了一个铁人,牙咬得“咯咯”直响,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尖锐,“你、别、问……”
牡丹冷哼。
我后退两步,心里边儿有种情绪在翻涌着,一下一下,拍得我胸口生疼,可我……可我却无力思考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我道,“好……我不问。”
那一瞬间,我似乎在阿邙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情绪,那种情绪叫“心如死灰”。
我转身对着牡丹,“我不问了,我信他,不信你。”
牡丹脸上笑容猛地一僵,旋即如同退潮之水飞速隐去,眼神变得深不可测,却直白地表现着怒意。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心里边应该平静了些,缓缓道,“你说他想害我,可他有什么理由要害我?你还说你是在救我,你有什么理由要救我?”
然后我慢慢地去看阿邙。
那真是难以言喻的一种表情,所有的震惊、感动、愧疚,甚至还有些藏得极深的自卑,都融在一张脸上了。
我不禁一笑,哈,我对他真的太熟悉了,熟悉到在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透他的表情。
可是……我相信他,我又该怎么相信我自己呢……
73.
阿邙仿佛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般,将我拥住,力道之大几乎叫我无法呼吸,肩膀被勒得生疼。
我看着牡丹,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深沉,听见他道,“无知。”
“但是,你……能不能解释解释关于他说的那个……娲皇水,究竟是什么?”我迟疑了会儿,还是对阿邙道。
阿邙如同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一般,猛地放开了我,眼睛瞪起,嘴唇微张,话却被生生堵在嘴边上。
我笑,“那个……如果暂时不能告诉我的话……也是可以的。”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笑是不是很难看,不过看阿邙瞬间灰败的脸色,想必……的确不好看吧。
——阿邙这样的反应,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完完全全地肯定了牡丹刚刚的说法。
不然,他为何如此惊慌?说真的,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连我自己也不知我这副笑究竟有几分底气。
我几乎是惶恐地等待着阿邙开口,多希望他出口,能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所有东西。”
可是没有,真的没有。
阿邙颓然放下手,半晌,方道:“对不起……”
我撇开脸。
——果然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牡丹眯着眼睛,手一横,一把刀便深深扎进树干中,刀剑甚至已经从另一边透了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却正好叫我听得清楚。
“田邙,有时候连我也觉得,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田邙”这个名字似乎有种特殊的力量,如同千仞之山,整个地压在了阿邙悲伤,将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我下意识地扶住他,却发现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担在了我手上,仿佛真的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仿佛这个似乎从我懂事起就一直护着我的人,真的……倒了。
却是倒在了他自己手里。
“好,君上不信!”牡丹目光炯炯——
“那我便叫君上瞧瞧,叫君上你,不、得、不、信!”
牡丹一用力便拔出先前被他亲手穿透了树干的刀刃,横在胸前,衣袍都在风中猎猎作响,往常的阴柔,此刻似乎都化作了凌厉。
“魏康,你不是想要欢喜世家的秘宝么?你出来,我看你有没有本事取!”
声音被附上了内力,震耳欲聋,传出很远。
说完,牡丹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不多时,四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草木声,包围了这一片地方。
人……太多的人,比牡丹的死士要多得多了,队伍将这儿围得密不透风,这些人都着铠甲,在日光下闪着金鳞似的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