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劝君上,要珍惜眼前人,可休等到我这地步,才想起后悔。”魏康转身,仰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如今我与那人相隔咫尺,却如同天涯一般,就是有心将愁思寄予明月,也再无可以‘随风直到夜郎西’之人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阿邙他和我,同你们不一样……”
“一辈子很长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一样。”魏康如是道。
37.
自从那日从梅花轩回来之后,魏康待我便更较别人不同,这人做事都得有个理由,魏康无缘无故的,反倒叫人心生疑虑。
他却道,“不过是因为好容易找着了个可以袒露心迹的人罢了。”那时候他的眼睛陡然变得幽深,仿佛已经陷入了回忆中,“我与那小子曾经几乎是所有的开心的东西,都在梅花轩里。那小子后来翅膀硬了,总不在我身边,想他的时候,就去梅花轩看看,瞧瞧以前同他一起摆弄的小玩意儿,也挺有意思。当初时候心情不好了,就去梅花轩写写画画,本来好好的,写着画着又满脑子都是他了,落下笔,也全是他。”
嗯?我几乎想要插嘴,还是生生忍住了。
“最记得有一次,想得失神了,一直在梅花轩待到半夜,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一张白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说起来‘子傲’这个字挺适合他的,挺傲性的一个人,可偏就喜欢他。有的人,就是让人甘心为他把什么都送出去了,还觉得不够。”
兴许这一辈子,能有一个人可以让人这般思念,也是三生有幸了吧。可能,阿邙的确值得我为他牺牲些东西?
可又想起小时,深山茂林中,阿嬷一力支撑,其间各种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魏康那句“人一辈子很长”又蹦进脑海。
昔时照国无限风光浮现,光辉灿烂,盛极一时,照国本不该绝。
却终究忘不掉每个晚上阿邙,静坐窗前,我可以回忆起他的每一个表情,他为我做的许多,最终,总是我负了他。
男儿有志,须得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方算得上不枉来人世一趟。当年阿邙之父因我而死,若我如今放弃了,既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
可叫我如何忍心辜负了他?
闭上眼,想到的都是他的好,尤其是在小时,那些许久不曾注意过的,都这么理所应当地闯入脑海,叫人想无视也难。
那时候阿邙的父亲在我心里就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连带着对阿邙也十分崇拜。那正是喜欢捣乱的年纪,整天在林子里窜,亏得有阿邙陪着才没什么大事儿。
记得那次似乎是找到了一片果林,其实也算不得“林”,不过几株长在一起的果树,上边结了几个杏子,只是树高,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又胆小不敢爬树,只得求助于阿邙。
阿邙当时避嫌似的往旁边避了避,道,“自食其力。”
“会摔的。”我眼巴巴地瞧着他。
“我也会。”他也回答得认真。
我继续试着打动他,“可是你自幼习武。”
“我可以教你。”他还是不为所动。
我大窘,“可这并非一日之功。”
“无碍,杏子每年都有,你大可以等到学成了再来摘。”我一直很好奇阿邙是如何将这话说得理所当然的。
“可我现在就想要。”我就不信我说不动他。
“也许你可以同这树交流交流,问问它能否长低一些。”
“可我是要吃它的果子。”
“无妨,你可以告诉它无论是什么,都须有奉献牺牲精神。”
“……”
“你就这么想吃杏子?”不知等了多久,阿邙才道。
我可怜巴巴地点头,终于有点反应了,不负我挤眼泪挤得那么辛苦。
“那你便想吧。”阿邙一拂衣袖,施施然离去。
到最后,我还是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树,抹一把汗坐在树丫上,扒着树枝伸长了手去够那几个杏子,无奈人小手短,就是差着那么一点点够不上。
我心里边着急,却偏就不信这个邪了,拼命努力之下,好歹与那杏子隔得距离更近了些,好一阵欣慰,却不防脚下一滑……我紧紧地抱着树枝,好歹不要掉下去。
阿邙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盯着我,半晌才道,“你打算为吃杏子,牺牲色相给这杏树?”
我听着话,一个不留神被唾沫给呛着了,手上一松,从树上掉了下来。阿邙那时武艺虽不能与如今相提并论,却也手脚敏捷,将我接住了。
他瞧瞧那杏树,又瞧瞧我,“始乱终弃不好。”
“是它不要我。”我趁机拽着他袖子不放,怕我一不留神他又跑了。
“这也难怪,”阿邙沉默了会儿,“你这般丰满,消受不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那我该如何?”
阿邙放下我,将我推到树前,“说你有了它的孩子,叫它不能弃你母子于不顾。”
我确定了他一定是在逗我,也懒得同他计较,照他说的在树前慢吞吞地道。
只听见“扑通”一声,一转身,就瞧见树上仅有的几个少得可怜的杏子尽数坠落地上,黄澄澄的实在惹人喜爱。
……
阿邙淡然站着,手上长剑还插了片叶子,“我就说这定然有用。”
我看看他的剑,又看看果子上还连着的明显是被削断的树枝,“这杏子都掉下来了还不忘根本,舍不得就这么与母体一刀两断,还带了纪念下来。”
“没错,的确可敬。”阿邙自顾自地擦着他的剑。
38.
“想什么呢?”冷不防被人打断了,扭头一看,正是阿邙,“笑这么开心。”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两声,不再想别的。
兴许就是这般,感情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浸入,浸透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融入了身体中,再剥离不出,就这么影响着我,直到现在,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能让我浑然不觉地笑出声来,笑得痴傻,却满心的欢欣。
……
这日又是与田涉韩见面的日子。这回再去见他,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干什么,但至少要将这一切都弄清楚。
“上次是说到哪儿了?”明明已近正午,田涉韩却仍然一副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模样。
我思索一会儿,“楚留鸿将军的断袖名声。”
田涉韩昏昏欲睡地给说开了。
那一年天原国再次来犯,楚留鸿奉旨领兵讨伐。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君王亲自远送,临别,少年道,“男儿有志,不叫天原再不敢来犯照国疆土,誓不归反。”
君王道,“但求平安。”
少年笑意璀然,策马西去。背影同斜阳的灿金色重叠,好似绽放的烟花般绚烂叫人着迷。
两处相思。
“后来怎的?”我问。
“君王命于宫中建一高台,每日都于高台上远眺西方。”
“看不见吧。”我摇摇头。
田涉韩一挑眉,“不,看得见。”说罢,又顿一顿,“只要想,就看得见。”
我不置可否。
“后来,前方传来消息,楚留鸿将军重伤垂危。”田涉韩继续道,“龙颜大怒,命宫中所有太医依据消息中所述伤情,写出方子来,若楚将军死了,便要他们陪葬。同时,将当时朝中又一大将古扬前去支援。”
“也就是那时候,古扬大败天原国?”我渐渐将这边知道的事儿和从前听得的一些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还根据圣上旨意,顺手灭了天原。”田涉韩挥挥手,补充道。
我哑然失笑,若天原遗民在此,听到这“顺手”二字,不知是何反应?
田涉韩沉默了会儿,似乎在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说,半晌才道,“不仅如此,古将军还收服了许多天原武士,说不定,从这时候开始他便在策划之后的事儿了。”
“君上居然放任不管?”我惊讶。按理说,天原国已灭,朝中又有另一位楚留鸿将军,若古扬有反心,也无须太多顾忌。
“哪儿有这么容易?”田涉韩幽幽一叹,“经年战乱,照国已大不如前,古扬掌控着照国大部分兵力,若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他?虽说楚留鸿对上古扬不一定会输,但也的确是一件大损国力之事。照国邻国不止天原一个,东方有鸾瀛,北方有高龙,虽都不如天原那般强盛,也都垂涎着照国这块肥肉。”
“君上想必十分无奈。”我只得道。
“何止……”田涉韩也是无奈地一笑,“不过好在这时候古扬也不可轻举妄动,总得与民休息一段时间才好。真正的战场是在之后。”
我想一想,“君上很吃亏。”
开初时,古扬根基不稳,那时打压他,较之后就要容易得多。如今古扬已逐渐有了基础,便从一块难啃的骨头变成了块不能啃的石头。
“君上只有让楚留鸿与古扬对敌,又是一场恶战……”
“还是一句‘但求平安’?”我道,不由自主竟有些想笑。
“君上什么都没说。”田涉韩摇头,道。
我想象着当初那个场景,的确,若我是那位君上,同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叫人如何说呢?说实话,“你就是死,也要让古扬陪你一同死”?太伤感情,也舍不得;说假话,“不管这江山怎样,你都得回来”,这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如何能骗别人?
“之后呢,君上再没上过宫中的那座高台,该做什么做什么,就跟楚留鸿将军还没走时一模一样。前方屡次传来楚留鸿将军受伤的消息,君上都不过敷衍几句话,然后置之不理。”
这的确有意思呢……“楚将军想必心寒,当初天原来犯,尚未危急国家根本,便是比天还大比蜜还甜的关心都是有的,如今没了退路,哪儿还有功夫顾忌得到他?”
田涉韩一阵沉吟,“说起来也算不得是君上负心,不过楚将军从来不是君上最重要的人罢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谁不是这样?
“先说到这儿吧……”田涉韩有气无力地起身,冲我摆摆手,自顾自进了他的小房子里,没了动静。
我依旧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离去,不出所料又在后边看见了远远地站在小径深处的阿邙。
其实当初君上给楚留鸿将军送行时候的心情便同我现在有些相似吧,同样的无奈,同样的纠结,同样的不舍,但也只能如此,谈不上什么错不错过,就是缘分注定。结果就是两个人都好一阵折磨。
——不,并不一样。
可如今,照国是二十年前便已灭亡,魏康仍愿放我一条生路,曾经的照国遗民也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就是阿嬷,没有我,她依旧可以活得很好,再说那些战死沙场的,他们当真是为我,为照国死么?我究竟是在坚持些什么?
我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39.
翌晨,洗漱后才刚刚喝了杯茶,就迎来了稀客。
自从到魏府之后,便很少见着魏康登门,偶尔几次见到都不过是在园子中偶遇,虽然……这“偶遇”的次数也的确多了些……
不过这么正式的登门,的确很少。
还不等我开口细细询问,魏康便抢先道,“我是来表达诚意的。”
“诚意?”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魏康亦是一愣,转眼又是满面笑容,“君上毕竟是照国君上,就凭区区几句话便要君上放弃复国,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过分。”
不,他做得够多了,以他的立场,就是在抓住我的第一时间杀了我都不为过。
“所以,我打算帮助君上离开。”魏康一如从前那般温温吞吞地说话,却是语出惊人。
我被惊得怔了好一会儿。的确,离开,这是我期待了很久的,就在不久以前,我都对“离开”这件事充满了渴望,我一直在试图去做些什么,以达到目的,只可惜一直不能如愿。
可如今,魏康他就在这里,笑着对我说,离开?
他不怕我出尔反尔,一旦脱离桎梏,便继续谋划照国之事?他不怕此时传入古扬耳中,叫他多年经营的地位毁于一旦?他不怕……
他怎能如此冒险?
眼前的魏康笑得温柔如同闺中女子,却叫我愈发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君上只须说一句,答不答应?”魏康见我不答,紧逼着问。可他愈是表现出一副全为我好的模样,我便愈发不敢接受。久国的定远大将军岂是这样的好人?
思量了一会儿,我终还是道,“将军本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魏康歪了歪头,璀然一笑,“若君上是在担心在下图谋不轨,那么大可不必。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我现下‘放虎归山’,如今的照国能做什么?”
好吧……他说的没错。
——可就算没错好吧,这哪里会是理由?治国之道,贵在安稳长久,他这样冒险算得上什么?即便什么时候久国陷入窘境,我亦不会因为现在的恩惠便为他两肋插刀——至多不有意落井下石而已。
他见我仍然犹豫不决,盯了我一会儿,许久,一叹,“君上若怀疑魏某意图,试一试不就什么都见分晓了?”
可我身上就一条性命,哪儿有这么多机会可以去什么都“试一试”?
“莫非君上打算将这一辈子都蹉跎在我这小小将军府中么?”魏康等了一会儿,一皱眉,还是道。
……
我抬头,盯着他,“那我便一试。”
40.
入夜,无端地觉得有些疲惫,刚打算睡下,却听见门外一
阵诡异的“咔嚓”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隐约还听见一个人声,泫然欲泣地念叨着,“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阿邙听见这声音,似乎有些烦了,翻了个身,将被子蒙过了头,继续睡着,看得我不禁有些无奈。
半晌,又听见那人道,“朵朵繁花斗娇艳,一片春情有谁知……”
咳咳……听着人声音是个男人没错,这种说话方式……莫不是……
我觉得我再躺不下去了,非得出去看一看。如果是那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靠近这屋子五丈之内!
……
可惜,晚了。
我刚打开门,便有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紧抓着我不放,声音颤抖着,“公子,你……你可算是来了。”
这个人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牡……牡丹公子,有何……咳咳……贵干?”
“公子,不如我们二人一同隐遁江湖,再不过问这红尘中事吧。”牡丹终于抬了头,泪眼婆娑着。
我不禁怀疑我先前的判断,这么……嗯……特别的一个人,他当真是牡丹教教主么?怎么看都不像吧!
“公子,随我走吧……”他继续大睁着眼睛看着我,眼泪如同泉水滚滚而来。明知他是装出来的,却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