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罗小六神色焦急,听到里头传来低沉沙哑的男声,不管不顾地朝里头喊道:“大爷,我是小六,三爷病重,您给想个法子吧。”
没过一会,左邵晏裹着厚厚的狐裘走了出来,眉头聚拢,不悦地呵斥:“说清楚,三弟怎么了?”
罗小六于是将打好的腹稿一一说了出来,什么上吐下泻啦,什么脸色苍白无血色啦,什么身上起了红疹啦,说的左邵卿就快要死的样子。
左邵晏听他说的严重,也不敢耽搁,跟着罗小六进了左邵卿的房间。
屋子里只有一个炭盆,虽然比外头好些,但还是略显阴冷,借着微弱的灯光,左邵晏看到床上厚厚的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形物体,而那位柳妈正站在一旁抹眼泪。
“怎么回事?”左邵晏快步上前,将被子拉下来一点,顿时露出了左邵卿那张精致的脸庞,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白的不正常,上手一抹,额头上也有不同寻常的热度。
“三弟……邵卿……”他轻声呼唤两句,见左邵晏眼皮动了动,却仍然没有醒来。
柳妈红着眼说:“三爷这些天一直不太舒服,吃的很少,老奴们都以为是晕船的缘故,也就没太上心,不成想……三爷夜里突然发起高烧来,身上还起了红疹子,看着着实不像是晕船的样子。”
船上没有大夫,只有一个船夫略懂些药理,左邵晏毫不犹豫地让人将那个船夫请了来。
那船夫毕恭毕敬地进来行了礼,掀开被子拉出左邵卿的胳膊,暗暗在左邵卿嫩滑白皙的手腕上摸了一把,然后像模像样地诊起脉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左邵卿的手,又掀开被子打算伸手去解左邵卿的衣带。
这种事由大夫来做并没什么,但时刻关注着他的柳妈总觉得这个船夫目光猥亵,不由得上前打掉他的手,训道:“你做什么?没听说大夫诊断还要脱衣服的!”
那船夫也不生气,搓着手后退了一步,笑着解释道:“嘿,这不是刚听你们说这位爷身上起疹子了么?不看看怎么知道是什么?”
就在这时,左邵卿幽幽转醒了,现实迷茫的看了看左右,然后冲着左邵晏问:“大哥怎么在这?……我这是怎么了?”
等他听完柳妈言简意赅地阐述,咳嗽了两声,扶着柳妈的手坐了起来,病怏怏地靠在床头,对那个船夫说:“抱歉,我奶嬷嬷有些过于谨慎了,大家都是男子,看一看也无妨的。”说完自己去解亵衣的衣带。
那船夫眼中闪过一丝邪光,笑着走上前,故意在左邵卿的胸口上揩了一把油,然后才仔细观察起来。
这一看,他顿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震惊地指着左邵卿:“这……这可是天花啊!”完了完了,他刚才居然还摸了好几下。
“什么?”众人大惊,跟着左邵晏进来的丫鬟婆子们忙护着左大爷后退几步,让他远离传染源。
柳妈哀嚎一声,扑倒床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我的三爷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左邵晏冷静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婆子,却也没往前走一步,他侧头问那个船夫:“你确定?”
“左三爷的症状摆在那,加上身上起的疹子,必是天花无疑了!”那船夫说完撇下众人跑出房间,赶紧将手用皂角洗了好几遍才去找船老大汇报情况。
房里,众人将询问的目光对准左邵晏,“这可如何是好?”
“天也快亮了,等到了下个港口就上岸给邵卿找个大夫来好好诊断,什么事都等大夫诊过了再说。”
话虽这么说,但大家心里知道,症状这么相似,恐怕八成就是天花了,这世上,还没有听说过谁得了天花能活下来的。
最可怕的是,这种病是会传染的,左邵晏身边的人看向左邵卿的目光就不太友善了,这三爷自己死了不要紧,万一连累了大爷,连累了他们,死一千次都不够赔的。
之前那个大丫鬟开口说:“咱们也别杵在这儿了,打扰了三爷休息可不好。”
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左邵卿主仆三人,等房间门一关,柳妈大声嚎哭了一会儿,声音传出去了好远,直到看着左邵卿从床上跳起来,才慢慢放轻了音量。
她用手擦掉眼角的泪水,上前小声说:“爷,咱们这么做将来被大爷知道了,怕是没好果子吃。”
左邵卿精力充沛的伸了个懒腰,灌下一杯冷茶,让身上炙热的温度稍微散去一些,为了发烧,他不仅盖了两床厚被子,还在床上放了好几个烫婆子,差点没把他热傻了。
“放心,他永远不会知道的。”左邵卿到一旁的水盆里取了湿布擦掉身上的红疹子,也就是晚上天黑灯暗,否则他随意弄上去的红点点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等到了港口时已经快正午了,左邵卿依旧有气无力地裹着被子,做出一副等死样。
左邵晏让罗小六去找大夫,因为人生地不熟,罗小六愣是花了两个时辰才找来一个两鬓发白的老大夫。
那大夫说着一口浓重乡音的土话,还好后头跟着的药童会说官话,做起了翻译。
等他诊完脉,又细细问了左邵卿的症状还有这几天的饮食,摸着长长的白胡须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那药童机灵地翻译道:“我师父说,这位少爷是体质太弱,体内旧伤未愈没有好好休息,又长途跋涉的劳累,才导致身体不适,最好找个地方先休养几天再上路。”
“不是天花?”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谁也不乐意刚出门就碰上这种倒霉事。
“怎么会是天花?”那药童眨了眨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一脸鄙视地问:“谁说这是天花的?”
房间里,之前那名诊脉的船夫还在,提着嗓门反驳:“他上吐下泻,发高烧,还起了一身疹子,不是天花是什么?”
老大夫语言不通,听完土地的翻译后,气呼呼地瞪着那个船夫,开始了一通长篇大论。
“我师父说,上吐下泻是因为晕船所致,发高烧是因为病人体质太弱又在船上吹了冷风所致,至于身上的疹子,想必是照顾这位少爷的吓人太紧张了,给加了被子捂出来的。”
柳妈顿时羞愧地看着大家,同样羞愧的还有那个船夫,他面红耳赤地面对大家谴责的目光,恨恨地留下一句:“我都说我不懂医术,你们偏要让我来看,这可不关我的事!”然后灰溜溜地跑了。
人群后,左邵卿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嘴角微扬,笑脸上带着死而复生的轻松感。
左邵晏摆摆手,“好了,既然不是天花,那问题不大,请大夫开药吧。”
老大夫开完药,又强调了几遍,“务必好好修养一段时日,否则这一路下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左邵晏命人送走大夫师徒,又遣了罗小六去买药,然后拧着眉头沉思。
左邵卿看出他的为难,善解人意地说道:“大哥,要不你们先走吧,我这身子怕是一时半刻好不了的,不能因为小弟拖累了大哥的行程。”
左邵晏义正言辞地反驳:“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兄弟一起出门,自然该一起上路,哪有做兄长的丢下生病的弟弟的道理?”
左邵卿一脸感动地看着他,双眸湿润,“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这次我们上京是赶考的,若是因此耽误了会试,小弟会一辈子愧疚难安的。”
看出左邵晏的松动,他继续说:“而且小弟实在不适应这船上的生活,想从陆地走,等到了京都,小弟再去寻大哥如何?”
他言辞陈恳,说的又对双方都有好处,左邵晏也没有不同意的理,于是说:“就你们主仆三人上路太危险了,我把秦嬷嬷和成贵留给你,记得路上注意安全。”
左邵卿万分不想留下这两人,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先答应下来。
061.我只对银子感兴趣
柳妈开始收拾行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上船的时候三爷不让拆行李了,原来他早就计划好的。
虽然三爷还是那个三爷,她却渐渐地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变得更有主意更不怕事了,而且隐隐的,她觉得三爷的变化还不仅仅如此。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阮姨娘在世的时候,总是念叨着她的孩儿太过善良了,生怕他吃亏受害,若是她知道三爷有这么大的变化,一定能含笑九泉了。
等罗小六回来,左邵卿看着他身后的那两人,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原来,左韫阳比他们早一天到达了这个港口,正巧在路上遇到了去买药的罗小六,一听说侄儿生病了,当下就放下生意赶了过来。
这样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左邵卿以有人照顾为由拒绝了秦嬷嬷和成贵的同行。
左邵晏看有左韫阳在,也完全放下了心,自然不会再给他安排人,反正左邵卿再出什么事也与他无关了。
两人怀着同样的心情告别,左邵卿主仆三人跟着左韫阳上岸,目送着船只远去,身心顿时轻松了不少。
“哈哈……二叔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备下了酒菜,就等着侄儿赏脸光临了。”
左邵卿朝他做了个揖,笑得春光灿烂,“这一路就有劳二叔照顾了。”
“应该的应该的,谁让我是你二叔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然后一起上了路边等候的马车。
而远去的那条船上,一个丫鬟突然尖叫了起来,“啊……快来人啊……死人了!”
等人群围过来,这才发现那个懂点医术的船夫竟然死了,而且死相恐怖,光着身子趴在船舱的角落里,浑身发紫。
“这是怎么回事?”左邵晏沉着声问道。
船老大是见惯风雨的人,比左府的丫鬟婆子们镇定许多,他上前翻看尸体,“看着像是冻死的,身上没有发现伤痕。”
冻死的?众人诧异,这样的天气不穿衣服确实能冻死人,但哪个正常人会傻傻的光着身子站在外头吹风?
左邵晏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我不管他是怎么死的,更不想因为他耽搁了行程,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船老大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然后咬咬牙脱下外套裹住尸体,叫上自己的兄弟帮忙,将尸体丢下船,心中默念道:只能对不住兄弟了,大哥回去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家人。
这条河中不知承载了多少亡灵,但跑船的人都深信,河神会保佑每一个投入他怀抱的子弟,保佑他们黯然转世。
左邵卿美美地吃了一餐,然后住进了左韫阳定好的客栈,现在正舒服地泡在浴桶里。
罗小六在房间里整理行李,听着屏风后的水声问:“爷,咱们真的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几日吗?”
左邵卿满不在乎地回答:“自然,没听大夫说么,爷身体不时,务必要好好休养。”
罗小六撇撇嘴,这所谓的老大夫还是他找来的呢,花了十辆银子才让他同意说这些话的。
“咱们今后就跟着二老爷走了?”哪家的少爷跟自己的兄弟不亲反而跟叔叔亲的?这三爷真是怪胎。
“看情况。”左邵卿起身擦干身体,套上一件袍子走出来,然后将手中的布巾扔给罗小六,让他帮忙擦头发。
“左邵晏前脚刚走,咱们若是没延迟个几天出发,定要撞上他的,到时候要怎么解释爷不但不晕船了还身体健康?”
罗小六了然地点点头。
“泛着这一路时间充裕,咱们完全可以边玩边走,见识一下大央的美好江山,也不枉此生了。”
“爷,您别忘了您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可不是云游野鹤的世外高人!
左邵卿不搭理他,径自说:“听说这个地方有着远近闻名的汤泉,不去享受一回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罗小六一听可以泡汤,双眼发亮也不啰嗦了,他替左邵卿擦干头发,又拿起梳子梳直,感叹道:“爷的头发真好!”
第二天,左邵卿在床上睡到自然醒,又赖了半天才爬起来,这种没人来催他起床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刚穿好衣服,柳妈就端着热水进来,替左邵卿拧了一张帕子,笑着打趣道:“三爷这么懒散的性子,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准得挨骂。”
左邵卿擦了把脸,将帕子还给她,同样笑着道:“下次见面,他们想骂就得看爷高不高兴了。”
他可不想在左家人面前一辈子都装弱小听话,虽然这副样子更好办事,做坏事也没人会怀疑他,但他可没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
吃了几口糕点充饥,左邵卿敲开左韫阳的房门,见他在看账本也不避讳地走了进去。
“邵卿起来了,先坐会儿,二叔就快好了。”
“二叔忙你的就好。”左邵卿走过去,随手拿了一本账本翻了翻,虽然他学识不错,算得上学富五车,但账本这玩意还真不是谁都看得懂的。
他只看得出账本记得很详细,每一天花的每一文钱都记得一清二楚,等他看出了个大概,左韫阳也终于忙完了。
“邵卿对生意有兴趣?”左韫阳心中一动,他只有一子一女,女儿是注定要嫁出去的,唯一的儿子也不会让他从商,因为将来这生意交给谁就是个大问题了。
左邵卿朝他狡黠的眨眨眼,“我只对银子感兴趣。”
“哈哈……这话可不能让京都的那些官员听到,否则邵卿你就算考的再好他们也不敢录用你啊。”这摆明了将来是贪官的腔调。
“对银子感兴趣不代表侄儿就会贪墨银子为己所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侄儿只要过过手瘾就好了。”
“那以后二叔赚来的银子都先给侄儿过一遍手。”左韫阳大放地说,反正看一看摸一摸又不会少一分钱。
“那可就多谢二叔了。”左邵卿想:就冲着二叔这大方劲,将来少算计点他的银子就好了。
左韫阳还不知道自己兜里的银子已经被人惦记上了,“昨儿你不是说要去泡汤吗?咱们吃完午饭就去吧,正好带你去尝尝庆福楼的羊肉汤。”
左邵卿昨晚吃完那一顿饭后就发现自己这个二叔还有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会吃,只要他去过的地方,没有他找不到的美食,难怪能养出这么一身肉来。
有的吃,左邵卿当然没有不满意的,招呼了柳妈和罗小六就跟着左韫阳出门了。
庆福楼不是什么豪华大酒楼,只是一个破旧的老楼,楼梯走起来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可是客人却不少,楼上楼下排的满满当当的。
左韫阳事先订了个雅间,一坐下就朝小二喊:“还是老样子,五菜一汤,三荤两素,别忘了往羊肉汤里多搁点辣子,既去味又暖和。”
他说完才想起来这次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不好意思地问左邵卿:“邵卿可会吃辣?”
左邵卿点点头:“一点点还是会的。”尤溪镇的人并不食辣,他还是在京都的那几年才适应了这东西的味道。
那小儿给他们擦了擦桌子说:“好的,爷,您们稍坐一会儿,饭菜马上就来。”
这一马上就让左邵卿足足等了两刻钟,等的他望眼欲穿,尤其是闻着外头的味道,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左韫阳时不时地安抚了两句:“别急别急,慢工出细活,这好东西都是慢慢等出来的。”
等饭菜上桌,左邵卿先给左韫阳盛了一碗汤,然后自己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喝了一口。
浓郁的羊肉香味钻进味蕾,微微有些辣,并没有闻出一股羊肉汤的腥味,左邵卿满意地灌下了一整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