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叶皱起眉头。
“嗳,公子,可不是我偷听,我给兰少送东西不小心撞见的。”
凋叶为他主动解释的可爱举动感到好笑,但嘴角也只动了那么一下就恢复了疲倦的表情。
一个明显爱慕之人,下了功夫要打动易兰,易兰也有些许动心,所以心情为他左右。听见左近之人与自己遇见了相似的境况,凋叶心情复杂。
易兰对自己算是相当亲近,除了晚辈对师长的敬爱撒娇,还有些崇拜意味。回来这几天,也没听他提这些,或许易兰也知道他会说什么,毕竟芳伶苑里头没人不知道他想自赎。可易兰却不知道,自己心思已不再如当初一般了。
思量之间,曲空给他刷完了背,拧了干净的毛巾,挂在浴桶边,“小人出去啦,您洗完了再喊我。”
“嗯。”他点个头,闭上眼将自己泡进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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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天新年,午夜起到处都是鞭炮声,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年画剪纸,市集上也热闹的很,蓝家经商自然也闲不下来,蓝眠玉蓝泓泉都跟家里的合作商家拜年去了,蓝轩琴则在家中代两位兄长接待客人,初二再去给朝中同僚上司拜年。
当李芳生带着凋叶、易兰等店里的红牌前来拜年时,蓝轩琴注意到凋叶垂着头,目光却不经意的左右寻找着什么,“大哥和二哥还没有回来。”他说,不知道到底是对李芳生说,还是对凋叶说。
“这可真不巧。”李芳生惋惜的叹口气。
蓝轩琴知道他二哥和凋叶中间有事,若能见个面说不定能开解,便客气的道:“或许稍等一会就回来了。”然后摆手请李芳生等人坐下,又吩咐下人上新茶。
“蓝大人以前也是芳伶苑的大客户,这些年可收敛了,”李芳生笑着说,“上次见到您,可有半年了吧?”
蓝轩琴微笑点头,“家里头有了最好的,何必再多情?现在只有同僚找,推辞不了才去,”然后又回头,吩咐下人道:“把采英请来。”
一会儿就见采英满脸堆笑的走进来,一一跟熟识的人招呼了,走到蓝轩琴身边坐下,蓝轩琴伸出手揽住他的肩,显的两人十分亲昵,而且毫不避讳外人。他穿着簇新的衣裳,佩饰着价格不斐的腰佩,看起来也神采奕奕,开口说话眉飞色舞,像是过的极好,凋叶注意到紫林等人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钦羡,心中感到悲哀。
他打入行起就没敢把一生指望在客人身上,而这些打小就在青楼学艺,应该是看透了的人,却一个一个都等着有个良人买下自己或赎了自己。
那一次的比喻,是采英唯一一次对凋叶表露卖身后的心情,对他表象上的优渥和安稳,实际上心里却是如此遗憾,凋叶始终耿耿于怀,且引以为戒。
“凋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东家拍他肩膀。
凋叶一笑,“我才回去一个月不到,去年和采英说的也够多了。”
“那倒是。”采英笑着回答。
李芳生往外看看,问蓝轩琴:“二位老板可有说何时回来?”
蓝轩琴摇摇头,“说不准。”
于是李芳生露出遗憾的表情,“您也是熟门路的,在下就直说了,接着还得去给其他客人拜年,恐怕不能耽搁了,没见着二位老板,只能请大人代我们转达恭贺之意。”
蓝轩琴也不强留,只点点头,“好吧,”说着看了凋叶一眼,“那就不留你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凋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垂下眼,如往常对客人拜年那样平淡的道:“请替小人问候二少爷。”
“不用问候,你对他好些就得了。”蓝轩琴挖苦他。
凋叶忍住了回嘴的冲动,起身行了个礼,就随着李芳生离开了。
蓝轩琴目送他,慢慢的喝着茶。
“您明知道是二少爷不去,何必对凋叶如此呢?”采英苦笑着抬头望他。
蓝轩琴微微一笑,“我只是说笑罢了。今天没见到二哥,凋叶很失望,可见他对二哥并非全无感情。”
“您怎么知道?”
“你还没来的时候,他一进门,那双眼睛就东转西转。他在这住了十个月,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在找二哥?我一说大哥和二哥出门去,凋叶那眼睛就像突然灭了灯一样的黯淡,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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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到晚间才回来,蓝眠玉将蓝雪星喊来,又把留在家里过年的下人都一起找来吃团员饭。
晚饭后四个兄弟和朱名、采英在赏茶厅喝茶闲聊,由于蓝眠玉回来的?,便问问蓝轩琴今天有哪些客人来过。
蓝轩琴一一提了之后,又若无其事道:“对了,下午的时候芳伶苑的东家也来过了。”
蓝泓泉看起来没有反应,反倒是蓝眠玉问:“凋叶也来过了?”
蓝轩琴点点头。
“真可惜,”蓝雪星道,“不然就可以和二哥见个面了。”
蓝泓泉皱眉看他一眼,不知道四弟究竟是故意的还是少根筋……应该是前者。
“见面也只是冲突的话也没什么意思。”蓝眠玉突然道,“泓泉,其实你大可以买下他,你跟凋叶提过没有?”
“提过,”蓝泓泉阴郁的回答,“他不卖身,谁也不卖。”然后他起身,“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目送蓝泓泉离开后,厅中有些尴尬的沉默。
“二哥……没事吧?”蓝雪星道,窥探的看着两位兄长,“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蓝轩琴睨他一眼,“你也知道吗?”
“我只是想劝他去芳伶苑看看凋叶,三哥你还不是!”
“李芳生带凋叶来拜年那是真有其事,你要借题发挥也得找对话头,”蓝轩琴说着微微一笑,“你什么时候这样关心这件事了?”
蓝雪星被他一问,突然显的有些扭捏。“我……他若来当我们的家伎,小名就更有伴了嘛。”说着转身拉朱名的手臂,“小名,对不对?”
朱名随和的点点头,“如果先生在这儿,我和采英先生自然有伴。”
这话入了耳,蓝轩琴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听朱名提起采英,蓝眠玉突然问采英:“采英,你认识凋叶比较久,他为什么不愿意卖身为家伎,你知不知道?我不敢说家伎就是艺伎最好
的结果,却总是强过在青楼年华渐老,凋叶为什么这么坚持?”
采英没料到蓝眠玉会突然问自己这个,一时间没有答覆,大厅里头三双眼睛看着他,他想了好一会才找到一个得体的回应:“自他挂牌初啼,就一直想要自赎,想要买凋叶的人其实不少,甚至也有人愿意帮他赎身。可凋叶一心想要离开京城、游历四方,自然也不愿欠下这样的人情。倒不是说凋叶对二少爷或蓝府有什么不满。”
蓝眠玉的表情没有改变,问:“赎他要价多少?”
采英意识到大少爷似乎想插手这事,有些不安,但仍回答:“我离开芳伶苑的时候,凋叶的赎价要一百六十三万两。”
蓝雪星困惑的问:“凋叶既然有心赎身,一个月存一万两不是难事,怎么会一直到现在还不得自由?”
采英摇摇头,“少爷,艺伎没有定薪,只能抽成,我不知道凋叶和东家怎么签契的,可是通常卖身时价钱高的,抽成就低,就算抽成高的,也不过三四成而已,凋叶一年如果可以存十万两,现在也才一百五十万两而已。但是一年不可能存到十万两的,我抽成最高时一年也才不过存三四万两而已。凋叶是十五岁卖身的,那个年纪卖身的人,开价五六万就是高价了,凋叶是肯定不止的。”
蓝眠玉眯起眼,“所以你一个月只能存三千两?”
“那算高的,”他苦笑,“京城里头,一个月可存两千两的艺伎,恐怕十只手指就数的完了。”
蓝轩琴微微一笑,“那如果先将他买回家,再撕了卖身契,可不就跟赎身一样?又低价的多了。”
“少爷,赎身的价码这么高,只是怕伎太容易自赎,青楼会亏本的。何况,客人大都舍不得放了艺伎,所以凋叶才不愿当家伎,因为没有富贵人家会让艺伎自赎的。”
蓝轩琴望着采英,眼中闪过几抹复杂的情绪;采英却没有留意;蓝眠玉将弟弟的模样看在眼中,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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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期间蓝家布庄也歇了好几天,蓝眠玉和蓝泓泉拜访过几位客户和朋友后,也悠闲下来。
虽然心情不佳,但蓝泓泉仍因难得的闲适放松下来,找了个日子出门访友。由于并非是兄弟间共有的友人,所以一人前往比较合适。家里的客人则由蓝眠玉和蓝轩琴接待。
午间,蓝府赏茶厅里传出清亮的歌声。
主位上当然是蓝眠玉,席上是蓝雪星、蓝轩琴、采英,今天的客人是蓝轩琴朝中的同僚,许尚书、黄侍郎、郭侍郎等人。
朱名则在厅中表演。
最近即使是正式的接待客人,蓝眠玉也不太请乐师来伴奏了。他似乎非常明白怎样突显朱名的歌声。
说到对朱名的歌声有多喜欢,蓝眠玉蓝雪星两兄弟完全“情投意合”。
高昂的歌声渐歇后,大厅中是敬畏的沉默。
朱名深呼吸了一口气。
打破沉默的是天天都陪朱名练习的蓝雪星,“唱的真好,许尚书的诗都生动了起来~!”
朱名有礼貌的低头,“朱名不识诗书,对诗意有表达不是之处,望许尚书指教。”
许尚书脸色微红,“咳……在下的作品能够吟诵的这般动人,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指教你呢。”
“唉呀,许兄,你好像有点紧张,怎么?朱名太可爱了吗?”蓝轩琴哈哈大笑。
许尚书窘迫的看着同僚,“蓝大人,请不要这样……”他摸摸自己的鼻梁,“我只是很久没听人唱歌这么好听了。”
“多谢许大人。”朱名再次行礼。
“朱名,过来这里,坐我旁边。”蓝雪星这么喊。
朱名在宛荷的搀扶下走到蓝雪星身边坐下。
蓝眠玉望着另外两位客人,“两位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是因为上司在这里?没关系,两位是我的客人,不用管轩琴。”
黄侍郎笑了一笑,“不是不说话,是耳朵里还有个美人在唱歌呢。”
朱名红了红脸,“多谢黄大人。”
郭侍郎也咳了两声,“在下久闻蓝大人风雅,为一棋伎而不愿住在尚书府,原来蓝老板也是风雅之人,身边有这样一个可爱的歌伎。蓝四少爷又这样精于丹青,”他看看方才摊在桌上、众人一同欣赏品评的长轴画作,又回头笑道:“不过怎么不见蓝二少爷?”
蓝眠玉微微一笑,“二弟前阵子病了,过年又忙,今天一早就嚷着想出门,我就由着他了。”
“原来如此,可惜没能认识认识,”许尚书叹息一声,“听说蓝二少爷喜欢骑马踏青?”
“二哥以前蛮喜欢的,现在少了。”蓝雪星道。
蓝眠玉喝口茶,“以前常跟邻人、表亲的孩子一起去城外骑马,年纪大了就慢慢没有伴了,许大人也喜欢骑马的话偶尔可以来找二弟出游。”
“好呀,”许尚书笑着点头,“我马厩里那几匹好马可寂寞的很。”
“说起来好久没有骑马了,”蓝轩琴说着转头看采英,“你骑过马没有?”
“没有,”采英笑着回答,“少爷要是愿意就带我去吧。”
“当然。”蓝轩琴宠爱的摸摸采英的手背。
“那我也要去!”蓝雪星兴致高昂的说,“朱名,到时候一起去吧,我载你!”
“从小就是我载你,你几时自己骑过马了,还想载朱名?”蓝眠玉笑着说。
“唉呀,大哥你真讨厌,不会骑就学嘛。”蓝雪星笑道。
“那我瞧朱名还是给大少爷载安全点,”许尚书说着哈哈大笑。
说到骑马游玩的事儿众人又闲聊了一会,最后还定下了三月桃花开,一同去城外桃溪边骑马赏花的约定。
送走了客人以后,蓝轩琴也和采英肩并肩的回房去了,蓝雪星原本也要牵着朱名离开,但是蓝眠玉却喊住了他,“雪星,朱名借我一会儿。”
“咦?”蓝雪星回过头。
“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他,你先走吧。”
“好吧。”蓝雪星点点头,放开朱名的手,“等会儿要来画房陪我啊。”说着,才转身离开。
朱名回过身面对着屋内。
“宛荷,牵朱名过来。”他一面倒茶一面说。
宛荷牵着朱名的手走到他身边坐下,然后退了出去。
蓝眠玉喝了口茶,看着宛荷关上门,才轻声问:“年前特别忙,没能去画房看你,可过的好吗?”
“四少爷过的很好,也很照顾我。”
蓝眠玉怔了一下,然后一笑,“怎么,我是问你,你却说雪星。”
“少爷去画房,向来不是看我,是看四少爷。”朱名平静的回答。
他和蓝眠玉的相处时间极少,说他的主子变成了蓝雪星一点儿也不为过。
这让朱名和蓝眠玉之间形成一种微妙近乎危险的关系,像是冬日大湖上的一层薄冰,轻轻的就会敲破,露出底下的黑水来。
蓝眠玉微笑着望着朱名平静的表情。
“你可能觉得我丢下你不管,或只是利用你取悦我的弟弟,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蓝眠玉温柔的说,伸出手轻轻的碰到他的脸,“这两天天气越来越冷,雪星可能没有注意到。我给你裁了冬衣和帽子,一会儿让人送过去你那里。”
“多谢少爷。”他不冷不热的说。
“以前你总会向我做些小小的试探和撒娇,也总会对我笑,为什么最近,在我面前却总是面无表情?”他说着轻轻的低头靠近他的脸。
“少爷,”他又缓慢,又冷静,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回答,“四少爷已经不恨您了,您不需要我来替他安慰您。”
蓝眠玉一怔。
“抑或是,因为有许多事情,您无法在他身上获得成全,所以转而发泄在朱名身上?”朱名说着,抬起了脸。
他近乎尖锐质问的发言却并没有激怒蓝眠玉。
“或许是吧,”他轻声的回答,然后,低沉的笑了,“朱名,你一定晓得,我是怎样对雪星的。我爱着他,我比任何人都爱他……可是我是他的兄长,我永远也得不到他的。”
『他也爱着您。』朱名差点儿冲口而出。
蓝眠玉用手抬起他的下颚,“我记得,雪星开始恨我,正好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跟现在的你一样,又童稚,又单纯,可是又有一点儿早熟。”他更靠近他的脸,“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或许我现在就不会这么胆怯,可以勇敢的告诉雪星我有多爱他。”说着,他低头吻了朱名。
朱名有些吃惊,但是,他并没有反抗。
蓝眠玉并不知道所谓的“那种事情”,朱名已经从蓝雪星那里知道了始末。
那件事情的确在这两人之间留下无可抹灭的痕迹。即使现在重新合好,蓝雪星也恢复活泼,对蓝眠玉撒娇崇拜、言听计从,蓝眠玉也不可能有勇气向蓝雪星吐露他的不伦之情了。因为再次决裂的风险,他实在承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