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决定了,这次出征,带我随军出行。”
“可你才十五岁呀!”钟卓岩摇着他,瞪大眼睛,“将军怎么会想到要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里的残酷,我们曾多少次听回来的人说起过的!”
夏祁渊拉过他的手臂,“我已经决定了,而且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钟卓岩摇着头,“为何?”
“因为那里需要我。”
“开什么玩笑,夏祁渊。那里跟你有何关系!”
“夏家的人,命,从来都是寄放在战场上的。”
“我还是不明白,你这次为何要答应你爹。等你再长大一点考虑也不迟啊!”
这次换钟卓岩紧紧得抓着那人的双肩。
“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意思。”
“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夏祁渊平静地看着他。
“已经……到这种……”
“三年前大夫便说过的。能够坚持下三年来,也是爹的造化。敌军当初那根毒箭,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
“祁渊……”
“别担心,我没事。”
“我……,你……”
“我会接下爹的包袱,替夏家,扛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钟卓岩学着那人的样子,跪在了地上。
“卓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
“我喜欢你。”
“……”
“今晚把你骗到这里来,是我的不对。伤害了你,是我的不对。”
“祁渊……”
“上次春游,我调侃说你将来若是找不到心仪的女子,不如就嫁于我。那时,我是认真的。”
“祁渊,别再胡说。”
“用你自己的感觉判断,我真的是在胡说吗?”
“我……”
“我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
“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希望你能属于我。”
“你!”
“我知道我现在肯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夏祁渊的右手从始到终都抚在那人脸上,“所以,我给你时间。”
“……”
无论战场上的厮杀多么凶险莫测,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听你的答案。
那一次,夏祁渊的离开,是钟卓岩人生当中,无从安慰的最是孤独与煎熬的两年。哪怕即使后来知道那人确实活着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秋风萧瑟冷山雨,斜过横阳默影低。
了然将扫过的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落叶明明已经被焚烧殆尽,院中亦是半尘不留,他还是在继续地扫着。三个月来,日日如此。
——十七岁那年。
一日,边关传来急报:夏家父子为国殉难。死在了那个被风沙试图掩埋的地方。
两个月后,了然剃度出家,拜修罗寺住持觉空大师为师,研习禅经。
望穿朝朝暮暮,暮暮朝朝。秋水渡边关,金沙鸣咽鼓。怎知断鸿声处,形影一孤。
12、缠痴一梦(三)
迟子天一手拿了一个很大的水梨,正站在步离炎的房门前,迟疑着要不要进去。
“进去吧。”
步云开见他盯着两个梨看来看去,愣是不敲门,笑着摇了摇头。
“他会不会还在休息。”
“是不是在休息,你进去看了不就知晓了?”
迟子天嘟了嘟嘴,状若苦闷,“他上次回来便发了高烧,连着几日不愿见我。我不知该不该再来打扰他。”
步云开哈哈笑起来,捋着胡子道:“迟小公子多虑了。那日雨大,炎儿不过伤口有些染寒,这几日的卧床静养,身子已是好了。今日既来了,公子尽管进去看他便是。”
迟子天咬了咬下唇,一只手搭在了门扉上,“嗯。”
……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借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恶,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夫大医之体……”迟子天拿起桌上的《大医精诚》,轻声读了起来,一时专注,竟忘记了床上还有个正躺在那里睡着的人。
书柜榻椅,釉瓷两立。文房笔墨,楠木长桌。墨白子棋,三尺高几。医书琳琅,一鼎熏香。步离炎的房间确实比他的房间看着要大,干净整洁之余,颇有几分文雅。
床上的人把头支在那里,嘴角抿作一线。那边的人还真是把他这个活生生的人给彻底忘了。他早就知道他站在门口了,等那人进来后便继续装睡着,哪里想到那人竟这般,嗯……,神经粗?
“我的医书有没有比你的佛经有意思啊?”
迟子天读得正忘我,一声笑问拉他回神。
“你醒了?”少年喜出望外,放下书,跑到了床边。
步离炎坐起身,被子被掀去了半边。
“你醒了?”
“你说呢,呆子。”
迟子天见那人眼角带笑,心下莫名满足。
“我给你拿了两个水梨。”
步离炎看着他空空如也的两只手,故意问道:“梨呢?”
迟子天侧了个身,指着那边的桌子,“在那里。你要吃吗?我拿与你。”
步离炎对他那呆板老实的反应实在无奈,他当然知道梨在那里。那么大的个头,跟桌子上的所有摆设可谓相形见绌。
不过,无所谓了。
“还站着做什么,过来坐。”步离炎说着拍了拍身下的地方。
“你不吃梨吗?”
“就让它放在那里好了。你过来坐啊。”
迟子天一脸开心得坐了过去,床上的人将身子往里靠了靠。
“离炎,你病好了吗?”
“你觉得呢?”
步离炎将下巴抬了抬,透着几分年少不羁。迟子天见他盯着自己,耳朵倏的红了红。
“看来是好了。”
步离炎笑道:“不然你以为你今日能进得这里?”
“这又何意?”
“我一般不喜欢别人进我寝间,特别是我需要休息的时候。”
迟子天低下头,难过道:“那我今日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步离炎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呆子,与你玩笑呢。当真做什么?”
床边的人抬起头,“你前两日为何不愿见我?”
“叔叔不是解释与你了吗,还问我。”
“这与我来看你有何干系?”
步离炎又躺下,撑着头看他,“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不喜欢与人讲太多话。不想让你觉得无趣罢了。”
迟子天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步离炎哼着笑了笑。
“离炎,你房间真大。”
“大吗?我倒是无甚感觉。”
“嗯,挺大的。”
“只不过是比起你的来显得大一点罢了。”
“离炎。”
“嗯。”
“你很喜欢杏林医药?”
“为何这么问?”
“我原以为你只是单纯继承祖上家业,心里对救死扶伤无甚初心。今日见你房间内这么多医书,房中还挂有药王祖师写的医讯。看来是我意会错了。”
迟子天有点羞愧地低下头,步离炎淡淡道:“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你原本就对我了解得不多。”
迟子天看着他,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步离炎当然是看在眼里的。
“子天。”
“嗯。”
“我困了。”
迟子天立时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少年说完转身,正打算向前,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用力一拉,少年被猝不及防得拉倒在了床上。
步离炎匐在他身上,笑道:“谁说让你走了。陪我一起睡会儿吧。”
迟子天不知道自己为何耳根子发热,口吻却依旧平稳:“我怎么陪你啊?”
“当然脱了衣服和我躺在一块儿啊。还是你觉得,”步离炎看着身下这个一点讶异反应也没有的呆子,“你真的想回去了?”
迟子天很诚实,“我没有不回去的理由。”
“那你现在有回去的理由?”
某人认真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而后又点头……
步离炎失望得叹了声,正打算从那人身上起来,身下的人竟又把他拉了下去。
“我陪你睡一会儿。睡醒了再回去。”
步离炎满意地笑着,“嗯。”
迟子天起身将外面的衣服脱掉,钻进了某人给他让出来的大片空地里。
两人相依着,屋内一时无声。
“离炎?”
“嗯?”
“这样一直平躺着,会酸。”
步离炎噗的一笑,“那你的意思是?”
“我,我就是想说,可以动吗?”
“你想如何动?”
“就是这样,”迟子天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身边的人,步离炎干脆也翻身看他。
两人近距离的看着彼此,浅浅的笑着。
步离炎搭过某人的背,轻拍了几下,“睡吧。”
迟子天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须臾闭上了眼睛。对面的人还是轻拍着他的背,不一刻也阖上了双目。
相偎在一起的两个少年便这样睡着了,任凭窗外斜阳倚户,远山送日暮。
奚城内外,采菱戏婉相携途,农家忙子归荷锄。蛱蝶簇花绕篱落,闲车轻马笑渔夫。
13、缠痴一梦(四)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但,在那之前——
“天儿?天儿你醒了吗?”杨氏轻拍着门喊道。步离炎站在她身后勾了勾嘴角。
究竟是他今日来的过早,还是那人醒得太迟——卯时刚过。
“天儿,你快醒醒。离炎来找你了。”杨氏对着门又喊了一声。
迟子天睡眼惺忪,手搭在额前,朝阳入户,晃得刺眼。
门外一声喊;“天儿?”
“阿婶,我想,他已经醒了。”
杨氏转过身,步离炎成竹在胸地看着她。
“可是里面并无任何动静啊。”杨氏斜着身,侧耳听了听。
步离炎盯着那扇紧闭着的门,笑的神秘。
——
迟子天打开门的时候,步离炎冲他耐心地笑了笑。
“离炎?”门里的少年将脑袋探出来往两边望了望,“我明明听见娘说话的声音了,怎的就不见人呢?”
“有客人来铺子里买米,阿婶到外间去了。”
迟子天正视着站在门口的人,少顷——睁着大眼:“离炎?你怎么会在这儿!”
“……”
碧水长天,染就一江秋色。
看官,莫言香销叶残别菡萏,岂知平楚意动,犹可恋苍然。
喧哗的街市上孩童纵情追赶嬉闹,逗得倚在自家门槛上的古稀老者乐颠颠直笑。刚刚学会跑的女娃娃擎着爹娘为自己做的纸风车蹒跚小跑,风轮恣意,引诱着袅袅轻风。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声色高低,话题各异。走在人群之中,不难辨到一股流散在坊间的稻花香气。秋收了嘛。
迟子天俄而抬起左手,俄而抬起右手,长而宽的袖袍随便一甩便会往衣服里灌风。衣摆略长了一点点,但还不至于长到无法走路的地步。少年有些头疼的整弄着刚从卖衣铺子里穿出来的新衣服,步离炎在他一侧看他像那戏园子里的人似得挥舞着袖口,忍俊不禁。
“很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再返回去寻店家换了便是。”
迟子天陪着他边走边道:“也不是不舒服,就是以前不曾穿过这种广袖长袍,有点不习惯。”
步离炎偷笑一声,“可我怎么总觉得你的表情很怪呢?”
迟子天还在甩着袖口,“第一次穿袖子这么宽的衣服,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太斯文了,像个书生。”
步离炎哈哈笑起来,“你本来就是个挺斯文的人,这身衣服送你刚好。”
“离炎。”
“嗯?”
“谢谢,这是我一次收到别人送的礼物。”
步离炎揽过他的肩膀,“不是说了,无需这般客气。下次你若再这样说,我便再也不送你东西了。”
“你知道的,我并无他意。”
“我哪知你他意是何意?”
“就是并无疏远你我之意。”
“哦?”
迟子天侧着脸看他,目光灼灼。
“行了,别看了,我逗你的。”步离炎停下,替某人理了理前襟,随意一笑,继续朝前走去。迟子天忙跑过去跟上。
“子天。”
“嗯。”
“你见过别人家成亲吗?”
“小的时候,娘带着我到邻家去瞧过几次。”
“小的时候?”
“后来长大,我不喜热闹,一般不去人多之地。”
步离炎很自然的将袖袍揽到身后,冲着左边的人伸脖子道:“那我今日邀你同去参加喜宴,你心里可是真心愿意?”
迟子天嗯嗯两声点头。
“为何?”
“你说希望我陪你的。”
“如此的听话,”步离炎戏笑道,“子天,我该如何感谢你呢?”
迟子天低头摸了摸腰间的礼扣,抬头笑道:“你已经送我一身衣服了,无需在意其他。”
某人不作声,心中浅笑。
两个人挨着继续向前,步离炎个子高一点,右手搭在旁边那人肩上,笑的爽朗。
迟子天话本不多,由着那人笑得自在。
今日是城中张员外之子娶亲之日,因步云开日前帮过这位员外治过恶疾,特送来请帖一枚,邀步家的人亲临喜宴。赶巧的是步云开出了远门,步离炎不得不代替他叔叔处理好这件事。对于成亲随礼之事,他也略知一二。
因为员外家不是很远,两个人便一路步行而来。及至张员外家门口,人影攒动,鸣炮奏乐,极是热闹。红绸长铺之处,大红花轿刚落地。邻里百姓,多的是顽童相拥凑观,高高的杆子上喜鞭作响个不停。亲朋拱手道贺,自不必说。新人被双双迎进门,可谓来的正巧。
迟子天见人如此多,看上去甚是拥挤,不免犹豫了几分。步离炎笑着拉过他的胳膊,随着人群进到员外府里去了。
大大的囍字高挂在前堂,员外一家皆是笑得合不拢嘴。到了拜天地的时候,步离炎带着迟子天来到了不远处的长廊中。这里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涌到喜堂跟前去了。从这里张望过去,挨挤不开的众人当中,新人荣光正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