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轻夏列了一堆安神助睡的食谱,大多是汤,每天季轻夏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架起锅子突突突地炖汤。庄俊臣虽然觉得这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是他看着季轻夏忙碌的样子,就会有种淡淡的安心的感觉。
庄俊臣再次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季轻夏已经比上一次镇定多了,他先抓住庄俊臣的双手,让庄俊臣紧紧地靠着他,小声地跟他说话,等待庄俊臣平静下来。
卧室的墙上是暗色的墙纸,有些泛旧了,在灯光下照出一两块霉迹。庄俊臣盯着那块痕迹,他听见季轻夏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好像更快地把噩梦残留的冷寂感驱逐了出去。
“庄俊臣?”季轻夏伸手抚摸着庄俊臣的鬓角,用脸颊轻轻碰他的额角。庄俊臣抓住他的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没事了。”
季轻夏低头看他,庄俊臣一只手虚虚地盖在腹上,他敛着眸子,长密的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似乎比上次恢复得快,庄俊臣已经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了。
季轻夏也做过噩梦,在他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天里,他知道那种精神上反复被折磨的痛苦,那时候庄俊臣陪着他。季轻夏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庄俊臣,他就像是风暴里最安稳的那根定杆,如果没有庄俊臣,季轻夏没法这么快地让那个伤口结疤,让新的日子走进来。但这也是季轻夏和庄俊臣截然不同的一点。季轻夏享受两人之间那种相互分担的关系,他并不介意展现自己的软弱,在他无法坚强的时候他希望得到庄俊臣的关注,他希望依靠庄俊臣得到力量。但庄俊臣不一样,他习惯了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自己消化,因为之前从未有人长久地停留在他身边过。
思维的定势是很难改变的,季轻夏松开庄俊臣的手,在他的小臂上缓缓抚摸着,想着该怎么打开话题。
“庄俊臣,我们聊会吧。”季轻夏坐起来把枕头抽出来拍了拍,堆到背后面去。庄俊臣沉默了一会,轻声道,“你想聊什么。”
季轻夏微微折下去一点身体,把手放在庄俊臣脸边。庄俊臣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半月型的阴影,季轻夏的大拇指在阴影里温柔地来回摩挲,“你梦到什么了?”
庄俊臣皱皱眉,抓住季轻夏的手腕。他看见季轻夏的俊朗的脸蛋,这几天季轻夏都是守着他睡的,他动作稍微大点季轻夏就会醒转过来,庄俊臣记得他有几次他翻身的时候季轻夏都会撑起身体来看他,他睡的有点迷糊,但能感觉到季轻夏贴上来,他温热的手掌按到自己手后肘上。庄俊臣都不知道,季轻夏这种年纪的男生是可以做到如此细致入微的。
庄俊臣想到这里,便没有推开季轻夏的手,他跟着坐起来,用手指揉摁了一会眉心。季轻夏轻轻把脑袋靠到庄俊臣颈窝里,“告诉我吧,藏太久很累的。”
庄俊臣看了他一眼,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校考。”那次考试以后,庄俊臣不光失去了一个孩子,跟家里也闹翻了。那个孩子也就三四个月大的样子,跟现在月份差不多,所以庄俊臣没有办法不想。那时候庄俊臣很年轻,那个孩子带给他的似乎更多的是震惊,恐惧,甚至有愤怒。但现在,庄俊臣明白了,他当时真正的感觉是愧疚。他应该早一点发现,或许他就不会让一条生命在他身体里死去,他当初那份唯一交付过的感情,或许就不会什么也没有剩下。
“意外就是意外,你越去想它就是越钻牛角尖。”季轻夏有些急切地抓住庄俊臣的手,他顿了顿,放缓语气,“我爸……那时候,你都跟我说什么了?”
庄俊臣捏住季轻夏的手指,淡淡道,“倒换成你给我说教了。”
季轻夏抽出一只手盖到庄俊臣腹上,跟庄俊臣额头相抵,“你喜欢它么?”
庄俊臣挑挑眉,觉得这话题跳跃得有点快。他看着季轻夏黑亮的眼睛,没有做声。其实庄俊臣当初对这个孩子的到来绝对是谈不上欢迎的。它被留下来,似乎只是因为庄俊臣对过去回忆的软弱的妥协。但是知道那天庄俊臣感受到孩子的动作,他才发觉他是喜欢这个小家伙的。
“父母都是喜欢自己孩子的啊,你自己还没发觉,孩子肯定知道,”季轻夏语气笃定道,“不过凡事都讲一个缘分,”季轻夏继续道,他嘴角带一点点笑意,“你看啊我们就是红线系的比较紧的那种,”他停了停,轻声道,“但也有缘分比较浅的啊……”
庄俊臣听他扯皮,冷哼了一声表示嘲讽,但是季轻夏表情认真,眼眸明亮,让庄俊臣心里没来由舒畅了很多,或许只是因为说出来的关系,那种重压放出去一点以后,留下的呼吸空间就充裕了许多。
“其实也有可能是它跟我比较有缘,它觉得我做它爸爸比较好,所以十多年后再回来了呢?”季轻夏摸摸鼻子,拍拍庄俊臣隆起的肚子,很近地对着庄俊臣浅浅一笑。
庄俊臣捏住他的下巴左右晃了晃,“睡吧你,你每天自我膨胀成这样居然还能安然入睡?”
季轻夏笑意放大,他搂着庄俊臣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怀里摁,“嗯快睡快睡。”
“离我远点你这是要造反么……”
第 56 章
那晚以后,庄俊臣和季轻夏在睡之前都会时不时聊会天,庄俊臣渐渐地会跟季轻夏说一些他过去的事情了。季轻夏有些明白了,困扰着庄俊臣这么长久的其实是一份愧疚,最深刻的或许是那个孩子,但不单单是这样,还有庄俊臣的父母,甚至是庄俊臣唯一动过真心的那个情人。十多年过去,那些过去的情感在庄俊臣故意的封锁下逐渐变质,它们成了庄俊臣性格里的残疾点。季轻夏觉得,庄俊臣只有慢慢地把它们说出来,就像把发霉的东西放到阳光底下,他才能再一次面对它们,接受它们。回忆是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庄俊臣厌弃这些回忆,就像他厌弃当年的自己一样。
夕阳从巨大的单片玻璃窗户里映进来橘色的光辉,窗户底下有个高台,好像原来是放画纸和工具的地方,台面很宽,可以让人轻松地坐上去。即使多年不用,空气里仍旧弥漫着颜料和木头的味道。庄俊臣坐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手里翻弄着地板和墙壁的花色样图。季轻夏四处走着,检查着房间里立着的几个高高低低的橱子。
这里是一楼的画室,住进这楼这么久,这地方一直是被锁着的。今天季轻夏回来得早,就看见庄俊臣已经打开了画室的门,对着刚踏进玄关的自己抬抬下巴,然后伸出大拇指朝画室的方向比了比。
庄俊臣的意思是想把楼下的画室做点改造,做将来孩子的游戏室,而且画室那么大,甚至可以再弄个休闲空间出来什么的。季轻夏用脚步大致量了一下屋子的长宽,摸摸鼻子道,“我觉得我们都可以在这给Coco搭一个组合式滑梯了。”虽然庄俊臣从没同意过这个没有水平的孩子的小名,但季轻夏自顾自叫上了,听久了庄俊臣也就默认了。
“划个阻隔,我想要一个吧台。”庄俊臣用手指抵着下巴悠悠道。这段日子下来庄俊臣的睡眠好转了许多,再加上季轻夏变着花样的进补,孩子长得快了些,已经很显形状了,庄俊臣本想习惯性地再搭个二郎腿,发现没法实现以后有些气闷地咳嗽了一声。
季轻夏环顾四周,指指自己的鼻子,“等下,你是对我说?我们不请专业的来?”
庄俊臣凉笑了一下,甩甩手里的册子,“你不就是专业的么?”
季轻夏垮着脸喃喃道,“拜托啊我才刚学CAD好么!”
“加个悬空的多层书架,还可以在墙里内嵌个鱼缸……”庄俊臣无视他的话,伸出手往一个方向比划了一下。
季轻夏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往画室更里头走。先不管怎么改造,季轻夏更感兴趣的是这个画室本身,这里几乎是年轻的庄俊臣呆的时间最多的地方,他很乐意想象庄俊臣在这里的样子。画室侧门通了一个短短的走廊,再过去是个更小一些的房间,季轻夏转了转门把手,锁住了。
季轻夏转过头,庄俊臣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抱着手臂靠着墙安静地看着他。季轻夏望着庄俊臣黑沉的眼睛,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房间了。
庄俊臣走过来,径自掏出钥匙插进孔里,他的手握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往下一压。门开了,季轻夏跟了上去。
里面也几乎空了,但可以看出装修比外边的画室更精细一些,而且地上也不是地板砖了而是铺了复合地板。庄俊臣立在门边就不往前走了,他一只手摁在墙上,目光不知道漂在哪里。季轻夏走到窗边,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后街的平整的草坪和低矮的灌木。
“这里原来挂了什么啊?”季轻夏看见旁边墙上有个很大的画框的痕迹。
“圣母的油画。”庄俊臣顺着季轻夏的手指望过去,“我爸很喜欢收集圣母像。”
季轻夏走到那面墙下面,发现角落里还立着什么,用绒布盖着。他掀开布,是一只老式的留声机。“哇哦,”季轻夏有些惊讶地赞叹了一声,“果真是艺术家的情调。”
季轻夏忽然想起,庄俊臣就是在这里,和那个年轻的画家私会。他们是不是就在那幅圣母像下面拥抱和接吻,甚至肌肤相亲。年轻的庄俊臣,柔软纤细的身体,落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
“你又在发什么呆,走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庄俊臣的手忽然摁到季轻夏脖子后面,打断了季轻夏的出神。
“我找找有没有留下唱片。”季轻夏蓄起笑容,弯腰往留声机旁边的柜子里看。
“等等啊……”季轻夏蹲下去,从柜子后头的缝隙里抽出一块厚板子。他把板子立正,掸了掸上头的灰尘,发现居然是一幅肖像画。上面的女人留着一头长发,挽在胸前,穿着荷叶袖的衬衣和深色的长裙,倚在矮桌上看书。她撑着下巴微微侧过头来微笑,娴静端好。非常写实风格的油画,还没有完成,下半身的细节和光影都处理了一半。
“……你妈妈?”季轻夏愣了一下。
看到庄俊臣要蹲下来,季轻夏赶紧捧着画板站起来递到庄俊臣跟前。庄俊臣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盯着那画半晌,忽然淡淡道,“没有画完。”庄俊臣离家的时候年少气盛,没有带走一件可以让他回忆那个家庭的东西,如今再见到母亲的画像,竟觉得有些陌生,仿佛跟自己记忆里有了莫名的偏差。他父亲给他母亲画像,总习惯最先把面部的细节全部完成,他刻画的母亲的表情,总是精准而生动的。年少时庄俊臣不觉得,现在看来,画像上母亲那双眼里的神采,八分是添了执笔人的情意在其中。
“足够好了,”季轻夏轻声道,“给它裱个框吧。”
庄俊臣看向他,没有说话。
季轻夏把画放下来,面对面靠近庄俊臣,“有时候我真在想,我怎么就没早出生几年。”他身量拔高了好多,贴面时比庄俊臣还高了半个头。
庄俊臣微微笑了笑,调笑的话还说出口,却发现季轻夏的手搭到了他腰间。季轻夏的表情很认真,“我想最先遇到你,比冯喻早,比那个画家也早。”
庄俊臣下意识地避开了季轻夏凑上来的唇。这里是他父亲的画室,也是所有矛盾纠缠爆发的地方,两段被藏在阴暗处的恋情,背叛,争吵和抛弃,简直讽刺得如同一场戏剧。庄俊臣在这里吻过另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刻骨铭心。即便已经物是人非,那些回忆太重,庄俊臣一瞬间有种场景重叠的错觉,仿佛下一刻会有人破门而入,然后他就失去了那个在对面亲吻他的人。
季轻夏注意到庄俊臣细微的动作,但他没有放开他。季轻夏的手指在庄俊臣腰间摩挲,可以感觉到隆起的腹部延伸出来的曲线,季轻夏攫住庄俊臣的视线,“看着我。”他柔声道,然后慢慢地贴上庄俊臣的唇。
庄俊臣轻轻压低一点眼帘,感受季轻夏唇舌的动作。他已经可以体会到季轻夏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句话了,“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庄俊臣忽然有些感激和欣慰,虽然晚了这么些年,但他总归还是和季轻夏相遇了。他仿佛还是站在那幅圣母像下面,只不过这个亲吻安宁而平静,他面前的这个人,那么定定的站着,好像在表明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庄俊臣反抱住季轻夏,合上了微热的眼睛。
两天后,那幅肖像画被庄俊臣裱了个暗铜色的浮雕画框,挂在了二楼客厅里。
第 57 章
星期天早上的曼格尔稍显安静,西楼顶层的音乐教室里校乐队正在集体训练。季轻夏他们作为新鲜部员,分了小组轮休。季轻夏坐在天台地砖上,旁边站着肩膀上架着小提琴的Andy。庄俊臣的情况渐渐稳定了,季轻夏前几天搬回的宿舍。那晚季轻夏放下背包的时候,Andy上来轻轻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笑道,“Are we ok?”季轻夏有点感激Andy的让步,他知道放弃自己强烈追求的东西是怎样的感觉,但他庆幸他没有失去一个朋友。
“按这里,然后下压。”季轻夏拿起脚边自己的琴,给Andy示范了一下。Andy是真正的小提琴初学者,季轻夏不得不给他点额外指导。Andy看了他的动作扁扁嘴,“我就是这么干的。”季轻夏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手把手地再来了一遍。
Andy背上有些紧绷,季轻夏的呼吸喷在他耳后,让他有种想要接触更多的欲望,他只要往后轻轻一靠,就能碰到季轻夏的胸膛了。Andy深吸了一口气,相反地往前走了一步。“嗯?”季轻夏有些奇怪。
“不是,你让我挺出戏的。”Andy转过身来,来回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嘻嘻道。
季轻夏蓄起了薄薄的一层胡须,才留了不久,所以看上去有些违和。一开始Andy是以为他没记得刮,没想到他居然刻意留起来了。
“一边去!”季轻夏佯怒地拍打了一下他后背,好多人都拿这给他开玩笑,但季轻夏心意已决,他要从外表上成为一个成熟的男子汉。
“哎等会,你觉得架子可以这么安么?”季轻夏忽然摸摸后脑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
Andy凑过去看了看,皱眉沉思状,“这是游戏房?你做这个干吗?”
“嘿嘿,”季轻夏伸出两根手指摩挲着自己下巴的胡茬,神情得意道,“给我儿子啊。”
Andy退开一步,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庄俊臣处理完安颖发过来的邮件,扫了客厅一圈,捏了张报纸下楼。
画室的门大开着,过道上铺着帆布。季轻夏背对着大门,正在哼着小调刷墙。他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篮球短裤,赤着脚。没有空调,空气有些闷热,季轻夏背上已经湿了一大块。
庄俊臣伸手在门上扣扣,打断了某位粉刷匠的自我陶醉。
“你下来干什么,油漆味大啊。”季轻夏闻声转过头来。
“我来监个工。”庄俊臣悠然一笑,慢慢走到季轻夏跟前,然后把手里已经用报纸折好的船形帽扣到季轻夏头上。
“喂你很幼稚啊。”季轻夏往上翻了个白眼。
“幼稚的是谁啊?”庄俊臣抬手摁住季轻夏眼睛下面溅到的一点颜料往一旁抹掉,视线扫了一遍季轻夏的胡茬。因为去Ian那的时候有护士议论季轻夏太嫩,季轻夏回来以后沉思良久决定蓄须好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一点,但从这种想法本身来说就幼稚爆了。庄俊臣当然嘲笑过,不过季轻夏倒是挺坚定的,似乎还挺满意现在这样子。其实季轻夏眉眼俊朗,本就好看,但他眼睛太明亮,眼角眉梢都带着少年的蓬勃新鲜,留了点胡茬以后倒真把这份年轻感往下压了压,多了点不羁的味道。但是对庄俊臣来说,他还是更喜欢季轻夏干干净净的样子,这种形象改变开始权当尝鲜了,久了庄俊臣还是有点看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