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虽能缩短脚程,让行人早些离开,可毕竟关卡林立,守卫森严,他们这些逃兵敢选择往此条路走,想必所言非虚,的确是被逼得急了。
陆商鸣不禁奇怪,“还未开打,怎么能断定咱们宋人会输?”
那逃兵泣道:“实不相瞒,咱们都是将军身边的亲兵,就在方才,金人差人送来密函,说是徐将军已被金兵擒拿,如今宋兵群龙无首,金狗随时派兵来打,怎能不败?”
“徐之轩?”陆商鸣心头一震,莫非徐之轩未能走出金营?当下说道,“这是金狗的女干计,你们如何能信!”
逃兵道:“那金人还送来了徐将军的军印,徐将军定是被他们拿住,要不就是投降了金人,无论如何,金狗残暴无度,咱们这些当兵的都难逃一死……”他话音未落,忽的朝一旁微微点头,这些个逃兵登时一齐跳起身子,猛地往前冲去。
陆商鸣不去阻拦,松开了手,眼睁睁瞧着他们远去,口中说道:“乘此事还未传开,咱们快去把徐之轩救出来。”
“陆施主的意思是,”道慧说,“回金兵大营中去?”
陆商鸣一点头,冲道源叫道:“走!”
74.地狱
金兵临时驻扎在良乡城外,兵营背靠着山,东南北三处大门皆是由完颜新存的亲卫把守,大营深处随意地划出一块空地,宋人俘虏便像畜生般被手腕粗细的麻绳捆成一团,拴在大石头上。
金人厌恶讨饶咒骂的声音,用稻草将他们的嘴巴封住,当完颜新存走过时,俘虏们近乎癫狂地扭动身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怒吼,倘若眼神是一把刀子,完颜新存恐怕早就被万刃穿心了。
完颜新存不去瞧上一眼,径直踏入一旁的帐中,看见眼前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他的心情登时大好,展颜道:“徐将军在此吃得可好?”
“呸,”徐之轩啐了一口,“你过河拆桥,不得好死!”
完颜新存也不着恼,哈哈笑道:“是徐将军自个儿送上门来,可怨不得老夫。”
徐之轩原本英俊的脸已因如今的落魄显得消瘦了许多,“咱们说好的了,我把陆商鸣送到你手里,你便退兵五十里外。”
完颜新存像是听见了甚么天大的笑话,与一样看守的将士皆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说:“你带着宋兵在良乡城中杀了我们不少的弟兄,小朋友,这与咱们打交道的本事你可得好好跟你爹学学。”
徐之轩心头大震,父亲莫非真与金狗有所往来?他瞪圆了眼,叫道:“你胡说!我父亲不是那种卑躬屈膝的小人!”
“若不是你父亲前来和谈,咱们怕是没这么容易攻下宿州,不过可惜了,”完颜新存眉头一紧,叹气道,“汤宰相英年早逝,实在是我金人的一大损失。”
徐之轩想起父亲,心中登时凄楚难当,若非那陆商鸣从中作梗,皇上又怎会威逼汤思退领兵抗金,最终被朝敌联名弹劾,落得个身败名裂,郁郁寡欢而客死异乡的下场。
“小友放心,陆商鸣定会折在老夫手中,”完颜新存又道:“瞧在汤宰相的面子上,老夫就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徐之轩眼中噙泪,胸口堵住了般说不出话。
完颜新存道:“你不是想要陆商鸣为你父亲填命么?老夫就拿你来诱他出来,来个瓮中捉鳖。”
他见徐之轩默然不语,又劝道:“当日你大义灭亲,皇上才许你做这先锋,你如今就算再回宋营,除了这不孝,怕是会再加上个不忠之名,日子定然不会好过,不如跟着老夫,保你衣食无忧!”
徐之轩既未点头也未拒绝,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无力地瘫倒在地。
“不管你答不答应,陆商鸣要死,与老夫作对的宋兵也得死!”完颜新存冷冷地甩下一句,大步出门。
“完颜将军。”一名金兵迎上前,手里还不知攥着甚么物事。
完颜新存细瞧了会,原来是件破烂袈裟,指着问:“把这晦气东西拿来做甚。”
金兵道:“小的是从那三个宋人逃跑的路上拾来的,上头好像写着汉人文字,小的不认识,担心是宋人的诡计,便拿来请将军过目。”
文字?该不是泄露了甚么军情吧,完颜新存赶忙接过,展开一瞧,五官却渐渐舒展开来,连着说了几个好字,“想不到竟是幅藏宝图,妙哉妙哉。”
金兵问道:“藏宝图?宋人的钱财都给了咱们大金,哪里还有甚么宝贝。”
完颜新存笑骂道:“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这藏宝图乃是赵匡胤身边重臣所留,他能建立这宋国基业,定然收藏了不少宝贝,倘若藏宝图落在宋人手中,他们定会用于战事,不过如今怕是美梦成空,真乃天助我也。”
金兵见将军这般欢喜,也忍不住笑道:“将军可否让小的见见世面,瞧一瞧这宋人的宝贝究竟是啥?”他一抬头,正撞见完颜新存眼露凶光,急忙闭了嘴。
“好好看着他,”完颜新存道,“那几个小子一定会来。”
而这时陆商鸣三人已换上了金兵装束,使轻功跳入大营当中,直接越过了守卫的盘查。
不过总不能逮人便问徐之轩被关在何处吧,陆商鸣一思忖,便索性在大营中装模作样地巡逻起来,三人站成一列,反而不怎么惹眼。
他们便胡乱在营中走了一会,见金兵秩序有致,军备精良,这大营少说也绵延十里,不由地暗暗心惊,倘若这等虎狼之师不顾长江凶险强行南渡,宋人哪里能抵挡得住。
三人愈走愈是心惊,越是为大宋国运担忧。
道慧忽然说:“陆施主,这么找下去可不是个办法,不如去和那军官说宋军偷袭,这大营一乱,咱们也好无须顾忌。”
陆商鸣没好气地说:“你在跟我说话?我可没原谅你。”
道慧登时急了,挠着脑袋说:“陆施主,我……我……”
陆商鸣见他的窘迫模样便忍不住想笑,强忍着说道:“我来问你,金狗侵我河山,残杀百姓,该不该杀?”
道慧用力地点头,“当杀。”
“那好,”陆商鸣随手一指不远处的帐篷,“你去一把火烧了军帐,顺便杀几个金兵,如此岂不比你的法子愈加痛快?”
道慧这回倒不扭捏了,笑道:“陆施主这个主意甚好,不过倘若这火势控制不住,害了徐之轩的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陆商鸣这回总算是按捺不住笑出了声来,“以你的武功,要救个人出来莫非是件难事不成?”笑了会又说:“这里少说也有四五万的金兵,你这一把火兴许还没点起来就被他们一人一口唾沫给灭了去。”
道慧憨憨一笑,自陆商鸣手中接过火折子,与他一同悄无声息地躲在军帐后头,刚要拿火折子去点燃布制的帐篷,忽听帐中正有人说话,隐隐约约好似提到了“徐之轩”的名字。陆商鸣立时抓住了道慧的手,示意他先听下去。
只听帐中的军官对另一人说:“那宋国的先锋已被完颜将军擒拿,这回正吊在广场上打呢。”
“说来也是奇怪,完颜将军竟还要我等皆去观看,”另一人的语气中略微带着抱怨,“一个未曾打过仗的小子有甚么可看的。”
“你可得小心说话,咱们快走罢,若是耽搁了,有你我受的。”
陆商鸣将耳朵贴在帐上,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立时便有了计较,这完颜新存摆明是要引诱自己前去相救,根本没打算将徐之轩藏起,这甚么广场怕是龙潭虎穴,早埋伏下无数精兵了吧。
不过愈是艰难,陆商鸣便愈发觉得有趣,慕容弦一死,能与他做对的只有这完颜新存一人,他可不愿白白浪费这个交锋的机会。
“陆施主,我们也快去吧。”道慧站起身子。
陆商鸣也不知他有没有想通完颜新存的诡计,不过他却晓得道慧绝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还拿着做甚么,”他将道慧手中的火折子夺下,掷到帐篷上头,那里登时燃起一尺多高的火焰,“这回可以走了。”
军帐中皆是绢布粮草,此刻火势被风一吹,立时蔓延开来,三道人影自火海中蹿出,径直往大营当中的广场赶去。
完颜新存在广场中央竖起一道杆子,徐之轩便被倒吊在上头,他行军数日,不曾进食,胃里的胆汁倒流,不断地从他口中滴落。
“徐将军你有带兵的天分,若能答应率众投降,便无需再受这般的苦痛。”完颜新存“啧啧”了两声,颇为可惜。
徐之轩冷笑数声,将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
完颜新存道:“你尽管逞能便是,一会儿陆商鸣到了,他与你深仇大恨,根本无需老夫动手。”他抬着头,却发觉满面泥污的徐之轩忽然笑了起来。
完颜新存心下诧异,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里浓烟滚滚,竟是燃起了大火,立时便知定是陆商鸣所为,想不到自己已然将徐之轩的下落广而告之,这小魔头还如此胆大妄为,当真可恶。
这一把火,也不知会毁去多少的粮草,完颜新存气得直打哆嗦。
若非他命众人齐聚于此,后方便不至于被人钻了空子,无人取水营救,火势一大,愈发难以控制。
徐之轩心下欢喜,竟对陆商鸣生出几分好感,正要去瞧瞧完颜新存此刻慌张的嘴脸,谁知完颜新存竟然只愣了一小会,立时便命人去取来所有的锅碗瓢盆,盛满井水,守住广场周围,好似决心要将广场外的人命尽皆舍弃一般。
早听闻金狗暴戾无常,此刻亲眼所见,果真如此,徐之轩勃然大怒,喉咙底一口浓痰吐向了完颜新存的头顶。
完颜新存侧身避过,顺手抽出鞭子用力地打在徐之轩的身上,登时划出一道极深的血痕,他见徐之轩不吭一声,心中愈发着恼,手中的鞭子如同游蛇一般,飞快地在他的皮肉之躯上四处游弋,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
剧烈的疼痛之下,徐之轩忽然想起了父亲也曾到过金营,不知他受到的是怎样的待遇,他带着宋人的金银珠宝前来,理应不会似这般狼狈。
蓦地又记起父亲他临死前的模样,那眼神中全是不解与愤怒,不解为何亲生儿子要背叛自己,而愤怒的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无奈。
然而父亲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徐之轩现在忽然恍惚了,难道只是位极人臣么?做宰相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要冒险去与虎谋皮,断送大宋的前程。
他想不明白,也实在无力再想,耳边一声声的鞭响已让他的双眼渐渐迷糊起来,“青河,我要来找你了。”
他眼前一黑,忽觉身子不自主地往下坠落,不禁心想:“怕是要进地狱了罢,害死了父亲与青河,该当如此。”
谁料去势陡然间停下,好似有人从下头用双手一把将自己接住,徐之轩奋力地将眼睛睁开,跟前不是甚么牛头马面、铁面判官,却是——道慧?!
75.兵败
“为何救我?”徐之轩方才已绝了生还的念头,如今被三番两次加害之人救起,也不知该感激还是羞惭。
谁知这道慧也不答话,抱起了自己只管施展轻功往山崖上跑,好似有心不与完颜新存相斗。
徐之轩转过头去,见山下火光冲天,偌大的金营此刻已完全没入火海之中,根本瞧不清那些金人将士去了何处,而陆商鸣与道源忽然冲将出来,分别守在两旁,夹着道慧前行。
这是去宋营的方向,徐之轩登时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借自己先锋之名回去重振旗鼓,可倘若果真如完颜新存所说,这被俘之事定然已传至宋军帐中,免不得众将士会拿父亲叛国说事,诬赖自己叛变投降,如此一来,定会落得与父亲一个下场。
他念至此处,不禁伸手一推,自道慧背上跳将下来,谁知脚步还未站稳,便像一只兔子般被陆商鸣提起,只听他说道:“若非为了军心,我定饶不了你这小人!”
瞧着这张脸,徐之轩不由地记起杀父之仇,猛烈的挣扎下,总算迫得他松开了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陆商鸣,咱们来个了断!”
“杀父?”陆商鸣道,“我何时害过那女干相。”
他嘴上不饶人,惹得徐之轩愈发愤恨,这一股怒火上来,身子上的伤口也不这么疼了,“当日我一时糊涂放过了你们,谁料我父亲却受尽冷眼,被逼着退位让贤,替太上皇背上了黑锅,最终郁郁而亡。”他说到这里,神色凄然,顿了顿又道:“你们二人倒好,成了百姓口中的大英雄、好汉子,难为我们汤家做了垫脚之石。”
道慧恍然道:“原来汤大人已然仙游,阿弥陀佛。”
陆商鸣冷笑道:“当初若非你居心不良,又怎会惹出那等祸端,照我说,该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徐之轩正要去与他拼命,猛听不远处有拉动弓弦之音,四人一同仰头望去,只见天空中如流星般划过十余支箭矢,不偏不倚的往这边射来。
道慧最先跃起,如同敏捷的飞鸟,用宽大的僧袍一兜,将箭矢的力道卸去,统统揽入怀中,待落下地来,手掌已将箭矢握成一束,他试着单手将其折断,却未想到这箭支极是牢固,用上了另一只手方才掰作两截。
“金人的箭。”徐之轩自然认得,女真族擅长骑射,对这箭支的质地尤其注重,这一箭若是命中,定叫人肠穿肚烂。
果然,只听号角声起,一小队金国骑兵忽然出现在了视线当中,他们头束长辫,手持弓箭,腰上还别着一把小刀,这刀刀身弯曲,幅度恰巧与人的脖子相近,近身时可以轻易地取下敌人的项上脑袋。
马蹄声有如闷雷,金兵微微矮着身子,以让身下的马儿能跑得更快,只一会工夫,便在陆商鸣四人周围围成一个圆圈,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女真语言,狂笑怪叫,一边绕着,一边让圈子越来越小。
倘若是寻常南人,面对这骇人的气势,怕是三魂不见了七魄,乖乖地做了砧板上的鱼肉,不过今日这些金兵算是倒了大霉,碰上陆商鸣这个小魔星,还未来得及抽出战刀,便已被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杀光他们!”陆商鸣手腕一沉,反手自其中一个金人手中夺来尖刀,掷到道慧手中。
道慧手起刀落,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十余个金兵立时一命呜呼。
不过这几人只是先行部队,这战事一拉开,后头一定还会有更多的金兵陆续而至,到时候就不是十个、百个,而是成千上万,数之不尽。
徐之轩忽然叫道:“不好!”
陆商鸣见他神色焦急,也立即反应过来,这队金兵乃是自宋营的方向而至,定是有甚么紧要军情要回营禀报,完颜新存对那大火毫不在意,难不成便是因为金兵主力早已倾巢而出的缘故?
他心下大凛,倒吸了一口凉气,顾不得与徐之轩再生口角,抓起他便往宋营疾奔。
只听宋兵驻营之处隐隐然如有惊雷轰鸣,四人越是靠近,这声响愈是振聋发聩,喊杀与惨呼交杂着冲天而起。待越过一个山头,又见天边尘土飞扬,好似整个太阳也被遮挡住了,空气中飘来浓重的血腥味道,叫陆商鸣四人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
饶是陆商鸣这见惯鲜血的魔教头子,此刻也免不得心惊肉跳,冒出一身的冷汗。
若说此刻尚以为战局仍是未见分晓,宋金两国兀自相持不下,而当他走近宋营之时,但见战场上满是支离破碎的尸体,金兵骑在马上像是赶羊似的将几个瑟瑟发抖的宋人围在中间,然后叫嚣着用弯刀轻易地割下他们的头颅。
鲜血从脖子里喷涌而出,与地下的血融为一体,流了一会儿后堵在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