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道慧这样的老实和尚竟会为了自己杀人,陆商鸣第一次感受到了信任的滋味,“不过正如我方才所说,我现在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陆施主罢了。”他没等道慧反应过来,忽然问道:“我们初见时是甚么日子?”
道慧脱口而出:“三月初九。”他想起那日的光景,不由地笑了出来。
陆商鸣却皱起了眉头,又问:“今日又是初几?”
道慧答道:“初十六。怎么了?”
陆商鸣低声道:“还余二十日。”他大致算了算,与仙人的约定是一月之内须找得南宫羽,否则便会再次死去,如今南宫羽已然不在人世,也就是说自己只剩下二十天的寿命,如此一来,自己与道慧注定是有缘无分的了。
“出了什么事?”道慧见他喃喃自语,不禁有些心急。
陆商鸣忽然笑道:“既是如此,便将不开心的事忘记了罢。”
道慧摸着脑袋问:“施主你说什么?小僧一点也没明白。”
“我问你,”陆商鸣说道,“你现在最想做甚么?”
道慧怔住了,望了眼紧挨着的陆商鸣,忽然面上一红,又听陆商鸣凑近了耳畔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口中吐出暖暖的气,惹得道慧浑身都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有些烫手。
道慧毕竟生性老实,不敢再有造次,急急忙忙地将厢房门打开,轻轻地把陆商鸣放在榻上,便要转身离去。
陆商鸣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你不愿替我疗伤吗?”
道慧闻言忙说:“自然愿意。”他转过身也坐到了榻上,只见陆商鸣已将上身衣服褪去,肩膀上被剑刺穿的伤口依旧在往外渗血。
道慧心下着急,在包裹中掏来掏去,一时找不见那下山时带着身边的金疮药,索性将整个行囊中的东西尽皆倒在了地上,谁知亦是没有那金疮药的踪影。
陆商鸣道:“那包裹我翻过了,没有伤药。”
道慧这才猛然醒起,原来是那日洗浴之时自己随手放到了一边,他一扭头,果然瞧见金疮药便在案台之上,连忙去取了来,倒在手心,小心地涂抹在陆商鸣的伤口周围,一面关切地问道:“疼么?”
陆商鸣瞧见他这般认真的模样,不禁泛起一阵暖意,可理智告诉他,绝不能对道慧坦诚心意,他淡淡说道:“无妨,我小时候练功,这整条手都断过。”
道慧忽然说:“从今天起,小僧不会让施主再受伤了。”
“就凭你?”陆商鸣说道,“你那点武功可不够看的。”
道慧立马正色说道:“小僧好好练功,相信不出三年,定能保护施主。”
“三年?”陆商鸣先是一怔,旋即恢复过来,笑道,“好,那你可要狠下苦功了。”他见伤口已涂上了一层粉末,一把抓住了道慧的手,厉声说道:“昨日你在水中看得够多了吧。”
道慧立时红了脸,“小僧闭着眼,甚么也没看见。”
陆商鸣料想他不敢说谎,却仍斥道:“都弄了你一脸了,还在这装模作样。”他最欢喜道慧这副听话的模样,登时心中便起了哇啦啦,伸手就去扒他的好。
道慧吓得一躲,两只眼睛忽的瞧见了陆商鸣白皙的凶扣,脑袋一热,不知怎的就整个人不受控制般扑了上去,将陆商鸣鸭仔深夏。
陆商鸣的右手探入道慧的写酷之中,“小和尚,我倒小瞧你了。”他掌中自然而然地涌出一股真气,将这档住道慧的哇哈哈统统撕成了碎片。
陆商鸣望着眼前这个俊俏的男人,心里却反复念道:“时日不多,一切当以复仇为重,从今以后,我与此人之间只有嘿嘿,绝无半点情意。”
30.楚州城下
二人将衣裤穿上,道慧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身后陆商鸣先开了口:“感觉如何?”
道慧支吾着说:“甚么……甚么感觉。”
陆商鸣有意缓了缓才道:“我是说杀人。”
道慧这才猛然醒起,急忙问道:“为何南宫羽他要对施主你下毒手?”他心中已认定了南宫羽是大恶之人,连一句“南宫施主”也省去了。
陆商鸣嗤笑道:“我的身份被发现了,他很聪明,可惜那春秋大梦却是做不成啦。”
道慧一张口又立即闭了回去,好似欲言又止,岂知被陆商鸣瞧在眼里,他不禁问道:“你又想说甚么,从前你可是毫无顾忌的。”
道慧心想他既已将身份实言相告,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当下便说:“那些百姓曾说六合圣教勾结金人,陆施主可知他们的恶行?”他言下之意是疑惑陆商鸣是否也参与其中。
陆商鸣叹道:“实不相瞒,我也与你一般,近日才对此事略有所闻。”
道慧忽然喜道:“那太好了,小僧生怕施主是那等大女干大恶之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很是兴奋,言语略显得激动。
陆商鸣笑道:“你方才不是还在方能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我是大好人么?”他想起那时方能还未说起从龙游城百姓口中听闻的好事,这道慧便敢在他师父面前打了包票,倒也真是个重义之人。
道慧赧然道:“小僧当时只想着不能再让人伤害陆施主你了。”
陆商鸣正色道:“你既已破了杀戒,这少林寺怕是容不下你了,从今往后,别再小僧小僧的叫了,我头疼。”说着便揉了揉脑袋,他心想此事还是早讲清楚的好,便故意将这番话说得严重了几分,“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道慧果然慌了,他自小就在寺中长大,师父的万般叮嘱言犹在耳,如今回想起刀子刺穿南宫羽身体时的那一幕,脑袋中仿佛装满了煮沸的热水一般,一时间自责与理智相互搏斗,哪里会有甚么主意,自然是陆商鸣说甚么便是甚么了。
陆商鸣见到道慧这副言听计从的模样,心中愈发高兴,拉着他便出了门,“无论如何,你做的是大善事,何苦自寻烦恼,咱们这就去找六合圣教的晦气。”
道慧他行事虽碍于门规,心里的正义感却是不假,听了陆商鸣所言,心道:“如此一来,正好能将功折罪,陆施主面恶心善,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陆商鸣见他忽然笑了起来,奇怪道:“你高兴什么。”
道慧忙道:“小……我若能和陆施主一起为善江湖,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他记起陆商鸣不愿听见“小僧”二字,当下便改了口。
陆商鸣微微一笑,心道接下来在除掉慕容弦之前可得好好仰仗这道慧了,他一面往屋子外走,一面说道:“六合圣教高手如云,我重伤在身,可全靠你了。”
道慧说道:“陆施主还要传我武功吗?”
陆商鸣加快了步子,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么?”
身后的道慧虽明知陆商鸣瞧不见,仍对着他的背影猛地点头,赶上了说道:“愿意,死也愿意。”他不由想,佛经总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故。”可当自己遇见了,才真正明白了这“执着”二字。
陆商鸣脚步一滞,暗忖道:“你若真对我有情,当不会怪我罢。”他把心一横,说道:“从今起,我会传你本门正宗心法,你有少林内功打底,修习之后,功力自当倍增,这天下间能胜过你的应当屈指可数。”
“此心法唤作……”陆商鸣有这么一瞬间打算放弃这个念头,可终究还是下了狠心,“‘八荒心经’。”
八荒心经内力霸道,陆商鸣心知道慧武功大成之日便是经脉逆行身死之时,可他哪里晓得南宫羽背后的秘密,若说之前还有所顾忌,此刻既已决定将八荒心经相授,竟是下了两人共赴黄泉的决心。
道慧瞧见了陆商鸣难看的脸色,还道是自己惹的麻烦,不由地说:“施主尽管将口诀传我便是,我定会不辜负施主的一片苦心。”
陆商鸣扮作若无其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便好,只要你能让六合圣教改邪归正,佛祖定会原谅你的。”
道慧此刻心里还记挂着师父与陆施主的少林寺之约,笑道:“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再为难陆施主了。”
陆商鸣倒是想借机领教少林寺的武学,不禁心道:“二十日后我便身死,未能与少林方丈一战,也算是个遗憾。”
他二人走了一阵,才瞧见有人渐渐从城外进来,许是见那完颜新存离去才敢回来,陆商鸣叹道:“金人不断南下亦是事出有因,这些江湖中人何曾愿意以自身性命去战场搏杀,只想着如何一战成名,并未真正将国家放在心上。”
道慧闻言心里郁结顿生,“洪姑娘她确是真心实意,我若非执着门规,也想痛痛快快地与金人打上一场。”
陆商鸣道:“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只求无愧于心便可。”他一方面是为道慧开解,更重要的却是要坚定自己复仇的决意。
道慧今日遭逢灾劫,心智还未恢复,也未细想,只得胡乱地点了点头,又听陆商鸣说道:“那南宫羽倒提醒了我一件事,只须找到天王令旗,教中长老便不得不重新听命于我,到时候慕容弦才是一个真正的傀儡!”
道慧瞧见城门外的两条岔道,问道:“天王令旗现在何处?还有,咱们要去哪?”
陆商鸣先是摇了摇头,随即说出两个字来:“楚州。”
楚州地处淮南东路,与海州、扬州相邻,可说是宋金两国交战之要地,而六合圣教总坛便在此城之中,陆商鸣自知时间紧迫,去与慕容弦拼死一战才是复仇的唯一机会。
话说陆商鸣与道慧同骑一马急赶了足足七日,许是大限将至,他也毫无顾忌,这几日间与那道慧每日皆以手口相互慰藉,再加上三月的江南美景,可谓是满路的春光无限。
这一日,二人到了那山阳城下,才终于入了楚州城的地界,道慧此时已将八荒心经残本记熟,内功不觉间已大有精进,好在有陆商鸣在旁相助才未见反噬,而他的眼力耳力已比从前灵敏数倍,任何风吹草动他皆能立时分辨。
“有人往这边来了,”道慧忽然说道,“好多人。”
陆商鸣见他与当日那不识武功的小和尚已大不相同,心下甚是宽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道慧瞪大了双眼,奇道:“那些人据咱们这少说也有一里多地,莫非陆施主能瞧到如此远之外的物事?”
陆商鸣笑道:“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你想,那脚步声、喘息声皆因行路人的武功高低而大相径庭,只须静心分辨,来人的身份便可不见而明了。”
道慧此时虽已武功大进,对内力的使用却仍是一知半解,如今听陆商鸣说起,才恍然大悟,当下屏神凝气,细细分辨,过了一小会儿,便道:“这些人气息孱弱,时断时续,定是百姓无疑,可他们的步子又比普通人更要缓慢一些,应是自北边逃亡而来的难民罢。”
陆商鸣道:“咱们沿路上也听闻大宋皇帝他发动了北伐,此时北方战事胶着,有大批难民南下倒也不足为奇。”
他放缓了马儿的速度,只见眼前山阳城城门紧闭,已有许多百姓正挤在城门口上,其中不乏衣着褴褛的难民,正于门前哭天抢地,怎奈那守城门的士兵硬是不为所动,没有半点要打开城门的意思。
陆商鸣抬起头,那城门上守卫森严,除了宋兵,还有许多个身着劲装的江湖人士,从他们的打扮上看来,应该皆是六合圣教的教众。
只是六合圣教总坛离此处还有些距离,怎么派了这么些人守在此处?陆商鸣正自疑惑,忽听道慧在旁轻声说道:“这些都是高手。”
陆商鸣点了点头,说道:“这楚州城恐怕都是这般景况,绕路而行定然不可。”他思索了一会,忽然问道:“方才那队人马大约有多少人?”
道慧想了想答道:“约莫有一百多人。”
陆商鸣跃下马来,说道:“走,咱们去瞧瞧。”他说着便转过身往难民队伍的方向走去。
道慧攥着手中的缰绳叫道:“这马怎么办?”
“不要了,”陆商鸣头也不回,“你见过骑马的难民吗?”
陆商鸣与道慧走了半盏茶功夫,忽然察觉那队人马似乎停了下来,他怕生出什么变故,急忙快步赶去。
他二人刚翻过一座小山丘,果然瞧见几个衣不蔽体的难民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有的索性倒在了地上睡起大觉,而再往前走上几步,便瞧见更多人正围成了一团,好似出了什么事故,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道慧正要上前,却被陆商鸣给拦下了,只见陆商鸣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交到了一个难民手中,“你还有衣服么,卖我两件。”
那难民何曾见过公子哥来买破烂衣服的,生怕这公子哥反悔,先急急忙忙将铜板里三层外三层地藏好,才从行李中拿出两件衣服,虽然衣服上布满了补丁,却也洗得干干净净。
陆商鸣原以为会酸臭难当,这时才舒了口气,他将其中一件递给道慧,说道:“咱们混到里面,我自有进城的办法。”
二人将身上衣服换下,放到了行囊之中,陆商鸣用手在地上抄起一些泥土,径直抹在了道慧脸上,笑道:“这回才像个难民。”
道慧说道:“你生得细皮嫩肉,现在这一打扮像极了久病缠身的人,只是这头发未免太整齐了些。”他伸手就将陆商鸣的发髻打得散乱。
陆商鸣也不生气,两人互相瞧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再互相弄得更脏了几分,才挤进人群当中,那些人见他们不过是两个穷小子,也都没有在意。
陆商鸣与道慧借着灵巧的身法,三两下就穿过人群,站到了最中央,只见眼前地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怀里还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小男孩的嘴一张一合的,好似在努力地呼吸,瞧他那痛苦的模样,定是得了甚么重病。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蹲在她们身旁,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想去喂那男孩喝下,人群中却有人叫道:“他的药能不能喝啊,他爹医死过人呐!”
他这话一说,便不时有人附和,男孩的母亲听了,不由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好像有意要躲开那个少年。
“我爹没医死人!”少年站起身来,瞪着眼睛,“你们谁再乱说我爹,我……我就跟你拼了!”他虽极是愤怒,却对手中那满满一碗的药格外小心,生怕溅出一滴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那你爹是怎么死的?他不就是喝了自己的药么?村长,你快出来评评理。”
31.医者仁心
陆商鸣只觉身后被人推了一把,转头一看,原来是个脏兮兮的老头子挤了进来,他生得很是瘦弱,下巴上的胡须长长地垂了下来,乱糟糟的。
陆商鸣冷哼一声,不去管他,只见对面人群的最前端走上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还算整齐,隐隐中还带着几分儒雅之风。
此男子应该便是这些人口中的村长了,只听他张口说道:“青河他爹的事已过了十多年了,何况咱们谁也没亲眼见过,倒是青河这孩子这一两年来医治了不少病患,咱们莫为难他了。”
“村长,”一个男人叫道,“您说他治了不少人,那您拉一个出来给咱们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