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还没脆弱到,吻一下就会断气的地步。」
黑白分明的眸子微眯了下,似乎在指责夏寰的搞不清楚状况。
「呵呵,你操心我的感觉虽然挺爽的,不过你也差不多该丢掉那种婆婆妈妈的念头。我夏寰什么风浪没见过?岂是一颗子弹就会嗝屁,业余者的三流手法就可以干掉的小角色?」
不说还好,夏寰这一说,英治脸色骤变,怒目横眉。
「你自以为是不死鸟之身吗?枪杆子在面前,连躲都不会,好意思说自己经验丰富。」
「嗤,担心完了,接下来轮到训话吗?」夏寰露出不想听训的欠扁表情,掏着耳朵,嘟囔。「阿母都没你罗唆。」
这句话切断了英治的忍耐神经,在火大到拿咖啡杯砸死这混帐前,他一个转身要离开——夏寰立刻「喂!」地叫住他。
「丢下病人,你想跑哪里去呀?」
斜眼一冷瞥。「你不是嚷着自己死不了。」
「病人嚷着自己快死了,你才愿意留下来照顾喔?你这哪门子的冷血医生,你的医德到哪里去了,欧阳小治。」
不理会,继续走向门口。
「哎哟哟,好痛、好痛、好痛喔……血,出血了。」
二度转过头来,无言瞪着夏寰的英治,噗滋、噗滋,白皙的太阳穴旁,明显冒出了一条条青筋。
「出血,在哪?」
「我的心口流血了啊,你看不见喔?」夏寰咧嘴,抬起肩膀没受伤的那一手,一边摸着额头,装弱、病奄奄地说道:「还有我忽然觉得好累喔,是不是麻醉出了问题……来帮我量量血压,测测体温吧,欧阳医师。」
重新回到他床边,英治揪住他身上连结着一旁仪器的电线,一把扯掉,道:
「扯谎之前你要不要打个草稿先?现在你的心跳、体温比普通人更强壮、更正常,要是你再胡闹,我就拿刀子回来切开刚才的伤口,如你所愿,让你去阎王爷面前装病。」
「呿……这么快就被拆穿了啊。」夏寰撇嘴,瞅着英治道:「知道了,我会乖乖休息——不过,你要待在这边陪我。」
怎么会有这么令人头疼的家伙?英治火大归火大,但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夏寰,比谁都清楚「和夏寰认真,你就输了」的道理。作为一个有教养、有脑袋的正常「成熟」男人,英治决定先行卸下不够理性的愤怒。
「你保证不闹了?」
夏寰嘻皮笑脸地竖起手,做出「我发誓」的保证姿势。
严肃锁紧的眉头底下,英治两道谨慎探索的视线,彻底地考核过夏寰表情里的真心成份,考虑了数分钟之久,才微一颔首,重新拉过椅子放在夏寰的床边,一屁股坐下。
「好。你快睡吧。我就在旁边,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可以马上告诉我。」
「这张床这么大,你干么虐待自己坐椅子。诺,跳上来吧?」夏寰哈地一笑,拍拍自己移出的空位,道。
「不必。」万一不小心睡着,压到夏寰的伤口就不好了。
「你不上来,我就自己下床去把你抱上来。」
一个十几分钟前,才刚刚「醒来」的家伙说的威胁,英治根本不当一回事。可是夏寰见他不为所动,扬了扬眉毛,动手掀开毛毯,预备下床逮人。
「不要乱动,你的伤口——」英治马上站起来伸手阻止。
夏寰趁机揪住他伸过来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笨蛋,你怎么这么迟钝?我可是不愿意放弃这辈子和你同床共寝的权利,才踹开美丽的死神邀约,回来你身边的。你居然打算让我一个人待在床上?有没有良心呀,你。」
「……为什么中弹的,不是你的舌头。」这样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切掉它了,英治恨憾地回答。
「少来了,没有我的舌头,你可爱的屁屁,应该会难过得每晚上躲在被窝里掉眼泪。」揶揄道。
「闭嘴,不要随便将我的屁股拟人化。」
「你快点躺上来,我就不吵。」
为了换取这油腔滑嘴的家伙,闭上嘴巴、当个安分守己的病人,英治说服自己,上床陪他直到他入睡是「不得不付出的牺牲」。
只要夏寰一入睡,英治打算马上离开这张床,因此连白袍也没脱下,衣着整齐地躺上夏寰为他空下来的半张床。
「这样总行了吧?还不快睡。」仰眸,对侧着头垂眼看他的夏寰说。
夏寰微一微笑,用安好那一手绕过他的脖子,双唇凑上他的额头,冷不妨地亲吻了一下。
「开刀,辛苦你了……谢谢。」
霎那间,眼底涌起酸酸的感触,英治赶紧闭上眼。「有什么好谢的,无聊,我要睡了。」
「呵呵呵」地,夏寰笑着他的害羞,以手将他搂得更紧,也跟着闭上眼睛。过不多久,呼吸徐徐地在英治耳边吹起,鼾声响了。
英治悄悄地打开一道眼缝,窥看着夏寰的侧脸,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才松了口气地张开双眼。
其实夏寰脸色还很苍白。之前在和自己瞎闹的时候,应该是强忍着不适,故作无事、轻挑,好转移自己的忧心吧?
——笨蛋,耍什么帅。
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英治想起「指责」时,一指向别人,还有四指是朝着自己,所以他必须承认自己也有罪……
这不是耍帅或装酷,亦不像夏寰所以为的,只是放得开或放不开的问题。
枪案发生后,英治需要保持那份冷静自持,战战兢兢地以保住男人一条小命为优先。医界规定,严禁医生替自己亲属开刀不是毫无的理由。在关系最亲密的人面临生死一刻的时候,在不容许毫厘之差的手术刀世界里面,掉下一滴眼泪都可能是夺走亲属活命机会的重要关键。
不过,现在英治总算可以暂时放下刚强、理性,表露不轻易让他人看见的真实情感。
「谢谢你……活下来。」
轻轻地在男人耳边说着,双唇掠过了男人的唇瓣,偷了一枚若有似无的吻,作为自己成功救回男人的报酬。
34.掰掰,清洁工
时间刚过八点,对这处远离喧嚣城中心,属于慢活的高级住宅区而言,还不到完全苏醒的时刻。
通常还不到出勤时刻的耗室F内,总是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不会有。但是今天一阵阵哗啦哗啦、淅哩淅哩的潺潺水声,不停地由员工更衣室内传出来——更精准地说,声音是来自更衣室附设的淋浴间。
鲜少被利用到的本区块,统一以纯白马赛克磁砖,营造出整洁感的壁面,地面铺设耐用防滑的朴素灰石英砖,吻合整体办公室注重实用、清爽风格的设计。现在水气弥漫在这间可供五人同时使用,以隔板与浴帘隔开的简便清洗设备里头,而右手边数来的第二个隔间浴帘下方,可窥见使用者赤裸的双脚,还有大量的泡沫,随着冲流而下的水被刷洗掉,不停地流入排水孔内。
设置在淋浴间入口处的监视镜头,清晰地捕捉到男子在这不寻常时段,使用本设备的影像。
无论是站在花洒下方,任由水花拍打着他头顶、湿漉漉漆黑发尾滴下的那一颗颗水珠,是怎样滑落白皙肩膀。或是早晨的光线下,他透着健康、白里透红的皮肤上,那一道道透明的水痕,辉映出怎样的剔透光泽。甚至是他优雅、颀长如钢琴家的白细十指,刮除颈项旁的泡沫之际,那耳垂上似被吸咬过的可疑瘀痕……这些、全部,一五一十详实地纪录在磁碟记忆体中。
不过性能高强的监视器,也有录不到的细节。
好比是男子耳中所听见的,外面三三两两的车辆缓行而过,碾压石板地面的轮胎声、或鸟儿在枝头话家常的吱吱喳喳,与不时透过头顶排气窗缝隙,吹来的早晨凉风,舞动过树叶的摩擦声响。
但是,这些细节对于正在监看着这一幕的人士而言,并不重要。
监视器不时明灭的红色讯号,代表它正在将影像化为零以一的讯号,透过封包、加装安全密码,再经由肉眼看不见的电波,隔空传输到附近一辆黑色高档巴士,所改装而成的行动中心内。
扣除前半的驾驶座的空间,巴士内的装潢彷佛一间高科技会议室。右手边是整排的监控萤幕,大大小小数量约十数个。一架可收放的平板桌,藉由触控方式,即可任意放大、缩小,变化监控器的角度。
多亏了这些监视器,无须进入耗室F的内部,身在这辆车上也可以掌握到里面的动静。从入口玄关、招待处的沙发区,到各间办公室、检验室,没有他们看不到的角落。
坐在平板桌前的两名少年,是车内唯二目光盯着萤幕不放的人。
就在他们的身边,站着一群高大健壮的男人。每个人身上深蓝色劲装制的装束,让人联想起声名远播的某国海军特种部队。他们严肃的表情,宛如等会儿即将攻坚一座重兵防护坚固的堡垒。对于一旁萤幕上放映的影像,没有半道好奇窥视的视线,个个目不斜视、直看前方,以稍息的姿势,双手反握在背,笔直站立在巴士门边,酷似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机器人般,等待着命令下达的一刻。
两名少年交头接耳地商讨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人转头道:「就是现在,开始行动,时间限制五分钟内完成,出发!」
男人们迅速由稍息转为立正,行了个军礼……不发出半点声息,静悄而快捷地鱼贯离开巴士,前去执行少年所交付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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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泡沫与清水,洗净了浓密黑发内的闷气,驱离了皮肤上的汗水味,也带走男人留在身体深处的残渣——取而代之的是焕然一新的清爽感。
大喘口气,英治甩甩脑袋,动手关上水龙头,拿下放在隔板上的毛巾,一边擦拭着濡湿的脸,一边跨出淋浴间。
「唔……」
步伐不小心跨太大,拉扯到腰间某一处运动过度的疲乏筋肉,触电般的痛楚几乎让他直不起腰。
「更……」闭起一眼,忍耐着窜上高峰的痛感自行缓和,英治扭曲着冒着冷汗、惨白的脸,嘀咕着:「那只满口谎言的冷冻鲔鱼,早知道就别理他,直接把他宰成生鱼片,起码能解决饥荒,有助世界和平。」
不过英治可以想像得到夏寰会以什么样的得意嘴脸,耀武扬威地说「你才舍不得割掉我的鱼膘咧!~」之类的下流话。不管自己说些什么,绝对打击不到那家伙的不锈钢等级的脸皮。
不止是脸皮,那家伙浑身上下的材质,说不定都异于常人。因为,哪有人都身受枪伤、流失了一堆的血,却丝毫不影响下半身的复活?依他看,别人需要躺上一周才能复原的伤势,那家伙说不定用不到三天就可以下床了。
英治原先打算在夏寰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这几天,留宿在耗室F内陪伴他……可能重新计议一下,比较好。
「怎样?你担心自己抵抗不了林杯的男人香,耐不住饥渴,爬上我的床。强了我哟?」
就算得忍受被夏寰用言语吃豆腐的亏,也好过接下来半个月,都得忍受筋肉疼痛的苦吧?无论有没有受伤,对夏寰的下半身节操掉以轻心,倒霉的永远是自己。英治再一次镇重地告诫自己。
好不容易酸痛感稍微退去,英治走向更衣室。途中,突然听到外面「铿」!的一声,像是金属门锁关上时的响声。
皱起眉心,英治边拿起大毛巾擦拭掉身体的水渍,边思考着。
奇怪,假使有谁提早来上班,应该是「开门」的声响才对,为什么听起来会是关门……会不会是听错了?等一下,该不会是夏寰那个笨蛋,偷偷下床、跑出去了吧!
甩下毛巾,匆忙地套上长裤,英治火速冲出更衣室,前往病房查探。
「夏——」
站在病房门前,英治整个人愣住了。
未加锁的房门,和他离开时顺手关上的状况不一样,门户洞开。一眼即可看见房门内空无一物,夏寰也不见人影。宛如遭到闯空门的小偷,将这房间内的一切偷了个精光,全搬空了。
但,这当然不可能是小偷的杰作——偷医疗设备也就算了,谁会偷连床带病人一块儿偷走?
再说,英治离开这病房去淋浴也不过是十五分钟前的事。谁能够在这么样的短时间内,不发半点声响地完成这近乎不可能的任务。这可不是在变魔术,英治更确信自己没有弄错病房(耗室F可没大到会让人在里面迷路)。
不过现在不是解谜的时候,撇开脑内的困惑,英治掉头赶往大门的方向。虽然不知道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带走夏寰,但……
那条该死的「冷冻鲔鱼」是我刚开完刀的病患,谁都不能在他伤势未愈前,将他带走!
……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英治压抑着怒火,冷静地追出大门,三步并两步地下楼。
「咦,欧阳医师……怎么了,你行色匆忙地要去哪里?」
在楼梯间转角,却遇到了刚好要上楼的潘辛,以及一名不认识、身着深蓝色工作服的男子。
「夏寰不知道被谁带走了,我现在要去追,把人要回来。」简单地交待一声,英治脚步未停。
「赤着脚去追吗?」
「……」英治懒得回答这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是在英治身后,潘辛扬了扬下颚,那名原本站在他身边的男子,突然一纵而下越过了数层阶梯挡在英治的面前,不让他通过的横张双臂。
英治眉心一拧,回过头,朝潘辛抛出了质问的眼神。
「耗室F称不上是戒备森严的地方,在全世界的大都市里面,罗马也算不上治安顶尖良好的城市……一名来自国外的通缉逃犯失踪,不值得大惊小怪,更没有惊动警察的价值。除非逃犯们想要自投罗网?」潘辛气定神闲地说:「我相信夏先生的人身安全没问题,让我们上去喝杯茶吧。」
蛤?在这种时候邀他喝茶?英治不明白潘辛为什么能确信夏寰很安全?除非——重重疑点,在这一瞬间连结成了线。
「夏寰的失踪,和你们有关吗?」冷冷地问。
潘辛再次说:「让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说吧。对我来说早晨提神醒脑的第一杯茶,是绝对不可少的。」
语毕,他迳自走上二楼。留下英治,与那名深蓝制服的男子大眼瞪小眼。英治毫不怀疑,自己若是尝试着要走出这道大门,对方应该会动用「武力」阻止。看他站立时,毫不懈怠的警戒姿势,大概颇有两把刷子的。
天生不服输的一面,让英治有点儿想挑战一下此人的身手。不过……抬眸一瞟二楼。
与其在这儿逞一时之快地比武动脚地浪费时间,先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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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七!
若不是蚊子叮咬的感触在脸颊上骚动,男人还真舍不得离开这摇篮般徐徐款摆、摇晃的美妙梦境。
啪七!!啪七!!!
即使是在他缓慢地睁开眼皮之际,他也并非完全的心甘情愿。因为这只蚊子实在是他生平仅见最缠人的。被叮了第一下的时候,他还努力想漠视它的存在,谁晓得它还真不死心地持续叮了第二下、第三下,且一下比一下还用力。直到他不得不由梦中爬出来,伸手阻拦这死缠烂打的蚊子继续骚扰他的清梦。
外国的蚊子很凶悍。
——而且蓄着金发,长着一双翠绿眼睛。
嘟囔着醒来的夏寰,挑挑眉,一手扣住那一名不停在他脸颊上,左右开弓的金发少年的右手,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
「……窝草,这蚊子还真不小呀。」
少年见他醒来,立刻以英文怒斥。「放开我,笨蛋,你还想在身上再多开两个孔吗?」同时手往旁一比。
在夏寰床尾的方向,有名身穿深蓝工作服的男子,手握着一管枪,枪口还放射出一道红外线光,不偏不倚的瞄准着夏寰的前额。
「带枪的蚊子?算你跩。」夏寰笑嘻嘻地用中文说完,松开手。「哟,眼熟的小鬼。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再以英文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