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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当安如远在朝堂上宣读了关于主试者的任命旨意后,宋瑞清楚地看到何麟跟叶恒为了控制住脸上的表情,那一瞬间的轻微扭曲,突然有点体会到沈风逸这般恶趣味的乐趣所在了。
看着别人憋到内伤的扭曲表情,真的,很爽快啊!
只是,宋瑞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爽快,因为,皇上的圣旨除了让何麟与叶恒同时担任主试者,还设置了一名监督使。
而这个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在周秦的头上。
宋瑞看着自己外公那喜怒皆不察的脸,实在心里忐忑,甚至已经在思考着,最近是不是就不要跑外公家蹭饭去了,以免皇帝过他来受?毕竟,只是个监督使,他若推辞确实说不过去,若不推辞,好像有种被人暗算了的感觉。
再偷瞄一眼外公,宋瑞坚定了自己不去蹭饭的决心——从小他就发现,他外公在外越平静,回家越找茬,而且往往遭殃的都是他!
毫无例外。
所有人各自带着各自的惆怅下了朝,唯独一人除外,那就是暗算了几方人马的皇帝本人。
甚至心情舒畅到,把所有人都赶离了御花园,只带着宋瑞和安如远赏起了景。
“宋瑞,你猜,今天这消息散出去了,那些赴京赶考的考生们会作何反应?”
“额……这个,皇上难住微臣了,微臣没参加过科举,无法体会考生的心理。”
沈风逸没说话,走至湖心亭随意依着栏杆坐了下来,看着池塘里的鱼,突然一笑:“那咱就去体会体会。”
宋瑞原本还没明白沈风逸这句“体会体会”是什么意思,但是,几天之后他明白了。
此时的沈风逸一身白色长衫,玉色腰带,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把玉骨折扇,恣意地走在京城街上,端是一英俊潇洒的偏偏佳公子,那气质、那穿着,哪一样都昭示着非富即贵。
从刚才开始,一路行来,已不知惹得多少过路的女子侧目回头,甚至还有胆大的直接把手绢扔给了沈风逸,只不过被沈风逸嫌弃地用扇子挑起甩给了安如远。
一直跟在后面的宋瑞,则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别扭表情,沈风逸偷偷瞄到一眼,嘴角忍不住地上扬,自觉是宋瑞吃味了。
其实,沈风逸理解错了,宋瑞不是吃味,是不平衡了,明明自己也很英俊啊,明明自己也很潇洒啊,明明自己也算是家世显赫啊,为什么一路走来就没有人回头看自己呢?
再看看沈风逸,那愤愤不平的劲儿是蹭蹭地往上涨啊,他那小身板还不是我训练出来的?有什么好看的?师父在这儿不看,去看徒弟!
终于受不了的宋瑞,快走一步凑到沈风逸身边:“皇上,您确定这样溜出宫好吗?”
沈风逸斜睨他一眼:“什么溜出宫?这叫微服私访!还有,在外面就别称皇上了,免得被人听见!小安子,你也是,听见没有?”
“奴才听见了奴才听见了。”
宋瑞急:“可我们从出来到现在就一直是在大街上溜达,这,能有什么用?”
“那你说,该如何?”
“找京城最大的酒楼,坐下喝口茶,歇歇脚,顺便听听酒楼里来来往往的人谈论的是什么,那么皇上想听到的不想听到的,估计就都能听个七七八八了。”
“是吗?你这又是听谁说的呀?”
“听家父说的!”
“那这京城里,哪家酒楼最大?”
“自然是祈福楼了!”
第八章
在祈福楼里坐了半天,沈风逸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就我刚刚一番观察,发觉这酒楼里出入的考生,从穿着来看,大多都非富足。”说着指了指他们面前桌上的茶水点心,“可这祈福楼的吃住价钱可不算便宜啊,他们如何承担得起整个会试外加殿试的吃住费用?”
宋瑞得意了,在两个从未出过宫的人面前,自己那就跟百晓生一般,知道得太多了:“皇……公子有所不知,这祈福楼每当会试年的时候,会提供进京赶考的考生三折食宿优惠,这样一来,价格与其他相比,反而更便宜,再加上环境又好,酒楼的名字又吉利,所以,一直都是考生争抢之地。”
“可如此一来,这酒楼岂不是不赚还亏?”
“这就要看怎么算了。就这些考生的食宿部分而言确实亏,可是附带的效应却必然是赚的。祈福楼就这么大,所以,能容纳的考生必定有限,而这些考生为了跟更多的人切磋文采思想,便常常会在祈福楼举行诗文茶会,都是有抱负的有志考生,言论往来必然有精彩之处,自然会吸引更多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前来消费,再加上,倘若在祈福楼住宿的考生里能出个状元,于祈福楼而言,那就是连锁效应,对祈福楼全年的生意来说,稳赚不赔。这不,前几届的状元,尽出于祈福楼。”
沈风逸听着有趣,突然想起什么,挑眉勾唇看着宋瑞:“你不是说,你未参加过科举,不懂这方面的事吗?”
宋瑞说了那一大段话,正在喝水润嗓,一听沈风逸发问,匆忙放下水杯,辩解道:“我是不懂科举的事啊,可我刚刚说的不算科举的事,顶多算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久居京城的老百姓,没有不知道这些的。”
“如此说来,倒是我消息闭塞了。”
安如远见状,连忙插嘴:“哪里呀,公子每天要批阅天下事,这些街头巷尾传来传去的话,没有知道的必要。”
宋瑞冲着安如远撇了撇嘴:“小安子,拍马屁不是这么拍的,消息闭塞就是消息闭塞,你何必说得这么好听呢?”
安如远还要反驳,却被从离他们不远的一桌传来的争吵声打断。
那似乎是拼的一大桌,围坐着十来个人,看打扮谈吐,应是今年进京赶考的考生,只是不知为何,发生了争执。
沈风逸看着来了兴致:“小安子,过去听听,他们在吵什么?”
安如远领命过去,不消片刻便返回了。
“回公子,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那些考生里,有参加文举的也有参加武举的,文考生觉得,就是因为这些武人好战才导致战争不断,武考生则认为,文人就知道纸上谈兵,懦弱无能,谈何保家卫国!这不,谁都不服谁,就吵起来了。”
沈风逸听完,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倘若天下文武学子都是这般偏颇的思想,又如何能公正地对待天下事呢?”
话音刚落,大堂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一道声音:“倘若天下学子都如你们这般思想偏颇,谈何公正治天下?”
一句话,引得包括沈风逸几人在内的所有人皆向那边投去了眼光,只见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华服公子,一人一桌,背对众人,只从那坐姿与饮酒的姿态,便不似小门小户的出生。
宋瑞颠颠儿地拉着安如远一同坐下:“爱坐角落的公子哥?有点意思,看来有好戏看了!”说着往嘴里抛了粒花生米,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人。
果不其然,方才争执的几人皆向那人走去,为首之人抬手一揖:“敢问这位兄台可同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不知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那人转身,背对方桌而坐,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笑容满面道:“不过是一贪杯之人,自不能跟诸位未来国家栋梁想与比较,名字就更不值挂齿了!”
宋瑞一看到那人的脸,就开始皱眉寻思,总觉得这张脸在哪儿见过,偏偏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另一围观的学子,性急上前:“连名字都不愿告诉我们,莫非是瞧不起我们?”
“岂敢岂敢,在下于之泓。”
为首那人道:“在下张磊,毫州文科解元。这位是宋毅,与我同乡,为武科解元,还有……”
名叫宋毅的那人立时不耐烦了:“你们自称文人的就是废话多,这是林焕、那位许易知,还有展风竹……”宋毅干净利落了将一圈人介绍了一遍。
于之泓倒也没表现得多么清高自傲,而是笑意盈盈地一一同诸人点头示礼。
张磊见宋毅介绍完众人,这才将话题重新引回:“方才兄长说,我们诸位的想法过于偏颇,还想请教兄台,偏颇何处?历来云国主战的都是武人,倘若不是他们极力怂恿,何须边境连连战争不止?”
宋毅一听不乐意了:“是是是,你们之乎者也的就知道和谈,怎么和谈?还不是割地嫁女,放我云国尊严何在?只知道躲在虚假的安稳之下苟且偷生,你们的气节又在哪里?”
“难道,战争不断,尸骨遍野就是对的吗?你看看每年多少双亲哭儿郎,多少妻女哀夫兄?这又是对的吗?”
“哼,一味求和,只会为人不齿,到时候,就不只是哭儿郎的双亲了,而是举过上下皆哭丧了!”
眼看几位又有要吵起来的趋势,于之泓高举双手做了个讨饶的姿势:“诸位,诸位,何必把问题看得这么偏激?战争固然太过残忍,可必要的战争却是实力的象征,是国之尊严的体现,谈和虽有示弱之嫌,可在必要之时也可给国家赢得休养生息的喘息之机。古人云,磨刀不误砍柴工,必要时候的和谈是为了更好的备战,而更好的备战是为了一击即胜,花最少的牺牲,赢最大的胜利。”
看着几人沉思不语,于之泓又补充了一句:“古往凡事皆两面,端看用者如何现其长避其短,不是因噎废食,而该因时制宜,作为学子,该想的应是融会贯通,而非贬低对方抬高自己。文武从来是一家,何苦浪费大好时光为这样的问题而争吵呢?”
不等他人做声,沈风逸第一个站出来叫了一声好。
于之泓越过诸人看向沈风逸,淡笑一下,举手轻揖。
沈风逸因其话语,来了兴致,朗声问道:“那兄台认为,要如何才能因时制宜,平衡文功武治呢?”
于之泓左眉一扬:“兄台问的当可算治国大理,那是上位统治者该思虑之事,岂是我一介路人所能胡言的。”
“这不是话赶话说道这儿了嘛,无关对错,只是大家的思想交流而已。”
“平衡文功武治哪里是靠一张嘴能说清楚的?上位者,居位高低,目光长短自然不同,所关注点也必然不一,而其所寻找的平衡点也就因人而异。”
“那照此说来,统治者位居最高,其该目光最为长远,以天下宏观制衡文宣武就了?只是,兄台可曾想过?统治者的消息来源皆由臣子所提供,倘若臣子欺上瞒下,蒙了上位者的眼,又怎能做到目光长远呢?”
“既为统治者,治国为二,御人为一,无法治下用人者,谈何治国?这天下哪里是靠双拳便能统治的?故而,兄台问的这个问题,在下无法解答。”
沈风逸暗忖:你这哪里是什么无法解答,根本是不愿解答罢了,看似亲和,笑脸迎人,实则清高,不屑谈论,有点意思。
“那,兄台之意,只是当今统治者不会御人治下,故而,不懂治国之论了?”
“这位兄台,于某自认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把在下往沟里带呢?我自始至终没说任何当今圣上的半句不是,兄台偏要这般误解,那我岂不是有嘴也说不清了?这要是传到别人耳力,小命堪忧啊!”
看着于之泓一脸笑意,没觉得他有哪点堪忧之色。沈风逸笑笑,不再言语,只是举起酒杯,遥敬一杯,于之泓也不扭捏,抬高自己的酒杯,一个示意,仰头饮尽,随后留下碎银,大笑出门去。
“这人倒有几分意思,就是不知,是否身有功名,又投卷于谁人门下。”
沈风逸只是轻微做叹,却不想,宋瑞却突然惊跳起来:“我想起来了!难怪觉得眼熟!于之泓!于环朗的孙子!”
“于环朗?于正辉的儿子?”
“正是!”
“可是,于正辉的儿子不是正任大理寺少卿吗?我还见过!”
“哎呀,错不了!这是于正辉的小儿子,从小游学在外,我是因为小时候跟他打过架才记得,外人经常都会忘记于正辉还有这么个小儿子!他怎么也回京了?”
第九章
“打架?”沈风逸看着宋瑞似在回忆,“你不会是指你被揍得鼻青脸肿那次吧?”
宋瑞觉得,这是对他实力的鄙视,立刻不干了:“什么叫我被揍得鼻青脸肿?他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是沈风逸刚被送去国子监念书没多久的事情。
宋瑞作为皇上指给沈风逸的伴读,应当是每日与沈风逸同行、同学、同温习。
故而,宋瑞会每天比沈风逸早起一个时辰,与每天入宫当值的父亲宋明山一同进宫,先去承景宫叫醒沈风逸,再去跟刘直问好闲聊一会儿,逗得老人家开怀直乐之后,再返回承景宫的内室,一般这时候,沈风逸刚刚赖完床,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床边。
待到宋瑞给他端过洗脸水来,沈风逸便会自己拧过毛巾,擦完脸,再迷迷糊糊下床穿鞋,伸直胳膊等着宋瑞给他穿完衣服,沈风逸也差不多彻底清醒了,之后便会有刘直端来的早膳,两人用过之后便一同前往国子监,开始一天的学习。
其实,最初的时候,宋瑞并没有这样,都是赶在上课的时辰前在国子监等着沈风逸,只是连着好几天,宋瑞都发现沈风逸的衣服穿得并不是特别整齐,便在一天特意早起跟随宋明山进宫去看个究竟。
接连去过几次后,宋瑞才知道,沈风逸虽然已被正名为大皇子,但是后宫到底还是在皇后叶岚手里把持着,整个承景宫的宫女太监人数,甚至还不如一个新入宫的无品级小主待的院子人多,而本就不多的人,对于照顾这个不受待见的“痴儿”皇子更是不上心,往往都是沈风逸起床很久都没有人来过问。
至于刘直,又担心自己不去取早膳,会拿不到新鲜的,所以,每日都是亲自去取,如此一来,没人过问的沈风逸,也不懂得喊人,只知道自己找衣服穿,却因为从未穿过这样层层叠叠的华服,而不知该如何去穿,等刘直回来,也就只来得及匆忙替他整理一番,这才导致之前那样的光景。
宋瑞明白,有皇后的示意,他也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唯有他自己早半个时辰过来,替沈风逸把这些事做了。
其实,在当时的宋瑞想法里,自己本就比沈风逸大,沈风逸又是自己从地窖里就照顾着的人,现在也该如此,并没有想过更多,甚至没想过,他其实是可以教会沈风逸去哪里打洗脸水,如何穿衣的。
而常年待于地窖的沈风逸就更不可能想到。
久而久之,两人之间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样的作息相处模式,一直持续到一年后,沈风逸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开始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才有所改变。
就是这样每天都来喊沈风逸起床的宋瑞,偏偏有一天一直没有出现,原本傻傻等着的沈风逸,在刘直三催四催之下才不情不愿地一个人去了国子监,而宋瑞,却没有去国子监。
心神不宁地上完一天的课,便匆匆忙忙找到宋明山,谁知宋明山一脸鄙视地说:“那小子被揍了,脸肿得跟猪头一样,又怎会有脸见人?”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风逸更担心了。
在沈风逸心里,宋瑞是多厉害的人呀,能教他武功的师父!可是,这么厉害,却被人打了,脸还被打肿了,那得多疼呀?
沈风逸对疼没有什么概念,只对饿有概念,所以,他觉得,脸被打肿了一定比饿了三天没饭吃还难受。
这般想着,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等到天亮,让刘直替他去国子监告了病假,然后去求宋明山,带他出宫去看看宋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