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山哪里肯答应他这个?只好跟他说,没有皇上的旨意,谁也不能随便出宫的,好说歹说将沈风逸安抚地留在承景宫,便连忙让手下去自己家递个口信。
而原本在家,死活不肯出房门的宋瑞,在听到他爹派人传回来的口信之后,矛盾起来了:一方面,觉得自己这样子出门有损他平日在孩子中间称老大的形象,可另一方面,他又知道沈风逸那小孩儿,很多时候固执得可怕,自己若不出现,指不定会干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来。
几经挣扎,到底是担心赢过了面子,想着,大不了学回姑娘家坐回轿子,就不会被人看到了。
于是,当宋瑞在承景宫见到正在偷偷收拾东西,想要溜出宫的沈风逸时,无比庆幸自己过来了。
而沈风逸一看到脸都肿变形的宋瑞后,抱着宋瑞的胳膊就开始掉眼泪。
沈风逸每次哭都不会发出声音,从来不会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只会抿着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可偏偏越是这样越让人看着心疼,至少,宋瑞就是。
手忙脚乱地替沈风逸擦着眼泪:“你别哭啊,我不该昨天不去国子监的,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哭了行吗?”
沈风逸止不住眼泪,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许久之后才挤出一点声音:“你的脸,疼吗?”
宋瑞当然疼啊,可是,他怎么可能在沈风逸面前喊疼呢?
“不疼,就是看着难看,我可是你的瑞师父,别看我这样,那个打我的人被我打得更惨,据说,躺在床上都起不来了呢!所以,你瑞师父厉害着呢,一点都不疼。”说着还怕沈风逸不信,咬牙忍着疼,自己戳了戳自己的脸。
沈风逸小心翼翼看了半天,总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眼泪:“以后,逸儿会变得更强!帮瑞师父打!”
宋瑞看着沈风逸那弱不禁风还偏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偏偏一咧嘴,嘴巴就疼,于是,表情扭曲地跟沈风逸说:“要变强就不能哭鼻子,男孩子,可以流血流鼻涕,就是不能掉眼泪!一掉眼泪,就永远不会强了!”
虽然沈风逸隐约觉得宋瑞说的不对,可是却牢牢记住了这句话,那次,也确实是他最后一次掉眼泪,不管是多年之后刘直被害,还是自己被皇后陷害关进宗人府,被沈风宸欺负,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那是沈风逸第一次意识到,瑞师父也是会被人欺负的,所以,他要变得强大,变得不需要瑞师父照顾,变得可以替瑞师父遮风挡雨才可以。
也许,尽管未曾意识到这样的想法代表着什么,可是有些事,就是这么在经年累月的陪伴中慢慢发生变化,等到他们都察觉到时,很多事情都回不了头了,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迈。
沈风逸看着宋瑞至今还在辩解的那副好斗公鸡的模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感慨,至少现在不会一个冲动揍别人个鼻青脸肿。这般一想,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宋瑞看似冲动暴躁,可这么多年来,又何时干过冲动的事?
“好了,这不是关键问题,问题在于,既然你能认出他,那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宋瑞皱眉:“这个,不好说。”
沈风逸也没听宋瑞嘀咕,只是摩挲着手里的酒杯,无意识地念着:“于之泓……”随即将酒杯放下,“走,该会会老狐狸去了。”
刚站起身的宋瑞一个僵住:“额……公子,我可以不去吗?”
沈风逸回头,笑得春风满面:“你认为呢?”
于是,仍旧潇洒前行的沈风逸,身后跟着偷笑不已的安如远,外加垂头丧气的宋瑞,一路向周秦府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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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知皇上驾临,未能出门相迎,实在罪该万死,还望皇上恕罪。”
沈风逸伸手扶起周秦:“周相哪里的话,是朕没有提前招呼一声,突然微服而来,怎能是周相的错。”
将沈风逸引到上位坐下,周秦吩咐佣人下去沏茶,这才在沈风逸右手边落座,同时眼神扫过正拼命往安如远身后缩的某人身上,略一停顿后,重又移到沈风逸身上。
“不知皇上突然驾临寒舍,是有何吩咐吗?”
“本是偷得浮生半刻闲,想在京城走走,顺带体察体察民情,只是巧遇一人,遂临时决定来周相府上,问一问罢了。”
“哦?何许人也?值得皇上特意询问?”
“于之泓。不知周相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周秦低垂视线,状似思考:“于之泓?臣记得,领侍卫内大臣于环朗似乎有个孙子就叫于之泓,只是,这个孙子是妾室所生,所以,在于家的地位远不及他的大哥于之萧受重视,后来更是随其夫子到处游学,几年才归家一趟。”说着一指宋瑞,“说起来,我这个外孙小时候跟他打过一架呢,那一次,两个人都很惨烈呀。”
宋瑞一听,龇牙咧嘴地冲着周秦使眼色,意思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周秦哪里搭理他,径直冲着沈风逸问道:“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有次一问呢?”
第十章
可周秦哪里搭理他,径直冲着沈风逸问道:“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有次一问呢?”
“不知周相对其才学可有了解?”
“老臣惭愧,也就是当初因为宋瑞的缘故,登门道歉才与那孩子有过那么一面之缘,要说才学,真真是无可判断。”
宋瑞的脸都快皱成包子褶了,他敢肯定,外公一定是故意的,句句都稍上他,还他越不让说还说得越凶,宋瑞想,也许,他该主动来蹭个饭,让外公刺一顿,在自家人面前丢脸好过在别人面前丢脸啊!
沈风逸以指节敲击着椅柄:“这样啊……”
周秦又瞄了宋瑞一眼:“既是于侍卫的孙子,皇上为何不直接去于府询问呢?”
沈风逸挑眉反问:“那周相认为,朕就算去问了,会问出什么结果呢?”
周秦一愣:“老臣愚钝,猜不出来。”
沈风逸敲击椅柄的手指一停,眼神淡淡地看着周秦:“周秦,你不止愚钝,你还是最聪明之人,朕之所以今日登门而来,就是想你说一些出了这个门再不会有人知道的话。”
周秦没想到沈风逸来得这般直白,反倒一愣,只是毕竟是只老狐狸,怎会这么容易被沈风逸的出其不意弄得措手不及?
便借着那一愣开始装傻:“老臣实在不知皇上何来此一说,老臣一直认为,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老臣不管是在这个门里还是出了这个门,说的话都是不怕人知道的真话。”
沈风逸自然早有准备,料定这只老狐狸没这么容易选边站队,倒也未显焦急。
“周相,朕命中福薄,故亲皆去得早,若不是蓉太妃一直将朕当做亲自抚养,恐怕,朕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感受家人亲情;另外,朕与宋瑞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多年来情同手足,所以,不论怎么说,您都算是朕半个外公,当外孙的自然懂得体谅外公的难处,所以特意未让一人知道前来府上,所以,外孙也期望能得到外公的体谅。”
周秦不懂声色地再瞟一眼宋瑞:“老臣到底是年迈了,很多时候,脑子没有年轻人转得快,要不,老臣让臣的外孙代为回答可好?不管对否,也算是开阔一下大家的思维可好?”
而此时的宋瑞,在听到他外公的这句话后,恨不能立刻隐形消失。这叫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问题,若他回答正确,就是帮了外公拆了皇帝的台,若回答错误,就是帮了皇帝拆了外公的台,不管是哪样,他都可以想象他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日子很难过!
“啊?那什么,微臣刚刚打瞌睡了,不知皇上跟周相在讨论什么。”
可是,周秦是怎样的人物?能让宋瑞这么蒙混过关就不叫老狐狸了。于是,笑得一脸慈祥道:“皇上面前也敢打瞌睡,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皇上刚刚是问,若直接去于府问于之泓的事情,结果会怎样。”
宋瑞看着自家外公那笑得慈祥无比的脸,心里就很憋屈,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这个,皇上跟外……周丞相都不知道,微臣一个小小侍卫怎么可能懂呢?”宋瑞继续装傻,同时死命地冲着两人递眼色求饶。
而这一次,没等周秦开口,沈风逸先把他卖了:“说说也无妨,对错都没关系。”
宋瑞知道,自己这是没退路了,今天不撂个答案,是死活不会放过他了。
他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游离,不是在向两人继续讨饶,而是在衡量,帮哪边,会相对死得没那么惨。
“我想,直接去于府问的话,可能……也许……”宋瑞再次咽了口吐沫,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于之泓会知道我的身份,跟我再打一架,以报当年之‘仇’!”
这么牛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沈风逸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而周秦则是缓缓地出了一口气,端起自己的茶杯,压盖、喝水。
沈风逸顺好气,一脸无奈地面对周秦:“宋瑞到底是懒散惯了,要他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难为他了。”
周秦看了一眼沈风逸,再瞟了一眼宋瑞,那神情,就像在说:这问题他是真答出还是假答不出,在座的岂有会不知道的?
宋瑞被周秦那轻飘飘的一瞟,看得后脊一阵发凉,垂着脑袋,已经自行幻想自己可能的遭遇,而沈风逸倒是心情颇好,不急不慢地喝了口茶,微笑着看着周秦:“还望周相不吝赐教!”
周秦又是沉思了片刻:“除了屋里的在座,我想,不会有人知道皇上微服来到老臣府上吧?”
“朕保证!”
“那老臣就斗胆分析一回,若于环朗想让于之泓入仕,那几乎无人知晓于府还有个小公子的缘由,只可能是于之泓自己不愿入仕,所以,前去问了,也会给皇上呈现一个毫无才学的于之泓;若是因为于环朗不想让于之泓入仕,而让于之泓不为人知,那么,去问了,于环朗也不会允许于之泓展现才学,所呈现的仍会是一个毫无才学的于之泓。故而,不论怎样,之后看到一个毫无才学的于之泓,至于真假,也就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了。”
沈风逸鼓掌以赞:“周相到底是三朝老臣,分析事情合情合理,丝丝入扣。”
周秦难得露出一点状似苦笑的神情:“圣上其实早有答案,不过是想要老臣一个态度。”
“周相既然这么说了,那朕也不隐瞒了,朕就是想要周相一个态度,一个有关此次会试的态度。我知道,周相历经三朝,看过太多荣辱盛衰,所以,只想保有中立,望一家平平安安,可是,此次会试非同小可,朕决不允许有人动他的手脚。虽然,朕安排了何麟叶恒两人同为主试,可难保他们两人为己之私,选择和平共处,互惠互利。而一旦这样,朕就满盘皆输了!唯今朝中,朕能信任的也就只有周相你了。朕知道你也为难,朕不求其他,但求周相能在发觉他们动了手脚的时候,派人告知朕一声。”
而派谁,就不用特意交代了,今日他带了谁,自然就是谁。
周秦叹气:“老臣三朝为官,自是知道,但求无功亦无过的不作为心态本身就不是臣子该有,可有时候,人老了,想保护的东西也就变得简单了,自己的名声也好,仕途也罢,已经都在次要了。”
周秦虽没有明说,但已经是答应了沈风逸,并且,告诉沈风逸,若此事最后无法收场之际,还望沈风逸哪怕丢他这枚车也要保周宋两家。
沈风逸岂会不懂周秦的意思,神色诚恳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对着周秦行了师礼:“万望周相信朕!”
说完,没再继续停留,带着宋瑞跟安如远便离开了。
而身后的周秦,哀叹一口气,神色沉重,一旁的老管家担心地唤了一声“老爷”
周秦苦笑着摆了摆手:“无碍,其实我站不站队都没什么意义了,从瑞儿那孩子被指给当年的大皇子做伴读开始,我周宋两家就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更何况,后来,还有了四皇子……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当今皇上这般有魄力,纵使根基尚浅,也不会止步不前,也许,结局不会如我想得那么坏吧……”
后半句,周秦只是自言自语,无人响应……
从出了周府,宋瑞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那丧气样,连安如远都看不过去了:“宋瑞!陪着皇上呢,你能别一副如丧考妣的嘴脸吗?”
宋瑞扁了扁嘴:“皇上,其实,你今天出宫,就是为了来找我外公的吧?”
走在前面的沈风逸,听到宋瑞的问话,停下脚步,一回头,便看到宋瑞那张沮丧的脸,还有眼里说不清的委屈,突然之间,慌了心神:“朕,我,是想过,只是,没想到以什么借口去,所以,也做好了去不成的准备。”
“看来,连老天都帮皇上,偏偏让我们遇上了于之泓。”
“宋……小安子,朕饿了,你去前面看看可有点心出售。”看着小安子麻溜地窜上了前,沈风逸走到宋瑞跟前,“对不起,我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害得你刚才那么为难。”
宋瑞原本是很难过,不是难过自己要面对外公的戏弄,而是难过,沈风逸如此计划却半点都没透露给他,偏偏看着此刻低垂着眼睑,对着自己说“对不起”的沈风逸,他又说不出半点责怪。
是啊,他怎有资格责怪,那年那个一张白纸般的小孩儿,是被周围人一点点逼成现在的模样,倘若他不是眼前这个有着心机算计的沈风逸,此刻,两个人恐怕已经没命站在此处了。
思及此,宋瑞调整了一下表情:“吓到了吧?敢算计你瑞师父?让你也看看什么叫窘迫!害我刚刚顶着外公的‘氵壬威’出了一身冷汗!”
“好你个宋瑞,敢耍我?”
“吓吓你怎么了?你要知道,指不定我之后会怎么被我外公戏弄,他很小心眼的!我好歹找找平衡不是?”
“那你,真不怪我没有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宋瑞随意摆了摆手:“有啥好怪的,反正,打不打招呼,我都铁定帮你啊,咱两谁跟谁呀?不就被我外公整整嘛,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哎,小安子买完吃的回来了,皇上不介意我先吃两口吧?”
第十一章
不论怎样,会试到底是如期举行了。
而一旦开考,沈风逸暂时能做的,便只有等待,等待三天会试结束,所有考生试卷封存,翰林院汇总批阅,选出排名前十名的考卷,送进宫,待第二日皇上于早朝上当众选看,挑其中五名进行殿试,倘若皇上挑中的五人中有人无推荐的投卷,则由后一名补上。
每天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西落,没有周秦的半点讯息,沈风逸便既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一天又没有异常地过去了,惆怅的是,以他对那两人的了解,不做手脚根本不肯能,而现在越没动静,有可能动的手脚越大。
当第三日会试结束的钟声响彻全城时,沈风逸的心再次提了上来,翰林院集体批卷,应该不至于再动什么手脚了吧?
只是,身边除了安如远,并无其他人能让他分分神,平日好动的宋瑞,最近天天都在周府呆着,就怕有消息递不到。
即使忐忑,时间仍旧一点一点过去,等到大内侍卫将放着前十名考卷的压卷车推进了藏卷阁,贴上了封条,沈风逸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
虽说,对于何、叶两人竟然规矩地没有动手脚表示诧异,可试卷入库,便再无更改,之前没动得了手脚,之后就更不可能动手脚了。沈风逸总算可以长出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