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十分。
临桦放下手腕,看了看左右准备拦车,视线巡回之间,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两个人,一个身形颀长,穿着干练的西装,另一个一身长裙,长发松松挽着,露出漂亮的脖颈。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过来,男人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好看的微笑,而女人愣过之后,脸色一下子僵硬起来,好一会儿才勉强调整好,颤颤的扯了下嘴角。
临桦被这种状态弄得很被动,所以他静静等待着对方的行动。
男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表,歉意的笑笑上了一辆出租车,女人则仍站在原地,双手握在身前拿着包,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临桦迈下路崖向对面走去,站在女人面前时,眼神带着淡淡的疑惑。
“齐霁。”
齐霁漂亮的笑着,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幻觉,“临桦,聚会之后咱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嗯。”临桦点头,仔细看着她不再说话。
齐霁就那么笑着让他打量,直到他收回目光,转而继续关注着路上的出租车时,才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轻声问。
“临桦,我们去咖啡馆坐坐好吗?”
正在这时,临桦的手机突然响起,打开一看,是一条短信。
——临桦,刚才有急事,晚上我再约你,有事对你说。
署名:连微。
第十一章
一杯咖啡过半,话题仍旧停留在寒暄问候的阶段。
临桦不知道齐霁拦下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很显然,这样的谈话只会让她越拖越久,因为他发现,一分钟内,她已经五次去拿自己面前的水杯而没有喝了。
而现在,齐霁坐立难安。
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让她烦躁,这样一来,分去她更多的精力,让她连自己刚才都说什么都需要仔细回忆。
将临桦拉过来聊天,其实这样并不是她所预想的,因为风雷的关系,现在连同她在见到临桦时都有种欺骗的感觉。
但如果逃了,他们两个之间连个缓冲都没有了,哪怕有一点点机会,她都希望能让这个真相在打碎之后的冲击小一点,波及少一点,这样,两个人的伤害也就会小一点,在一起的希望多一点。
可坐在这里去面对时,齐霁才发现,这种提前的心理暗示,她无从下手。
上来就说明自己是风雷的表妹?
那估计临桦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走人,并且以后都不见了。
但是不说,那又该说些什么呢?
第六次去拿水杯,这次,她喝了一大口,心头的烦躁杯冰水逼得稍稍减退。
“呵。”
临桦终于被她神经质般的紧张逗得一笑,齐霁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他笑得是自己,不由的脸上发烧。
“如果不是知道你有男朋友,我还以为你在暗恋我。”话一出,临桦自己先怔了一下,这句话的语气……
“不要自作多情,”齐霁挑眉,“我刚才那是客气,客气懂吗?”
“嗯,对,”临桦配合的点头,喝口咖啡,清苦味儿溢得满口留香,“那客气之后,又有什么事找我呢?”
“其实也没什么,”齐霁思考着切入的话题,“就是遇到点儿问题,想找个人聊聊天。”
“找我?”临桦反问。
齐霁暗自摇头,但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嗯,对,别人都太熟了,怕被笑话。”
临桦听后不说话,齐霁看过去时发现他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心里一慌忙将视线离开,好在他并没有在意。
“好吧,你说。”临桦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齐霁沉吟,双手握着挂满水珠的玻璃杯,直到水顺着指缝流出来,她才淡淡开口,神色和声音都沉沉地。
“如果你爱的人和你的父母只能选择一个,你会怎么做?”
巨大的落地窗外,不远处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风氏大楼的情况。
临桦知道齐霁在看着自己,但这个问题莫名的压得他没有心思再去顾忌别的,真正思考了几秒他才意识到,应该是齐霁遇到了这类的事情,才会问这样的问题。
“是男朋友和你父母之间有什么矛盾了吗?”临桦让自己尽量显得轻松,却没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冰凉。
“矛盾?呃,应该算是吧。”齐霁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那就,”临桦深深叹息,“遵从自己的心吧。”
明明已经回答了,明明不是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问题,但临桦却仍觉得压抑,沉重,喘不过气来。
后面再说了什么,齐霁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去想时已经没了印象,结账时服务生说单已经结过了,走出冷气十足的咖啡厅,接触到室外灼热的那一刻,临桦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街对面不远的大楼现在看来突然显得压迫异常。
临桦双手插兜站在那儿,眯眼望着反射着白光的大厦,眼神悠长而深邃。
路面上车水马龙。
黑色的高档商务轿车低调的滑行到风氏楼下,临桦莫名的注视着,车门打开,身量清癯的男人从车上从容下车,一身黑色西装传出了年轻人所没有的沉稳与老练。
隔了那么远,但临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人有些花白的干练碎发,只是个侧头的停顿,司机两人便一前一后进了大楼。
那一瞬间。
临桦的心,砰地炸出血花。
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关上,风雷的视线跟着进来的人移动,眼神渐渐冰冷无底。
“你来有事吗?”风雷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五分相同的长相,在面无表情时显得尤为神似。
“我听到了一些事,过来看看你。”风盛让自己说得尽量和蔼些,但显然话的内容要比语气更让风雷在意。
“听到了一些事?”风雷冷笑重复,“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风雷的语气让风盛皱起了眉头,但他没在这方面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将自己手边的纸袋递了过去,再说话时,满是责备与不解。
“前两天张助理给我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还不信,但几天观察下来,事情好像确实如此,小雷啊,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他觉得内疚,但补偿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平时见面帮帮忙可以,有必要住在一起吗?还把你名下最早的那栋公寓转给了他,那个房子,你不是在意得不得了吗?”
风雷一张张翻看着纸袋里的照片,简历,财产证明,直到最后一张,临桦和他父亲临国荣的关系证明。
“如果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们可以再补偿他。”风盛做了最后的总结。
“补偿?”风雷将东西整齐放回去,做好一切后,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向落地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你想怎么补偿?”说着突然一笑,“又是用钱?”
风盛被他讥讽的语气刺得脸色顿时沉下来,“又是用钱,呵,当年给他钱,他还不是没有一句抱怨?!还是说,那孩子这次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缠着你不放?!”
风雷转身走向书架,就在两小时前,他和临桦还一前一后相拥着站在这里,回忆着照片上的画面延伸出的故事,那种真实拥有的感动直到刚才都还在熨帖着自己的心。
“不是他缠着我不放。”
“什么?”
风雷抬手去触碰照片上琉璃般漂亮的字,声音坚实有力。
“不是他缠着我不放,是我缠着他。”风雷转过身,倚在书架上看着他的父亲,“高中毕业后,直到前几个月才因为一次同学聚会再见面,那之后,是我主动找的他,主动约他见面,吃饭,买东西,甚至主动提出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你……”
“不是因为补偿,不是内疚,如果只是这样,我应该会离他远远的,让他永远也不要记起这件事才好。”
“那你是……”风盛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惊得他无法说话。
“我控制不了。”风雷垂下头,声音突然就淡了,“爸,我爱他。”
想法被印证的时候,风盛的第一反应是揍他!揍醒这个昏了头的小混蛋!可实际上身体已经僵硬发抖到没有了动作。
这怎么可能?
“是那小子逼你的?”风盛不敢置信,一阵阵眩晕让他开始指尖发麻,各种脆弱像女人一样的猜想一股脑涌上来,挤得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可风雷仍旧语气淡淡,“不是,高中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他了,后来出了他爸爸的事……直到前两个月再遇见。”
风盛傻眼。
自己的儿子居然是……而对象是那个人的孩子,现在,他又告诉自己,是他暗恋的人家,要是没车祸这件事,人家两个人没准早在一起了。
“你,咳咳……”风盛乱了气息,一着急呛到突然就咳了起来,风雷原本看着,但终究于心不忍,走过去轻轻拍顺着她的背。
慢慢缓过来些,风盛早就生出的愤怒一股脑全涌了上来,看着伸到眼前的杯子,突然抢过来,扬起胳膊狠狠向书柜扔出去!
“我一个人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做这么见不得人的事的?!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发那份善心,听你的给什么赔偿金,让他饿死,看你们怎么生出这种心思?!”
玻璃和水碎了满地,水杯砸到的东西也摔在了地上,不偏不倚,正好是那张照片,木制的相框看起来还算完好,但玻璃已经全碎了,压在照片上面,看起来照片也像碎了一般。
爆响之后安静得可怕。
外面没有人敢进来,两个公司最高权力的人在谈话,就连趴在门边偷听的人都不敢有。
而里面的人。
风盛怒气冲天的瞪着风雷,而风雷安静片刻后,低低地笑了。
“我又没杀人犯法,有什么见不得的?倒是你,当年我妈生病,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冷漠的声音,含杂着无限的嘲讽,风盛原本被他的语气刺得再要发作,却在听到后半句时狠狠一怔。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风盛重重坐下,语气听起来确实外强中干。
“呵。”风雷踱步转身,从玻璃中捡起那张照片,伸出手指抹掉上面的水渍和玻璃渣,低头看着,不知道什么表情。
“当年,你不就是因为这家酒店着急收购,而撤走了妈妈的大部分医疗费,和医生说,‘就用最基本的治疗,我们放弃。’”
心头一下子梗住。
风盛僵麻住全身,脸色又惨白成了灰败。
风雷转过来将手中的照片扔到他手边的桌子上,“你当时那么痛快的答应我改名,不过是因为你自己觉得欠我的,想要补偿么?现在我就告诉你,风华两个字,就是我和他的名字!”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团昏暗,窗帘外仅有的一点光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失,直到一切都陷入到毫无温度可言的黑。
临桦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腿边就是一个大号的行李箱,而他,坐在椅子中,身体向另一边倾着,安静地与周围的冰冷融为一体。
——这是当时在车上的人给你的补偿金,他希望你能好好地。
——主要事故责任在于司机,所以你也别抓着人就不放。
——以后的路还长,至少要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不是?要不你怎么活?
——忘了吧,你爸爸也不希望你永远记一辈子。
——这是意外,你这种情况,已经算是还有安慰了。
一句句话,无休止的在脑子里翻滚,每个人的面孔都已经模糊到完全没有印象,但那个侧脸,却从今天下午开始,意外的清晰起来,清晰到,甚至能回忆起那人说话时下压的嘴角和紧皱的眉头。
抛开岁月的遗留,那神情,和风雷疲惫沉闷时,一模一样。
临桦死攥着拳头,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着,突然,身边的行李箱砰得倒地,余音在室内回响,那条踹到箱子的腿,用力到发抖。
和爸爸产生矛盾……离家……高中……钱……风华……平时的温柔……
临桦脑子里出现了很多种可能,但都没让他觉得有几分几率是真的,直到他去逼自己挖出他最不想面对的那种,那一刻,悲痛和心死的绝望一齐挥刀杀过来,让他连躲得机会都没有,等从尸体上飘出灵魂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明白,原来灵魂会痛,而最痛的,也是灵魂。
——院里的名额就这一个,人是一定要去的,我不想走,给你了。
——……你就知道我愿意?
——一开始不知道,但看现在,我似乎是知道了。
连微说这话时的淡笑让临桦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从最一开始坚信,到现在的身心尽伤,短短的两个月,却比他从前的二十年都难以接受。
但一定要接受不是吗?
不然怎么样?不活了?
“呵!”
真是可笑!
但为什么,想到这一点时,心里那么渴望……
临桦仰起头,黑暗中无声的悲怆,有眼泪流下来,但在黑暗中,终究是没有一点光亮。
就这样吧。
起身扶起行李箱,拍拍裤腿上毫不存在的灰尘,临桦戴上眼镜,面带微笑,走出了自己房间的大门,接着,拖着自己的家当,走到公寓大门前,用力按下冰冷的扶手,脊背挺拔的走出去,转身,笑容完美,缓缓,关上。
“砰!”
很轻,很重!
第十二章
将近凌晨,风雷终于回到了家,门从外面打开,迎接他的不是临桦等待的身影,而是满室的黑暗。
风雷放下东西,没有人气儿的环境让他一下子有些慌,他环顾了一下,突然大步向临桦的房间冲去,门虚掩着,但里面没有一丝光亮。
风雷突然怕了,定在那儿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抬起手,握着冰凉的门柄,一寸寸打开。
空的,很黑……
放开手柄,房门顺着打开的轨迹一点点移开,一点点月光投射进去,直到看清里面的一切,看到那已经冰冷的床,那什么都没有的桌子,那空空如也的柜子,他才敢确认,临桦离开了,从他的身边,不告而别。
坐到桌子前的那张椅子上,房门因为惯性又一点点关上,直到只有一线微光照进来,风雷就隐在黑暗中,看着那道光。
这一时间,仿佛生命重合一般,两个人,同一张椅子,不同的动作,却同样泛着冰冷,命运总是这样,折磨着人们,但又不忍心让这磨合尽早结束,它又哪里知道,这样的折磨,用灵魂含带的情感去当赌注,终究是怎样的残忍。
风雷摸着面前的桌子,突然觉得这一天好长。
美好的开端,疯狂的过程,可怜的结尾。
呵!
自己都忍不住嗤笑,这就是命啊!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别无选择,也躲不过。
两天后,风雷在临桦学校的门口堵到了正准备进校的临桦。
“为什么离开。”风雷找他疲惫到了极点,看到他见到自己时冷漠的神色,几天来的不安愈发明显。
“我还有事要办,你先让开。”临桦语气疏离而漠然,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掩盖住看到风雷时翻滚的痛。
风雷听后,从车边走向临桦,看清他明显休息不好的脸色后,眉头深深地皱起来,“既然想走,而且如了心愿,为什么气色还是这么差?”
临桦霍然看向他,眼神中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但一想他以前的表现,又突然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含义,原本的冷漠外壳,也因为这含蓄而熟悉的关心龟裂出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