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敢咆哮公堂,就罪加一等!”年修齐又一拍惊堂木,扬声道。
严柏一抬手道:“慢着,本官有话要说。”
年修齐看向他:“严大人有什么话就快放……快说。”
严柏岂不知他那个“放”字是何意,气得嘴都歪了,但人家只是一时口误,还及时调整了过来,此时一脸正色地看着他,竟让他发作不得。
严柏冷哼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年大人,虽然现在你是主官,但本官仍是你的上司。关于这起案子,年大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如此重判,恐怕不能服众。本官希望年大人三思而后行之。”
“愿闻其详。”年修齐也低声道。
严柏早先将其中利害都跟他讲过一遍,没想到他如此油盐不浸,心里更是又气又厌,也不想再给年修齐留半丝情面。何况他是受人之托,拿了人家的好处,怎能不尽职尽责。
“年大人,你白白早来三天,竟然就没有弄清楚索家对于百凤县的贡献。百凤地处我大萧边域,城外就是数十里的治外之境,常年匪患不断,动荡不安。情势如此严峻之下,百凤子民还能安居乐业,这全仰仗索家听从秦王殿下的旨意,仗义疏财,以民为重,协助远在京城的秦王殿下将这边域小城也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只为一件小小的案子,你便要降下如此重刑,未免会寒了索家和秦王殿下的心。”
年修齐“哦?”了一声:“那依严大人看,应该如何判才算合适呢?”
严柏见他没有坚持,也忍不住松了口气,道:“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索海是索家难得的能干子弟,许多事务都要仰仗他才能进行下去,但他也的确是做错了事,因此本官提议,将他收监几日,责索家上交罚银一千两,罚布五百匹,罚粮千担,以为抵换。年大人意下如何?”
年修齐摸了摸下巴,点头道:“这个法子好。本官想严大人离任在即,想必帐目上亏空不少,这样还能抹平则个。”
严柏听得脸色一白,起身就去捂年修齐的嘴:“年大人,你不要胡乱诬陷本官!”
年修齐向后一撤,抬手推着他:“好了,严大人莫急,本官不说就是。天下当官的都是如此,这也不是严大人的错,大人心虚个什么。本官又没说是你贪的。”
“你给我住口!”严柏气得都喘上了。
年修齐总算不再说他了,转而看向堂下诸人,清了清嗓子道:“本官与严大人商议之后,决定对其余从犯从轻处罚。暂且将从犯收监,责其家人上交罚银一千两,罚布五百匹,罚粮一千担,来将各自子弟赎回。你们回家后定要洗新革面,重新做人,再不可行欺凌乡里之事。”
众人原先听了对索海的处罚,没想到竟是如何严苛,正是忐忑之时,再听到后面,对其余人等却是重重提起轻轻放下,只不过费些银粮而已。这些都是小事,能尽快离开那该死的大牢怎么都行,因此自然纷纷松了一口气,低首伏法。
年修齐点了点头,拎起惊堂木又是一拍:“退堂!”
严柏一惊,挡住他道:“等等,年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年修齐看向他道:“没有啊,判决已定,堂上已经无事了。”
严柏急道:“你再想想!”
年修齐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了:“真没事了。”
“你!”严柏瞪着他,也顾不上放低声音,怒道:“索海的判决呢?!”
“维持原判啊。”年修齐道,“这是本官深思熟虑之下的判决,本官以为十分妥当,再说本官才刚刚宣判,怎能立刻推翻,那本官的威信何在?!”
“你、你!竖子不可教也!”严柏怒道。
“狗官!你敢这样对我,你等着,索家不会放过你的!”
堂下那索海也嚷嚷开了,还站起身来不知是想要逃走还是想要冲上大堂,已被几名侍卫制住,动弹不得。
“先杖他二十大板,本官倒要看看,是官府的板子硬,还是你索少爷的骨头硬!”
皂班衙役也是百凤县人,自然对着索海分外发怵,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听令。
年修齐早料到这种情况,也不为难他们,转头命令士丁道:“士丁,行刑!”
“是!”士丁一抱拳,又吩咐手下几名侍卫上前执行命令。
刚把那索海按到地上,板子还没打到身上,他已经鬼吹狼嚎地叫开了。年修齐抿紧薄唇,面色亦是少有的严肃。
第一板子还没落下,公堂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喝:“住手!我看谁敢打!”
年修齐和着严柏等人一齐向大堂外看去,像上一次一样,围观的人群当中让开一条道来,这一次不知道是索家的什么人来了。严柏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忐忑,毕竟他拿了人家的好处,事情却没办好。他转头偷偷看向年修齐,却见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大堂外,年轻的脸上竟无一丝表情,无论是讶异或者气愤或者惊慌,都全然不见。严柏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冲动耿直的楞头青,这一刻竟然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年修齐的嘴唇动了动,严柏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就见他又在书案后面坐了下来。
严柏有些犹疑地左右看看,与自己的师爷相视一眼,最后仍在原处坐定。
“何人在公堂外喧哗,带进来。”年修齐一抬下巴,扬声道。
其实不用他带,在外面喧哗的人早已踏进了大堂内,如入无人之境。
这一次闯进大堂的有三个人,除了上一次的那个妇人之外,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人蓄着短须,走在最前面。
索海一见他,就扑了过去,痛哭流涕地道:“二叔,救命啊,这狗官想要害死侄儿啊!”
那中年男子低头看了看索海,让他退到一边,自己走到大堂中央,也不下跪,只是拱手行了一礼道:“晚生索鸿升,参见县尊大人。”
年修齐面色无波地看着他,开口却道:“索鸿升,你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禀大人,不是晚生不敬大人,而是晚生怕大人,受不起这一跪。”索鸿升依旧拱手低头,不见一丝倨傲,言语之中却是不敬至极。
“本官为何受不起你这一跪?!”年修齐又道。
索鸿升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一样的物件,双手举起向着年修齐道:“这是秦王殿下特为我索家求得皇上御赐金书铁券,年大人说,你当不当得起晚生这一跪!”
一直镇静沉着的年修齐这一下却是当真被惊到了,他转头看向坐在师爷案后的秦王,秦王却只是看着大堂下的那几个索家人,并没像往常一样时刻地看着他。
年修齐转回头来,看着堂下那昂首与他对质的索鸿升,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不知所措来。
这是他从没有想到的情形。他一直认为索家是假借着秦王的名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狐假虎威。他一直对索家步步紧逼,便是想要逼出他们真正倚仗的到底是什么势力。
他却万万没想到,索家居然会有金书铁券这种东西。他不认为索家人敢伪造这种东西,这不只关系到秦王,还关系到了皇上,索家人除非是不想活了,才会借势借到皇上头上。
皇上——连皇上也与索家有瓜戈?这个索家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一意孤行至此,现在可怎么收场?
秦王,秦王又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他这一层实情?!
年修齐咬着薄唇又看向秦王,秦王却依旧没有看他。这个混蛋,不会真的是这个索家的靠山吧?!
年修齐不再看他,一咬牙索性闷头走到黑。牵扯上皇上又如何?这里天高皇帝远,一块金书铁券的死物算个什么?!
第 108 章
“金书铁券?”年修齐道,“那本官的确当不得索老爷这一跪。”
索鸿升轻哼一声,接着道:“晚生对县尊大人绝无不敬之意,只是金书铁券是皇上的象征,更是秦王殿下亲自求得御赐,晚生为着皇上和秦王殿下的身份,才不得不对县尊大人稍失礼数。”
年修齐暗暗咬牙。你拿皇上来压我就算了,拿秦王来压我?!简直不自量力,讨厌至极!秦王跟你好还是跟我好?!
年修齐笑了笑道:“本官自然知道。但是不跪是不跪,本官无话可说。索老爷拿着金书铁券来阻碍本官办案,可就有些没道理了。皇上和秦王殿下俱是英明睿智之人,又兼爱民如子,就算皇上亲临,他也不会说一个欺凌百姓的恶霸惩处不得。说不定,还会嫌本官处罚得轻了呢。”
索鸿升却将金书铁券翻转过来,低首道:“县尊大人英明,索家子弟顽劣,的确应该受到教训。若有重大罪过者,砍头亦不为过,晚生无话可说。但这件案子说白了只是一场误会,索海打人的确不对,索家一定会对杜修兄妹好好补偿。皇上赐下金书铁券,早已言明,只要罪不致祸国殃民,只要诚意悔改,皆不可对索家子弟降以牢狱之灾。”
“诚意悔改?”年修齐冷哼一声,“本官既没看到诚意,也没看到悔改。”
索鸿升看向索海,喝斥一声:“不肖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悔改?”
索海马上反应过来,立刻跪地叩头,连声道:“我知道,我悔改了!我简直悔青了肠子!”
年修齐冷冷地看着这叔侄二人把堂上之人当傻瓜一样的拙劣表演,那索海嘴里说着悔改,看向他的神情却是全然的挑衅和蔑视,似乎已经在嘲笑他这个不自量力的失败者。
那索鸿升向他弯腰拱手道:“大人,他已经知道错了,可以放他走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高举着金书铁券,向着年修齐又走近了几步,仿佛手中握着九五之尊赐下的尚方宝剑,步步威逼。
年修齐咬紧牙关没有说话,一抬头却见杜若也在大堂外的人群之中。
杜若与年修齐的视线对上,有些伤心地蹙着眉头,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向索家低头。
年修齐又转头看向秦王,这一次秦王终于看向他。
秦王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低声道:“修齐,不要再固执下去了。”
年修齐抑头看着他,向来清明的双眼之中闪着难得一见的迷茫。
他动了动唇:“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么?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秦王摇头道:“傻瓜,你哪有能力给我添麻烦。”
“那为什么连你都不站在我这边了呢?”年修齐咬了咬嘴唇,神色有些伤心,“我以为我在做对的事,可是百姓不感激我,受害者也要放过凶手,连你也劝我不要这样做。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啊,他心里都是仇恨,哪里知道悔改了?他后悔的只是为什么被本官抓住而已。若把他放回去,杜修兄妹绝对没有好下场,索家在百凤县要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他们要弄死我,只怕也是轻而易举的。”
秦王按了按他的肩膀,眼睛也看向底下站着的索家几人,每一个都神态倔傲地看着年修齐,等着他承认失败,等着他屈服悔改。
金书铁券不但代表着皇上的权威,也代表着皇上的偏爱。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对自己讨厌的人赐下这么特殊的东西。索家人有此物在手,自然可以有恃无恐。
秦王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年修齐不解地看向他。秦王按了按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修齐说得对,如果没有本王护着你,修齐一定寸步难行。可是现在有本王在修齐身边,还要修齐受人欺凌的话,本王也面上无光。”
“殿下?!”年修齐有些诧异地张大了双眼。
秦王揉了揉他的头发:“修齐只管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本王许你随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会不会给殿下带来麻烦?!”年修齐却迟疑了,“那是皇上赐的金书铁券……”
“那根本不值一提。”秦王洒然一笑,走回了自己的书案后。
年修齐疑惑地看向他。皇上赐的东西都不值一提?他看着秦王的眼睛,便知道秦王并非有意安慰他,他是真的不把索家的权势放在眼里。既然如此,那开始的时候秦王为什么要阻止他与索家为敌?
年修齐还在思索,一旁的严柏咳了咳,提醒道:“索二老爷和索夫人还在底下等着呢,年大人,你也该考虑好了吧?!”
年修齐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公堂上的氛围,这里的确不是想东想西的地方。他点了点头,道:“本官已有定论。”
严柏一伸手道:“那年大人快点宣布吧。早一点解决了此间之事,也不要耽搁了其他要事。”
年修齐看也不看他,一拍惊堂木,看向一脸嚣张的索海和神情淡定的索鸿升,笑了笑道:“本官宣布,维持原判。来人,行刑!”
一根签子扔到大堂前的地上,士丁已经带着几名侍卫将那傻了眼的索海按倒在地,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十足地棍棍到肉,索海鬼哭狼嚎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县衙。
“你——”索鸿升完全没有料到他搬出金书铁券来,年修齐居然还敢如此强横,一直以来的镇静淡定再也维持不住。他冷眼看向被打得哀号惨叫的索海,又看向年修齐。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年轻知县却只是向他微微一笑,全无一丝慌乱或者破釜沉舟的决然,仿佛他这么做,这样无视皇帝的权威,就是天经地义的一般,谁给他的这么大的胆子?!
“年大人,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晚生的意思?!”索鸿升沉声道。
年修齐示意人堵住索海的嘴,才终于止住那灌耳魔音,他笑了笑道:“索老爷,本官称你一声老爷是出于敬老之意,索老爷难道是被人恭维得久了,真当自己在百凤县是个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了?!”
“你混帐!”索鸿升活到这把年纪,何曾被人这样当面顶撞过,一时间气得口不择言,连遮掩也懒得遮掩了,指着年修齐怒骂道。
年修齐这次没有再争这口舌之利,只冷哼一声道:“索老爷,本官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本来索海犯下的罪过,只要他愿意认罪悔改,杜修兄妹不予计较,不是不可以大事化小。可是你们仗着索家在百凤势大,完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更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嚣张无度,步步紧逼。本官这一次打的不只是索海,打的还是你索家仗势欺人目无王法的恶行!以前的知县不敢违逆索家,本官可不怕你。本官必要让你们知道,皇上的金书铁券,可不是你索家行凶作恶的护身符!”
“你——”索鸿升指着年修齐,气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何尝是真心在意索海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索家却执意要救索海,为的不过就是维护索家在百凤县说一不二的地位。如果索家子弟被一个愣头青的年轻知县说打就打了,岂不是令他索家上下蒙羞?!今天他不但打了索海,还在这公堂之上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毫无转圜余地,简直就是将索家当众踩在脚下!
不待索鸿升再说什么,公堂之外围观的人群中突然不知从谁开始暴发出一声大喝。
“县尊大人说得好!”
“这帮畜生早该有人治治他们了!不然都不知道这百凤县到底是姓萧还是姓索了!”
也许是被索家人压制得太久了,一直以来战战兢兢活在索家阴影下的百姓这时群情激愤起来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减打减杀声立刻充塞了整个公堂。
年修齐着实没想到,他一番话竟然能将这群前两日还帮着索家为难他的百姓调动起来。他有些意外地看着众人,一瞬间将之前受到的委屈都找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