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他最后的承诺。
然而灰狼在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却突然退后了几步。
郑简已经有些麻木的神智呆愣了一下,看着灰狼威胁的姿势一点一点松卸下来,它慢慢朝后退着,渗人的绿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被掐住的病狼,在退到几十步远的地方,几乎已经看不见它的模样。
然而郑简努力分辨着,灰狼似乎是压低了身体,表现出一个仿若臣服的姿态,低低的哀鸣透过空旷的荒原清晰地传来,就像是在向他悲伤求饶。
郑简几乎是一瞬间被冻醒了过来,心中大骇——大荒原上的灰狼是多么狡诈和聪明的动物,它们懂得偷袭,懂得战略,现在居然还懂得与人做交易。
他忍不住有些动容,却不敢轻易相信它,因为信任的代价都是他们彼此最珍视的东西。
郑简小心翼翼地朝前挪动了两步,黑暗中灰狼的黑影就朝后退了几步,他抓着病狼的脖子将它提起来,随着病狼“嗷嗷”的哀嚎声,黑暗中的灰狼向前冲了两步,发出“唬唬”的威吓声,然后又像是明白着自己的处境,退后了两步,用同样悲戚的叫声回应着病狼。
郑简并不敢离开耿少潜身边,他紧紧盯着那一匹灰狼,努力思考着应该怎么做,而灰狼也像是完全放弃了狩猎,耐心地坐在远处等候他的决定。
在神经这样紧绷的状态下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随着黑暗中的灰狼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郑简抬头看了一眼变得灰亮的地平线,差点哭出来——
天,终于要亮了。
郑简一时激动,手里的劲道没有控制好,被勒紧了脖子的病狼发出“呵呵”的喘气声,差点被失手掐死。
看到对面灰狼的反应,他连忙松开了几分,甚至安抚般为病狼捋了捋背毛。此刻触摸到希望的郑简感到疲惫了一夜的精神像是突然苏醒了过来,连抓着病狼的手臂也有了气力,在这样的时候,他更不愿意引起两头狼的敌意。
突然五脏六腑传来一阵熟悉的翻滚感,让郑简紧紧抓着狼皮毛的手几乎一松——因为这一夜的煎熬,那可恨的毒性又在此刻隐隐约约起了发作的预兆……
郑简脑海中不间断思索着无关的念头,以期待分散因为毒发引起的痛苦,他的手几乎已经抓不住那只孱弱的病狼,似乎随时都会在无知不觉中放松了手中唯一的钳制,最终让他身后那个人埋骨荒原。
从黎明到天亮是一个很快的过程,郑简慢慢看到了那只守候在不远处的灰狼完整的模样——干枯的毛发,瘪瘪的肚皮,残破的耳朵说明它或许曾经历过十分残酷的争斗,然而最终那一双被日光照出满眼血红的兽瞳却透露出一丝倔强的哀求。
郑简突然有一种被同病相怜触动的酸楚,他看了看手里近乎奄奄一息的病狼,终于决定与这头对同伴不离不弃的灰狼做交易。
郑简拨了拨病狼耷拉的脑袋,抓着它的脖子慢慢伸出手,一直盯着他们的灰狼一下子站了起来,视线牢牢地黏在一人一狼的身上。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郑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尽管他的嗓音低得自己也听不清楚,但那头灰狼的眼神让他觉得对方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把这家伙放了,你们给我滚得远远的,成么?”
灰狼低鸣了一声,像是答应了郑简的要求。
“那就这么说好了……”
郑简试探性地慢慢松开抓住狼脖子的手指,病狼发出一声无力的哽咽,无比乖顺地看着灰狼,灰狼也紧紧看着它,两只狼如默契一般对视着没有一丝多余的挣扎。
郑简松了一口气,正当他要完全松开手指的时候突然感到肚腹猛地一绞,还没有完全脱离的手指一下子收紧,然后一股黏湿的腥浊猛地从喉咙里喷出来——
郑简看着从指间溜走的病狼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像是把它积蓄了一晚上的怨恨和力气都用在了朝自己咬合的那一口上,郑简本能地曲起手指,用力扣进了病狼只剩一层皮毛的咽喉。
刹那间,他只感到荒原对自己最大恶意的嘲笑——这就是轻信的下场。
大荒原上的规则只有强者获得一切,而弱者被剥夺仅剩的——
病狼用尽全力的一击终究没能达成所愿,只是咬在了灰狼之前的伤痕上,利齿入肉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郑简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才把病狼从自己的肩膀上拔下来。
它“呵呵”喘了两口气,像是犹自不甘地瞪着郑简,干瘪的肚子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终于平息了下去,再没有动弹。
远处的灰狼顿时发出撕裂天空的悲鸣声,通红充血的兽眼怨恨地看着郑简,拼尽它仅剩的力气直直朝他全速冲过来。
郑简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抵抗灰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过身扑倒在昏死的耿少潜身上,至少让他用自己的尸骸最后一次护住心头的珍宝。即便这样也没能救下他,让这一片尺寸之地成为两人最终埋骨厮守之处也算是得偿所愿……
当后颈被灰狼的利齿刺穿,郑简并没有感到很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那阵疼痛发作的缘故,只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灰狼啧啧吞食人血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响……
第58章
耿少潜感到自己这一次受伤之后昏睡得特别深沉,以至于在温暖的阳光照耀到他掌心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然而当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大男孩放大的笑脸。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和眉梢会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看起来就像荒原上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对方的眼睛。
“你醒了。”小动物笑着对他说话,吐出来的热息扑在手掌心里有些发痒。
耿少潜“嗯”了一声,看到对方压在自己身上的模样忍不住要翻身起来,然而他才刚刚一动,趴在他身上的大男孩张开的嘴里却突然不断涌出血水来——眼中温暖恍惚的光晕一下子退了个干净,耿少潜近乎失色地抱着对方翻身坐起来。
郑简身上已经被模糊的血肉和嵌在其中的甲衣碎片完全掩盖,浑身找不到一片好肉,四肢软趴趴地耷拉着就像是筋骨都已经被抽走了。
当他看到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两头狼尸的时候,整颗心都不自然地纠结在了一起:
“悦毅……”
然而口鼻和满身伤处都在断断续续冒出鲜血的郑简却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了,只有双手还牢牢地扣在耿少潜的衣摆上,就像是守财奴抓着最后的珍宝宁死不肯放开。
“悦毅——”
郑简的空洞的双眼完全无法聚焦,或是因为听到被呼唤的声音,长长的眼睫毛抖动了一下。
耿少潜看着那双透亮的眼眸里瞳孔慢慢收缩,直到对他完全闭上,整个过程缓慢得就像是一场蓄意的告别,然后失去所有力气的郑简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再没有任何动作。
“不会有事的……”耿少潜按着郑简的后脑将他扣在自己胸前,镇静得近乎无情的双眼看着地上的狼尸,像是一夜的昏睡无端治愈了他身上所有的伤痛,连原本还有些蜷曲的左腿也不再需要木杖的支撑。
他将郑简牢牢绑缚在自己的背后,跨出这一片死亡之地。
几个北夷人伏在远处的土坡后面看着耿少潜背负郑简离开,为首的那人将自己的一头华发包裹在毡帽里,脸上画满了黑色的图腾。
“大巫,刀上的药已经失效,我们要拦住他们吗?”
“让他们回北门关……”
“这样愚蠢的人怎么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居然为了一个马上就要死的男人差点葬身狼腹。”一个北夷汉子在兽皮上擦干净弯刀上的血迹,忍不住抱怨道。
“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从野狼的嘴里生存下来,这才是真正的勇士那……”脸上满是图腾的大巫却笑了,“阿甲,你说是吗?”
在距离土坡不远的地方,一个壮硕的北夷大汉独自蹲坐在地上,正用手里的小刀肢解一只灰黑色的动物,大巫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刚刚撕下一小块血淋淋的生肉放到嘴里,随意咀嚼了两下,大汉嘶哑的嗓音说道:“大巫说是那就是。”
得到意料中答案的白发大巫却猛然冷下了脸,用近乎训斥般的语气说道:“那么你便不能再因为私仇坏了我的事!”
正在肢解动物尸体的阿甲顿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一脚将那灰黑色的血肉踢向它的同伴,不再理会那遍地残肢的狼群尸骸,走到白发大巫面前。
“您的命令即是我的愿望。”如小山般壮硕的身躯半跪在北夷大巫面前,神情万分恭敬地说道。
白发大巫高傲地轻点了点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他翻身上马的一瞬间,初升的太阳照亮了北夷大巫棱角分明的轮廓,那那样精致英挺的线条,就像是天地最用心的造物。
因为太阳升起而复苏的无边大荒原上,勇士粗犷的歌声伴随骏马的嘶鸣传向远方,一片干枯的耳朵挂在阿甲的脖子上,在风沙中翻转飘荡。
第59章
郑简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只隐约觉得应当是十分美好的,像是得到珍宝、游历了仙境一般色彩斑斓,不过仔细回想却怎么也记不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房间内熟悉的布置,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北门关自己的院子里。
如果他这样的伤势还没死过去,那耿少潜应该也没事吧——他清楚地记得那人刺伤的地方并不是要害。
“你醒了——”
看着眼前疲惫不掩欣喜的脸庞,郑简转过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的音便没了再多回应。
站在床边的绿袖笑容一僵,深吸了口气才将手里的药碗慢慢放到炕桌上,语气平顺地说道:“想必你也不希望国尉大人在我的手里出什么事,不如留着自己的命多留心着看我如何……”
“他若容许你留在这北门关内,我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绿袖眼神猛然一变,原本甜甜笑意的男孩儿顿时显得阴森危险:“你都知道了什么——”
“利用也无可厚非,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吗?”郑简面朝内侧躺着,既像是不屑又像是逃避。
绿袖并不知道这句话的缘由,只是坚持质问着:“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郑简转过头,一双纯粹的黑眸直直看向对方眼中:“那天在城门口,我都看到了。”
绿袖回看着他,仔仔细细反复确认这张仍显青涩的脸上没有任何说谎的痕迹,才将心放回了肚子。
然而,郑简突然冷冷一笑,衬着他那艳若妇人的脸庞叫人心神一晃,道:“不然你以为呢?”
“没什么好以为的。”绿袖语气有些僵硬地说道,“汤药在这里,喝不喝随你……”
然热还没等他的话说完,郑简伸手将那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仰头直接灌了下去,连气也没喘一口,喝完一丢空碗又重新躺了下来。
看着对方把药汁喝干净了,绿袖才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却突然被喊住:
“他呢?”
“你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找看?”绿袖露出他那一贯有些勾引意味的笑容侧头看着郑简,而后毫无意外地看着对方不顾自己伤势挣扎从炕床上爬起来,其面上咬紧牙关苍白如纸的模样看得叫人痛快。
“看吧,看吧。”随着郑简的离去,房门被关出极大的声响,绿袖的脸上却露出一个有些怨愤的表情,“早死心了才好,反正我是不会叫你死在我面前的……”
郑简原以为耿少潜会在书房处理公务,转了一圈却没找到,耐不住身上的伤势毕竟没有恢复过来,一会儿就觉得吃力了,就靠坐在后院外围的石凳上休息一会儿。
“……嗯。”
熟悉的声音从树丛后面传过来,郑简刚想喊,突然发觉那是耿少潜在与别人谈话。
“这几日委屈你了。”
“不。”陌生女子的声音轻柔地说道,“能为少将军分担是妾身的福分……少将军身上的伤势还未好透,不必特意陪伴,要为国家大事保重身体才是。”
“我心里有数,今日不过是陪你晒晒太阳说说话罢了……”
耿少潜话说了一半,突然转过头看着身后的树丛。
“怎么了?”罗幺妹看着耿少潜这般模样也带着几分疑惑看向那处,只是凭她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便有意走了两三步,绕到树后,却只看到那角落里几方空空如也的石凳,“莫不是刚才这里有人?”
耿少潜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沉默不语。
绿袖还在摆弄着香炉药鼎,冷不丁就让郑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立刻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来:“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
然而当他抬起头,才看见郑简浑身狼狈的模样,不仅伤口崩裂血迹沁了出来,衣襟上还残留了一滩黄绿的呕吐痕迹——
“见过作死的没见过像你这么作死的——”绿袖狠狠瞪了他一眼,将一枚药丸拍进他嘴里,帮他捋顺了血气,才走到门口,找到那一滩黄绿的痕迹,不知在上面撒了什么事物,一下子将其掩盖了。
然而刚回到屋里,就看到恢复了几分力气的人又不安分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
郑简没有搭理他,穿着干净衣服自顾自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绿袖不愿看自己几日的辛劳全被这人自己给浪费了,刚刚苏醒过来的郑简力气完全敌不过他,三两下就被压制在烧得暖热的炕床上。
“郑悦毅,你又发什么疯,不好好养伤是想让国尉大人来心疼你吗?”
绿袖的话语让郑简一僵,脸还是倔强地侧向一边,却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两个人的动作保持了一会儿,绿袖看着这人的摸样几乎已经猜到了他刚刚出去所看到景象,叹了一口气,低声凑在郑简耳边说道:“你还是随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郑简浑身一颤。
“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你。”
像是怕他没有听明白,绿袖提高嗓音,又说了一遍,认真专注地看着郑简的双眼,不放过他一丝神情的变化。
绿袖看着那一双幽暗得近乎深渊的眼眸,却不敢想象其中所隐藏的悲伤和绝望。
他太过清楚这个大男孩为了来到北门关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然而要让这些代价最终止步于这一句“离开”,又该是怎样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我告诉过你,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季王夫,你永远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你想要的。”
郑简看着绿袖,脸上冷硬得就像是最顽固的岩石,身后死死攥紧了被褥的双手却泄露了他的情绪:“……要我离开北门关你有什么目的?”
尽管绿袖原本就知道这人顽固的性格是不会那么容易松动的,还是忍不住自嘲般的笑道:“怎么总是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若是你回到京城执掌了郑家,对某一些人来说自然是挺乐意看到的,不过……还是要看你愿意不愿意罢了?”
郑简侧过脸避开对方的眼神,咬着嘴唇,用低若蚊蝇的声音说了一句。
“什么?”绿袖似真似假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问道,“我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