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袖子随便擦了擦脸,好脾气的转头对申吩咐:“再去给太子准备一碗汤药来。”
太子柱一见秦子楚脸上没有任何为难的神情,原本挂在脸上的大笑骤然隐退。
“我不喝?别再端上来了。我身体好得很!”太子柱恶狠狠的瞪着申,忽而转头对秦子楚喊,“你以为我会死了让你天天肆无忌惮的看着夫人吗?做梦!”
秦子楚始终面带微笑,听了太子柱的话,笑得更加开怀。
他语调一如既往温柔的说:“那真是太好了,儿子盼望太子长命百岁。”
太子柱像是听到了什么诅咒似的,脸上怒色再现,对着秦子楚微笑的表情张了半天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去羞辱他。
内侍已经重新端着一碗温度适口的汤药重新跪在秦子楚面前。
秦子楚笑眯眯的接过来,再一次将盛满了药汁的勺子伸到太子柱唇边。
太子柱呼吸变得极为粗重,他怒视着秦子楚仍旧选择打翻药碗,让秦子楚看起来更加狼狈。
“申,再去端药。”秦子楚脸上的笑容仍旧不变,看也不看的吩咐。
太子柱的面色已经彻底僵硬了。
他瞪着秦子楚的脸,心里说:我要看看你能忍受多久!
太子柱表现得越发恶劣,如此反复了十几次,连来回端药的申都跑得双腿发软了,可太子柱似乎还是没有收敛的意思。
内侍们眼见如此,都瑟瑟发抖的躲在殿外。
他们生怕太子柱或者子楚公子发怒,遭受到池鱼之殃。
室内渐渐变得昏暗不堪,秦子楚忽然抬眼看了看天色。
他脸上的笑容褪去,根本不管太子柱的畅快的面色,直接起身抻了个懒腰,轻声对申吩咐:“到用饭的时间了,我今日先出宫,过些日子再来。既然今天太子不愿意用药,那就放着等我来的时候用吧。”
语毕,秦子楚直接起身,抬脚就走。
太子柱忽然冲他喊道:“你难道不是来伺候我喝药的吗?”
秦子楚转头露出无辜的表情,用一股纯真得虚伪的口气说:“太子今日不是用过药了吗?子楚这一身痕迹清晰得很。”
留下这句话,秦子楚走出门外。
嬴政仍旧在外面等着他,一见到秦子楚这幅狼狈的模样,眉心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
秦子楚并不去牵嬴政的手掌,平静又温和的说:“咱们回去吧。”
嬴政抬手想要替秦子楚擦去满脸药渍,却被秦子楚挡住了动作。
他轻笑着说:“就这样走,看到的人越多越好。”
嬴政听懂了秦子楚的意思,心疼的说:“咱们过来只是摆摆样子,你何必非要弄成这样?”
秦子楚眼光转冷,嘴角的笑容凉薄。
他口气淡淡的说:“我很想让太子好好养病,可他非要闹腾,我也不拦着。我不是一个任人捏的软柿子,国主只是让我来尽孝,我尽孝到这种程度,怎么能不给人知道呢?否则岂不是糟蹋了太子的一片好意?我这样蓬头垢面、形容狼狈的在咸阳宫内走几圈,不出半月,太子专横、子楚公子孝顺的话,就会传遍国都,到时候,他若想指责我不孝,我倒要看看太子还有出什么话可说。”
秦子楚说完,重新笑了起来,牵着嬴政的手掌向外走。
嬴政回首瞥了东宫一眼,默默记下秦子楚今日遭受的折磨。
他轻声说:“子楚,你可以不在乎这些名声的。”
秦子楚玩味的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好名声对于结交正直的君子来说是一张通行证,我们还要结交许多人,让他们为秦国效力,不能浪费这种轻而易举得到名望的机会。”
语毕,秦子楚像是一丁点都感觉不到羞辱的愤怒似的,牵着嬴政高高兴兴的向外走。
嬴政悄悄的注视着内侍们的神色,果然从他们眼中发现了对秦子楚升起的敬佩。
他心中道:子楚所言不假,名望果然能够控制一部分人心。
这一次,秦子楚没有执意自己骑马,在他自己的院落之中更换了衣衫后,主动坐在嬴政身后,双手环抱在他腰间。
他对嬴政说起应付太子柱很轻松,可心里并不是丝毫怨气都没有的。
此时,秦子楚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秦子楚安静的靠在嬴政背上阖上眼,他心中道:这时候能有一个人能让他依靠,真是太好了。
一股热气忽然盖在秦子楚背上,嬴政的声音从前方模糊的传了过来:“朕日后不会让你受这样委屈。”
秦子楚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他反握住嬴政的手掌,轻笑着说:“我不觉得委屈,只是偶尔会有点点累——但现在已经不累了。”
******
“子楚,醒醒。”
嬴政的声音显得十分含糊,秦子楚迷迷糊糊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睁开双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现在整座壅宫别馆之中的宫奴们全部都跪在地面上等待他的接见,只有嬴政仍旧坐在马背上,紧紧握着他的双手,防止他从马背上掉下去。
“阿正,好了,我醒过来了。”秦子楚松开手,随着视线的清晰,整个人慢慢苏醒。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宫奴们在壅宫别馆之中点满了火把,目光所及之处均被染成了温暖的橙色。
他身上盖着嬴政的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感受不到任何冷风。
秦子楚反手在嬴政手背上摸了摸,果然感到一片冰凉。
他赶忙下马,解下披风盖在嬴政身上,双手握住他的手掌将温暖传递到掌心。
秦子楚轻声说:“你快去喝点姜汤,我去见荀况先生。”
嬴政摇摇头,硬是把秦子楚扯回房间之中:“朕已经派人告诉荀况先生你路上辛苦,睡着了。今晚,你就放心休息吧。”
秦子楚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路上吹了一脸尘土,难道不洗澡了吗?”
嬴政脸上一黑,转身出屋。
他口中道:“你先睡,朕沐浴后回来。”
秦子楚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没清醒,躺进温暖的被褥之中,没多一会,他又睡了过去。
嬴政急匆匆的洗了个澡,很快顶着湿淋淋的长发赶了回来。
一见到睡得双颊生晕的秦子楚,嬴政心头的担忧忽然消失无踪。
秦子楚嘴里说的轻松,可嬴政自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若是有人敢像太子柱羞辱秦子楚一样羞辱他,嬴政必定会让这个人后悔出生。
因此,他觉得秦子楚简直是受尽了委屈。
当秦子楚在路上忍不住睡着在他肩头的时候,嬴政十分害怕他心里难受。
但看到秦子楚现在的模样,他终于安心了。
嬴政轻轻描绘着秦子楚睡梦中舒展的眉目,一直紧绷的面色放松下来,轻手轻脚的钻进被窝里,将秦子楚抱了个满怀。
统一六国曾经带给嬴政无无穷无尽的荣耀,但现在比起六国,他希望能够看紧秦子楚,不让他出现在任何意外。
上天给了嬴政令一份渴求的生命,所以他对新生没有了兴致,但以他的贪婪绝不会就此罢休。
秦子楚是嬴政毕生的追求!
嬴政在梦中拥紧怀中修长消瘦的身体,嘴角勾画出清晰的笑意。
秦子楚第二天清醒的时候,神清气爽,一股许久未曾拥有的好心情萦绕在他心间。
他低笑了一声,戳了戳也放弃了良好作息跟着赖床的嬴政,手腕猛然被紧紧握住。
嬴政张开了他那双不同与常人的眼睛,神色迷茫的望着秦子楚。
秦子楚心中一动,忍不住凑上前在他额前亲了亲,柔声道:“阿正疲倦的话,就多睡一会。”
嬴政张嘴,点点头。
忽然,他神色一僵,抬手捂住嘴巴,慢慢涨红了脸!
Σ(っ °Д °;)っ你、你忽然脸红什么啊?
秦子楚诧异的看着嬴政脸上密布的红晕,嬴政发红的嫩脸却渐渐褪去羞红,变得僵硬又严苛。
他垂下头,忽然动了动嘴,“噗——!”的一声从吐出了整齐的四颗牙齿。
雪白光滑的牙齿落在嬴政掌心,虽然保持的非常健康,但这四枚牙齿的压根很浅,一看就知道是乳牙。
嬴政抬起头,秦子楚几乎瞬间就发现他嘴唇微微向内凹陷。
他忍不住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往嬴政口中摸去。
嬴政闪躲着秦子楚的动作,激动的说:“离别彭真!”
话一出口,秦子楚和嬴政都愣住了。
秦子楚忽然哈哈大笑。
他抬手抱住嬴政的肩膀笑道:“好啦,别闪躲了,我知道你脱落的四颗都是门牙了。漏风成这样!哈哈哈哈!”
秦子楚伸出手,笑意不减的说:“把牙齿给我,我要留作纪念。”
“……?”嬴政用充满了疑问的眼神看向秦子楚,嘴唇却抿得死紧,不让一丝空气透出去。
秦子楚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作为安抚,柔声道:“日后你换下来的牙齿都要留下,我拿个小盒子装起来,这是你成长的标记,多值得纪念。”
嬴政耳朵有点发红,却仍旧点头将乳牙放进了秦子楚掌心。
秦子楚起身拍了拍嬴政的肩膀,微笑着说:“好啦,这几天不愿意说话,就老老实实的等着新牙长出来,别到处乱跑了。今天是个艳阳天,正适合我去拜会荀况先生。”
嬴政冷着脸点点头。
秦子楚忍不住又在他额头亲了亲,才更换了更加郑重的外袍离开寝房。
荀况的年纪已经很老了。
他五十岁的时候曾经到过秦国游历,也见到了将秦国推上诸侯之首的秦王。
荀况试图像那位王者推行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治国方略。
虽然最终未能够得到秦王的赏识,但荀况仍旧觉得那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秦国境内的百姓安居乐业、憨厚朴实,国家政治清明,完全推翻了荀况心中秦王野蛮血腥的想法,简直是他心中治世之国的模范代表。
此时,他又站在了秦国的土地上,不仅仅因为心疼得意门生韩非成为了秦国的阶下之囚,还有一个不欲人知的秘密。
其实,荀况这几年与对他照顾良多的春申君之间矛盾重重。
春申君得到楚王的赏识,家中豪富,门客三千。
因为楚王无子,春申君这几年甚至接连不断的为楚王物色面相易生养的美人送入宫中,为此得到了楚王更多的信任和宠爱。
可比起表面上的这些事情,荀况知道的内幕还要更多——春申君曾经拿过一件阴私的事情前来询问荀况该如何处理!
“国主无子,但他曾经答应李园迎娶他的妹妹入宫,可这个小女子娇媚多情,我已经收用了。”春申君说着脸上羞愧的神色一闪而逝。
不等荀况开口,春申君已经继续说:“李园的妹妹怀孕了。他们和我商量,不如将她依照原本的计划送入宫中,若是生下一个男孩,就是下一任国主。先生觉得此事如何?”
春申君看着荀况的神色十分期盼,眼中闪烁着勃勃野心,显然对此事已经有了决断。
荀况心中清明。
他很清楚春申君此时已经利令智昏,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春申君的决定了。
但荀况仍旧是个十分有坚持的人,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春申君的想法,干脆辞掉了春申君为他推荐的官位。
荀况摇了摇头,真诚的对春申君说:“荀况无能为春申君分忧,只希望专注于开馆授徒,不想再过问天下事了。”
春申君虽然对荀况忽然说出的这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而感到困扰,可他还默认的荀况的选择,温和道:“荀况先生若是愿意开馆授徒,我有一处广阔的大宅,送给先生。”
语毕,春申君直接离开。
不出三日,荀况就得到了春申君向楚王进献了李园之妹的消息。
荀况心中对春申君的做法十分不齿,可他一直受到春申君的恩惠,也无法对任何人明言心中的抑郁。
正值此时得到消息,得意门生韩非被囚禁于秦国,荀况心中忽然一动。
他带着愿意继续学习的弟子,辞谢了春申君提供的宅院,举家来到秦国的都城咸阳。
荀况安静的坐在庭院之中。
安置他的宅院十分宽敞,足够他和弟子们居住。
壅宫别馆的环境优美,以超越咸阳宫的清幽而闻名于秦国。
荀况也曾听过这座别馆,可他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子楚能够得到秦王的爱护,将此处赏赐给子楚公子居住。
荀况细心的打量着暂居的庭院,心中想:子楚公子年纪轻轻,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师,弟子有一事不明。”一名衣衫陈旧却竭力将自己打理的干净整洁的年轻人出现在荀况面前。
荀况平凡的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有什么事情不明白?”
年轻人视线有些痴迷的在院落转了一圈。
随即,他开口道:“老师是有意投到子楚公子门下才特意前来的吗?从秦王和子楚公子的举动中不难发现,韩非他并没有生命危险,可老师却为了他特意来了。”
荀况笑了笑,轻声说:“与韩非有关,可并不全是为了他,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子楚公子。”
“哦?荀况先生也有此意吗?”一道清亮温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院门立刻被推开,一道身着红衫的男子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让他们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八名侍卫护在来人两侧,红衫男子一步步走到荀况面前。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神虽然像是海水般深邃而充满了魅力。
当年轻人抬眼看向众人的时候,他们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跟着微笑起来。
“在下子楚,拜见荀况先生,昨日多有怠慢,请先生赎罪。”秦子楚自发坐在荀况面前,向他行了一礼,举止郑重。
他抬眼对上面前的老人,忽然提出了一个让荀况震惊不已的问题:“先生曾经有意为我大秦效率,不知道现在是否仍有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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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况惊讶的看向秦子楚,脱口而出:“子楚公子何出此言?”
秦子楚微笑了一下,低声道:“国主为我大秦奠定了一统天下的基础,而九州将会在我有生之年收拢。可治天下不同于打天下,法家可以富民强兵,可当天下无敌的时候,继续运用重典,则会导致百姓的怨言。”
荀况点点头,却并没有开口插话。
秦子楚语调温和的继续说:“先生曾经对国主说过,儒生是重视礼仪之人,他们恪尽职守又对君王一片忠心。如果君王能够任用儒生为官,那么对朝廷有益;若是不幸未萌人主赏识,也不会有所怨恨,会做一个顺从老实的百姓。”
荀况再次点头,可仍旧未曾开口。
秦子楚像是习惯了一个主演独角戏似的,面色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摇了摇头,对荀况说:“国主的希望是统一天下,可天下即将成为我嬴氏的天下。因此,子楚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帮助我创造盛世的人。当初听闻这段对话之后,子楚就一直很清楚,荀况先生温婉谦逊,并非夸夸其谈的人,所以,子楚希望能够获得先生的帮助。”
秦子楚说到此处,停下的声音,抬眼真诚的望着荀况。
荀况听到自己心中激动的声音。
多少年来他一直希望能够有一个人重视他的治国方略,但每次却只能够得到失望的回应。
多年的搓磨早已磨平的荀况本就不够锐利的棱角,让他越发的谦逊温和,几乎忘记了年轻时候的壮志。
可荀况真的没有辅佐一方君王治国的宏愿吗?
荀况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不但有,而且这种愿望还异常的强烈。
他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开口说:“但子楚公子该清楚,秦国崇尚法家,与我并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