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淅淅沥沥的春雨飘落。
雨水敲打在车窗上,沾湿了厚实的窗帘,让车厢里面更显得阴冷。
秦子楚斜倚在窗口,忍不住干脆解开吸饱了水分而变得异常沉重的窗帘,让水润的空气投进车厢之中。
雨水敲打着窗框,奏出一声声悠闲的曲调。
秦子楚看着眼前奔流的黄河水,怀中抱进嬴政,指着远处轻声说:“山林已经凡是泛起淡淡的青色了,春天来了。过了这条几字形的大河,咱们马上就能到家了,到时候给阿正找最漂亮的乳母照顾你好不好?”
彰黎坐在车厢一侧,看着秦子楚笑意盎然的逗弄满脸不耐烦的婴孩,心中也觉得有趣:“公子,不要总逗弄小公子了。归国后你有什么打算?”
秦子楚手指轻柔的摩挲着嬴政的脸颊,思索了一会,低笑着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懂,希望自己能够师从一大家,好好弥补这些年缺损的功课。”
“公子似乎更喜欢儒学?”彰黎眺望着远处,语调放得十分轻柔。
秦子楚微微一愣,随即说:“不,不是更喜欢儒学,而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学说很适合治理国家用,而法家虽然一时之间十分有震慑力,但让臣民长期处在紧绷的状态,一旦爆发起来,自能反抗的更加激烈。若是有什么人能够集两家之所长就好了。再说,其实我对各家学说了解的都不多,先生有什么人选为我推荐吗?”
彰黎摸了摸颌下的胡须,露出浅浅的笑容,笑着说:“正有一人适合公子。”
秦子楚睁大眼睛,感兴趣的问:“先生所说是何人?”
“目前身在出国的荀况正合适,他一向提倡隆礼重法,兼儒、法两家之所长。与公子所思所想倒是极为契合。”彰黎说完话,有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继续道,“楚国春申君待荀况极为尊重,甚至对他许以‘卿’位,让他留在兰陵开馆收徒。因此,荀况虽然适合公子,我却没有把握他是否愿意来我大秦。”
秦子楚倒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
历史教育我们,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三国时候的刘皇叔不就是死皮赖脸的折腾卧龙先生,最后把帅哥拉到自己阵营之中,成就了三分天下的霸业么?
既然荀况有用,那么只要把他的旧主坑死,再去礼贤下士、真诚相待就好了。
秦子楚摆摆手,平静的说:“只要我诚心求学,前往楚国拜会荀况,荀况一定能够感受到我的诚意。再说,既然我已经是大秦太子的嫡子,若我尊崇此道,可以为他提供最好的条件,能够将他的学说发扬光大,何愁他不心动,前来秦国坐馆授徒。春申君为人如何?”
“春申君黄歇是个博闻强识、能言善辩的人,他对内礼贤下士,对外却有些穷兵黩武。说实在话,四位名公子都有些好大喜攻的毛病,春申君尤其爱好奢侈。公子怎么问到他了?”
秦子楚轻轻一笑,不客气的说:“越是贤能就越好处理。我曾经听说范睢大夫能够得到国主的信任,是因为他曾经说‘天下人只知道秦国有太后、穰候、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而不知道秦王’。先生以为国主如何?算一代明君了吧,可他也无法忍耐自己的权柄被他人掌握,齐王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不忌讳春申君呢?当春申君比齐王更加富有、名望比齐王更贤能的时候,只要一丁点火苗,就足以烧毁春申君的性命。”
彰黎不得不说,秦子楚提出的是个好办法。
但他仍旧不觉得秦子楚总把阴谋诡计挂在嘴边是个好习惯,因此忍不住劝说道:“公子,当行正道,不可行诡道。”
秦子楚笑着说:“达到目的就好了。您说这样能把荀况请来了吗?”
彰黎脸上笑容越发苦涩,他继续说:“对大家可以说之以理,但是不可诱之以利,这是对他们的侮辱。”
“先生,这话就不对了。人能够安贫乐道,但是安贫乐道的前提是没有好条件。大家都苦的时候,当然很容易快快乐乐的,吃个野菜可能也觉得是好东西,但要是隔壁天天大鱼大肉的,你怎么可能平淡的饿着肚子看书呢?鼻子也不能同意啊。我真心希望荀卿能够成为我的老师,但这与我能够带给他多少好处并没有冲突。人知道礼义廉耻、有自己的底线是好事情,可这和追求更好的生活没有冲突。”秦子楚辩解。
彰黎一琢磨,秦子楚的话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于是,他点点头叮嘱:“公子有所不知,此时的学子一直分成两种人。一种人读书就是为了追名逐利,另外一种,只要将知识和金钱地位挂边都觉得是侮辱。所以,公子日后说话还是要多加小心才好。”
秦子楚记住彰黎的提醒,点头感谢道:“多谢先生提醒。”
彰黎摆摆手:“我本以为自己此生要在赵国蹉跎了,认识公子之后,更是因为泄露了平原君的秘密而萌生过死志。若非公子开导,彰黎也不会现在还能坐在车厢里面和你谈天说地。公子等于救了彰黎一命,日后,彰黎愿为公子肝脑涂地以报恩情。”
“先生想太多了,你一个文士,若是我到了要让你肝脑涂地的地步,我也好不了的。咱们都好好活着,才能让你发挥最大的作用。”秦子楚扶起已经跪下的彰黎,笑着化解了眼前的情况。
秦子楚从来不觉得一个人报恩,非要连命都搭进去。
他也承受不起其他人的性命相筹,太沉重了,若是真的感恩,只要在擅长的领域给他花心思就足够了。
秦子楚和彰黎坐在马上等着雨停,另一头的新垣衍和龙阳君却坐在车内坐立不安。
“听少原君的意思,平原君不曾有一名相貌出众的庶出儿子?”新垣衍忐忑的与龙阳君对视一眼,目露忧虑。
刚刚随着魏王信件一同到达的平原君之子少原君赵德面色沉重的摇摇头。
他是被父亲委以重任,希望通过魏赵两国的亲密姻亲关系得到帮助,却没想到魏王和信陵君不合,连带着不想参合赵国的事情。
眼看无法达成平原君交托的重任,赵德不得不借着魏王传令给使团的机会,死皮赖脸的跟来希望说服魏王爱重的龙阳君,进而希望他吹吹枕头风,使魏王心软,改变主意。
赵德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会面对如此奇怪的情况,他皱眉道:“龙阳君何出此言?我父亲虽然姬妾众多,可他一直十分尊重母亲,不曾在我年长前让姬妾生下男孩。”
龙阳君看了看新垣衍,忍不住说:“大约半日之前,我们在魏赵两国边境遇见一名年轻的貌美男子,身长七尺有余,形貌绮丽、举止端庄,被随从称呼为‘公子’。他自称是平原君的庶子,养在夫人膝下。”
“简直是胡扯!”少原君立刻打断了龙阳君的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赶忙压低声音道,“此人隐藏身份,恐怕另有图谋。”
“那人身着朱衫,带着些许的赵国口音,少原君能猜到是何人吗?”新垣衍怕龙阳君的脾气在得罪人,不等他开口,主动将秦子楚的特征说与了少原君。
少原君沉思了一阵子后,脸色猛然一白,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难道是逃脱的秦王孙异人?他被派来赵国做质子多年,而他确实被楚国人的太子妃华阳夫人认作嫡子。”
新垣衍皱眉,心下另有打算,而龙阳君却气得手掌发抖。
魏王虽然与信陵君不合,可原因绝不只是因为信陵君养士三千,遍地为他吹嘘贤德才能,而是因为信陵君所养的人之中大多是鸡鸣狗打之辈。
魏王凡事都喜欢光明正大,哪怕喜欢上了男人,都要将龙阳君展示出来,让他贡献荣华富贵。
因此,平生最恨的就是信陵君花大价钱养着的那群人。
龙阳君与魏王投缘,两人脾气十分相似,一朝发现被秦子楚欺骗,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砍成碎块!
“我们都被人愚弄了!”龙阳咬牙怒声道。
少原君跟着说:“秦王孙已经是太子嫡子,用处极大,我们不如转头将他捉住,谈判时也是一个重要的筹码。”
“走!”新垣衍没来得及反应,龙阳君已经抢过一匹骏马,飞身而上,转瞬奔出几十米远了。
“你——哎!走,我们追上去!”新垣衍低咒一声,只能无奈的指挥着使团转头,随着龙阳君而去。
金乌西沉,江面的雨势越发急骤,秦子楚一行人已经完全挤到车厢中,身上的蓑衣和斗笠都被打透了。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呢?”秦子楚叹了一声,再好的雨景看了整整一天什么事儿都不能做也腻烦了。
“春雨难得。不过,若是明天还不停的话,恐怕咱么就只能沿着河岸走陆路了,河水会暴涨。”彰黎向外看着跟着说。
秦子楚怀中的嬴政猛然睁开双眼,扭动着手脚,不肯老老实实的趴在他怀中了——有杀气!
“阿正,怎么了?”秦子楚的注意力霎时被拉回嬴政身上,手忙脚乱的托住怀中的男婴,不让他掉下膝头。
嬴政挣了挣胳膊,竟然真的险些让秦子楚没抓住他。
秦子楚吓得额角瞬间布满冷汗,他脸上终于显出怒容,翻过嬴政的身体,“咚!”的一声将食指弹在她眉心,把嬴政弄得眼前瞬间飞出绕圈的星星。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出现在河边,为首的男子赫然是上午曾遇见的龙阳君,他浑身早已经被雨水打湿,宽袍广袖黏在身上,满面怒容的瞪着车厢之中的秦子楚。
见秦子楚看过来,他嘴角勾起冷笑,抬起弓箭直指秦子楚!
34.落水
秦子楚和彰黎同时住声,直勾勾的看向龙阳君。
整支队伍跟着静了下来,河岸边只剩下雨声敲打在窗沿和河水湍流不息的声音。
龙阳君嘴角勾起冷笑,拉弓如满月,眼中流出近乎实质的杀意。
“你说自己是不是特别该死?嬴异人,你竟然敢说国主的不是!”龙阳君冷声喝问,毫不掩饰的维护心上人。
秦子楚露出干巴巴的笑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把龙阳君忽悠走了,竟然还是被他看出破绽折返回来,但毋庸置疑,自己还没活够呢。
“我自己,当然不会说自己该死。”秦子楚扯起僵硬的嘴角,声音略带上微微的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威胁,秦子楚心跳得飞快。
太阳沉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中,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滚滚乌云遮天蔽日,似乎从远处传来几声雷鸣。
夜空之中没有丝毫光亮,可秦子楚却诡异的能够感觉到直指着他眉心的箭尖是不是闪过的流光。
忽然,船家“噗通”一声跳入河水之中逃了!
龙阳君冷笑一声,恶意的说:“船夫都跑了,我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
冷汗很快打湿了秦子楚背后的衣衫,但他仍旧一动不敢动。
此时,杂乱的马蹄声骤然在山间响起,与急骤的雨声交织成令人心惊的催命符。
马匹不安的跺着蹄子,打出一声声鼻响,摇头摆尾的拉动着车厢摇晃,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可车夫只顾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哆嗦,根本不敢上前一步,制止马匹移动。
气氛冷凝得让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新垣衍他们来了,肯定会制止我的。”龙阳君自言自语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放,利箭已经带着万钧之力直逼秦子楚眉心而去!
咻——
利箭在漆黑的夜晚发出恐怖的声响,像是死神的手掌紧紧抓住秦子楚的脖颈!
秦子楚不通武艺的战五渣,彰黎也是个文士,利箭直射而来,两人竟然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秦子楚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极为急促,他手掌下意识抱紧了怀中柔软的身体,可一时之间被龙阳君震慑,竟然毫无闪躲之力。
嬴政快被秦子楚蠢疯了!
难道你就不能动弹一下吗?距离这么远,龙阳君擅长的是剑术不是箭术!
但嬴政还是一个柔弱无力的婴孩,根本无法像以往一样动作灵活敏捷,连偶尔挪动一下手脚都觉得疲累不已。
可要被射杀的人是……属于他嬴政的!
嬴政此时顾不得其他,用上最有利的武器,猛然张口咬在秦子楚胸口。
秦子楚“啊!”的发出一声惊叫,竟然不顾迎面而来的利箭,急急忙忙低头看向怀中婴孩是否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动作多么令人惊喜,秦子楚已经“嘶!”的痛呼出声。
原来龙阳君的利箭竟然擦着他的面颊而过,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龙尚君射出的箭矢上力道极大,破空而来发出一声闷响,狠狠钉进车厢的框架之中,尾翎前后摇晃,在寂静的车内嗡嗡作响。
整架马车竟然都顺着箭矢射出的方向狠狠摇晃起来。
拉车的马匹似乎也感受到凛冽的杀气,竟然跺着蹄子向前走了几步,可又被渡河的船只限制,不敢跳下湍急的河水。
粘稠的血液顺着秦子楚脸颊流下,血腥气立刻在空气之中散开。
这一变故骤发,彰黎终于清醒过来。
他高声喊着扑到秦子楚面前将他挡住:“公子,公子!你伤得严重吗?”
百年战乱萦绕着九州大地,无论哪一国的臣民都经历过不少厮杀。
赵国更在几年之前刚刚遭受了让他们几乎青壮尽灭的长平之战,能够活下来的男人不是老弱病残,就是胆小如鼠的懦夫。
对艰难求生的平民来说,脸面从来不是重要的东西。
此时一见龙阳君真的敢开弓射杀秦子楚,他们再也顾及不上此时身在江中,竟然通通学着船夫跳入江中逃命。
“公子,咱们怎么办?”彰黎彻底慌了手脚。
船被船夫用成年男子手腕粗的麻绳捆绑在河岸上,他用尽力气撕扯也奈何不得,而船夫系的扣节,彰黎根本不明白怎么解开。
一时之间,他们三人竟然通通被困在船上进退无路。
“你们还想走?今日我一定要让你们留下命来!”龙阳君自箭筒中又摸出一把箭来,双箭连珠,再次指向秦子楚。
彰黎张开手臂挡在秦子楚面前,急喘着说:“秦国对魏国并无动武之意,龙阳何以非要对付异人公子不可?”
不提此事还好,一旦向龙阳君提起他被秦子楚主仆愚弄的事情,龙阳君更是火冒三丈,高声道:“你还有脸问我?秦国与赵国之战与我魏国何干,你们若是直说出姓名,谁会为难你们?可你们主仆偏偏藏头露尾,愚弄我等使团之人,不给你们几分颜色瞧瞧,你们秦国人真当我魏国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吗?!”
话音未落,龙阳君已经松开搭在弓弦上的手指。
秦子楚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他和彰黎此时被困在船上已是瓮中捉鳖,哪怕依靠着彰黎的护持能够再次躲过龙阳君一次射杀,可在没有强力帮手的情况下,也不过是让彰黎凭白葬送性命罢了。
他一手抱住嬴政,另一手用力拉出彰黎的手掌,猛然扯着他从车中跃出,直接跳往看不到底的河心。
秦子楚只觉得身子似乎被什么扯了一下,衣袍发出长长的锦裂声,让他下落的时候被完全卸去力道。
托高了嬴政幼小的身体,秦子楚单手费力的撕扯着身上碍事的宽袍大袖,狠狠蹬了一脚,才将它彻底褪去。
orz感谢大学时候不得不上的三年体育课!
秦子楚为了避免麻烦,每个学期都选择了游泳。
老师们的臭脚丫子狠踹硬是让他学会了游泳这项技能,因此,虽然没有成为游泳健将,秦子楚仍旧只依靠双腿,还是浮在了河面上。
刚开春的河水仍旧冷得刺骨,秦子楚很快就被冻得手脚发麻,可他始终将嬴政高高举在河面上,不让襁褓沾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