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回到帐中,姚贾口中还在念念有词的写着奏章,向国主汇报燕地的情况。
“国主这些日子身体如何了?”秦初坐到姚贾身后,有力的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仔仔细细将肩上发僵的肌肉揉开。
姚贾手上不停,回头瞥了秦初一眼,轻笑道:“我看国主身体有恙是假,想要退位给太子才是真的。”
秦初动作一顿,不由得皱紧眉头,过了许久之后才犹豫的说:“国主和太子父子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国主这般年岁,想要安享晚年也是常理。”
姚贾却摇了摇头,收起脸上的笑容。
他凑到秦楚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些年,国主哪有一丁点变老的痕迹?”
秦初闻言一愣,随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若有所思的说:“……太子好像时至今日仍旧与国主同住一屋。”
姚贾绷紧脸上的神色点点头,低声道:“太子站在国主身边丝毫看不出是父子来,反而是国主现在看着更像是太子的弟弟,而且太子看向国主的眼神也与寻常父子不同。国主从太子小时候起就对太子有求必应,眼下这样的情况,国主不退位,难道要等到太子名望受损了,再事后补救吗?”
秦初和姚贾关系非同寻常,都喜欢上了男人,自然对这种事情最敏感。
此时,秦初脸上已经一片惨白之色。
他声音发颤的说:“可国主和太子,他们……国主竟然能够退让到这个地步?”
姚贾苦笑一声,平静的说:“太子气势惊人,手段狠辣,为人深沉。每次他有一些举动,事后都让人脊背发凉,堪为一代雄主。连你、我都清楚,国主和太子在一起的时候,国主已经压不住太子了。国主无论是否甘愿退位,眼前这个时机都是最好的。”
秦初摇头叹息,可却没有任何反驳的话能够说出口。
平灭六国的道路非常艰难。
国主每次都要谋划许久,大战之后竭力休养生息,不至于劳动过多的民力。
这是仁君所为,可其中流逝的战机却非常多!
但太子不同,明眼人都能够看出同时对燕国和魏国发动战争是太子的提议,而他更趁着一举歼灭燕国和魏国之后,秦军气势如虹的时候,干脆利落的再次任用王翦和李牧出征,并且将国中的全部军队都交托在他们手上。
这其中的气魄、心机和对时局的掌控,就绝不是国主能够比拟的。
太子羽翼已丰,国主拦不住他了!
但国主是心甘情愿落到如此地步的吗?
秦初不清楚。
可他不敢问出这句话,这不该是身为人臣询问的事情。
秦初闭上眼心中盘算着随李牧将军,彻底抓住赵王代和燕王喜需要的时间,可他心中却仍旧惦记着远在咸阳宫中的秦王子楚。
士为知己者死。
国主对他有活命之恩,若是眼前的局面并非国主所愿,秦初下定决心,当他随着大军班师归秦的时候,若是知道了国主并非自愿留在咸阳宫作为被囚禁、被控制的人,他就算是拼死也要将国主救出来。
“你觉得此事可行吗?”这个打算秦初并没有隐瞒姚贾。
姚贾看着秦初严肃的神情,抬手在他被风霜侵染的脸上一寸寸摩挲而过,忍不住劝说:“秦初,国主将你送入军中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你到现在都不懂得勾心斗角。若是你继续为将,迟早不得善终。”
不等秦初反驳自己的话,姚贾已经站起身慢慢踱步到了军帐中央,平静的说:“你怎么不明白,若是国主真的不愿,朝廷哪里会平静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哪怕此时国主被囚禁起来,也是他自己选择的。何况……”
姚贾说着皱眉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太子似乎事事顾及着国主的心思,你们这群同国主亲近的大臣,他一个都没动过。”
161.天下已定
姚贾的话只能暂时稳住秦初,却不能让他彻底放心。
男人到底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秦初自己也是男人,所以清清楚楚。
但眼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彻底平灭北方两处伪政权,而不是为了远在国都的国主操心贞操问题。
只有得胜归来,秦初才能够名正言顺的进入咸阳城中。
眼前,哪怕他带着大军掉头冲回咸阳,也进不去宫门一步。
赵王代和燕王喜两人,一个逃到了安阳,一个躲去辽东。
他们都幻想着能够重建往日的辉煌,东山再起,打回南面,因此选择的地理位置虽然不是顶好,却都是实实在在是适合发展的地方。
赵地的长城一直没有修建完成。
因此,在攻打魏国之前,蒙毅就将小儿子蒙恬留下督建。
随着长城一日接一日的连缀起秦国和赵国原本的位置,安阳城也渐渐暴露在蒙恬眼中。
蒙恬站在长城城头上,身后跟着被征用作为劳工的赵军。
他眼神透出一股怨念——怎么看怎么觉得安阳城矗立在眼前有一股耀武扬威的味道。
真是碍眼!
“蒙小将军,秦初将军带大军前来。你是不是过去迎迎接他们一下?”蒙恬的亲随冲着满是烟尘的远处眺望,看到了旗帜上绣着的名字赶忙向蒙恬通报。
蒙恬跳到地面上,纳闷的说:“领兵的人不是李牧将军吗?怎么是秦初带兵过来了?”
但不管其中有什么原因,蒙恬还是立刻整理衣衫,带着督建长城的大小领事飞快向秦初率领的大军迎了过去。
“蒙小将军。”秦初一见到蒙恬仍旧带着微青胡渣的脸,立刻下马向他拱手示意。
蒙恬马上跟着行礼,开口询问道:“李牧将军人呢?国主前些日子还发过消息给我,说由他领军收拾赵王代,我怎么没看到李牧将军的身影。”
秦初轻轻笑出声。
他在蒙恬背上拍了拍,开口道:“李牧将军怕他来了之后,你不好管理手下的赵国人,因此,直接分了一半大军给我,让我带人攻打赵王代,他自己带着剩下的十万大军转道去辽东了。”
蒙恬脸上闪过尴尬之色。
他揉了揉脸,然后嘿嘿笑着说:“将军你就别笑话我了。都是男人聚在一起,哪能不打架。赵国这群兵确实不错,能和咱们一对一个痛快。哪怕一直修筑长城,我也没让他们把训练落下。你要是觉得手里兵不够多,我手里这些人随便拉出去,就是一支大军。”
秦初听了蒙恬的话不由得笑起来,口中却责备道:“你怎么敢让我带着赵国兵却攻打赵王代?没看到连李牧将军都此事了吗?这可是一件麻烦事!”
蒙恬对天翻了个白眼。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和秦初,才压低声音说:“国主定下什么劳什子‘轮休规定’之后,这群修建长城的人比我被我爹带着去打仗都轻松,又能吃饱穿暖的,他们有什么可闹腾的?”
秦初摇摇头,认真的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这是要将赵国彻底灭国,总会有些人从中作梗,阻碍我们彻底攻克安阳城。”
蒙恬脸上露出笑容,甩甩头,得意道:“这我知道。打从赵王代跑到这里像只王八似的缩头不出的时候,我手下这群被征用的赵国兵就已经有不少人蠢蠢欲动,私底下交头接耳的想跑到安阳城里面去。”
“哦?还有这种事情?”秦初眉头一皱,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
蒙恬冷哼了一声,抬手在胸口拍了拍。
他自信的高声道:“我就让他们跑,不想留下的都滚过去才好。哈哈哈,果然,没出几日赵王代就亲自把这群跑过去的民夫全都捆成粽子给我扔回来了。我一人赏了他们二十军棍,然后取消休息,往死祸害他们。不是挺能跑的吗?有本事就死在安阳城里面,全都别回来!”
蒙恬平日并不是气性这么重的人,当初也是被气狠了。
别说秦国国内之前征发民夫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就是满天下也没有国主这么厚道的待遇——吃好穿暖,干活还有休息的时间。
结果没想到,秦国被留下的战士们格外感恩戴德,而赵国那群人却整日吃秦国、用秦国的,回头却吃里扒外,一个个都想跑到对面的安阳城中去,美其名曰“思念故国”。
被怕死的赵王迁亲自扔回来最终落到后来的下场,蒙恬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秦初听到蒙恬的话,不由得再次皱眉。
他有些担忧的说:“国主叮嘱过不要累死人,你手下的赵兵死了多少了?”
秦初摆摆手,赶忙强调:“除了故意闹事的,根本没死几个人,这几个还都是病死的。随军的医官们都说是真的有病,没法医治的。您不用担心此事。”
秦初这才松开紧皱的眉头,带着蒙恬一同回到营中,计算起如何对付赵王代,尽快拿下安阳城。
李牧在分兵给秦初之后,就带着手下十万秦军背上,虽然秦境之中已经入夏,可越往北走,天气反而越冷。
秦国人疯狂的迷恋车马,因此,秦境之中的路途被修建得四通八达。
但顺着原本燕国的道路往北走,他们不得不一直绕着崇山峻岭和山林沼泽进发。
“将军,燕王喜也太会躲了。”骑在马上,李信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北风刮到脸上简直像是小刀子剜肉似的疼。
明明已经四月的天气,没想到前几日竟然还下了一场大雪!
李牧摇摇头,平静的说:“燕国地势偏北,当地百姓已经习惯了严寒的天气。咱们带来的冬装还够多吗?”
李信点头回答:“将军不用操心此事,末将已经让人把厚实的军服都发现去了,但这种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牧叹了一声,然后开口道:“燕王喜往这里逃,也是看重了辽东天气与咱们原本的地方不同。不过现在入夏了,再冷的天也没多久好过。咱们速战速决,将其擒获。”
话一出口李牧猛然一眯眼睛,一股凛然杀气从他体内爆发。
只听他冷声道:“辽东地区的夏日一定非常短暂,咱们决不能将战场拖到那时候去。”
“是,将军!”李信高声应道。
十万秦军继续北上,每日全速进发。
当天气终于暖和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和燕王喜带着逃出来的“燕国大军”相遇了。
四个多月的时间,燕王喜竟然才刚刚跑到此处,尚未修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抵抗他们!
这是何等轻狂傲慢的心态!
李牧脸上霎时露出笑容,忍不住抚掌大笑:“此处乃是一片平原,毫无遮蔽之处。李信,你带上骑兵队伍直攻而下。战车队紧随其后,一定能将燕王喜的军队杀个片甲不留。”
所谓战车队从来不是独自作战。
战车在前方奔驰,配备的步兵紧紧跟在战车后方手持兵戈,借着战车冲击的优势,向两侧厮杀,收割敌军的生命。
有了李牧的安排,李信立刻带上骑兵队直接向燕军冲杀而去。
“秦军到底是怎么追上寡人的?!!”燕王喜见到秦军身影的瞬间,大惊失色。
他惨叫了一声,立刻怒吼道:“快快快!寡人的大军在哪里?让他们保护寡人!”
燕军从来没有什么能臣良将,此时得到了燕王喜的命令也只能匆忙调度,毫无准备的迎上扑面而来的秦军。
玄色的大军像是一片黑压压的帐幔,将燕军完全包裹其中。
燕国这群神色迷茫的战士们的脖颈立刻被刮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毫无准备之下已经有许多燕国战士躺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呼吸。
血线高高的抛入空中,溅开无数血花,原本还为了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的其他燕国战士被喷了满脸。
他们惊叫着像是被驱赶的羊群一般四处逃窜。
转瞬之间,燕军匆忙结成的阵型已经被冲入军队之中的秦军摧毁殆尽。
可这并不是结束,仅仅是秦国攻打的开端!
“站住,都给我上去打啊!胆敢退后之人全都杀——啊!!”正用受伤的长剑砍到一个回头逃跑的士兵而怒吼出声的燕军主帅没等说完话,已经被其他战士打倒。
燕军战士们为了能够比其他人快一步逃脱,全部都急红了眼睛。
他们惊恐之下理智全失,只顾着不停逃窜。
“主帅已死,燕军速速投降!”燕军士兵没有发现他们做了什么,可疾驰而来的李信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立即指挥着身后的一排战士,向无头苍蝇似的乱窜的燕军大声喊道。
本就混乱不已的燕军立刻变得更加混乱了。
有些燕国战士甚至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丢盔弃甲的奔着秦军的方向而来。
骑兵的威力虽然惊人,可骑兵从来不是秦国真正的攻击力所在。
当燕军彻底失去了主帅的统御,而仓惶奔逃的时候,李信已经带着手下统帅的战士们,转头回到秦军之中复命。
李牧已经带着强弩手摆好了阵势。
“放箭!”一声令下,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强弩之中立刻射出无数利箭。
站成三排轮番上弦的秦军弩兵们彻底化身死神,不断收割着燕军士兵的生命,闪着寒光的箭头精准刺入燕军士兵心脏之中,让他们成片倒下。
嬴政和秦子楚坐在庭院之中对弈。
嬴政手持的黑子落盘,彻底封死了秦子楚的退路。
他抬眉轻笑,口中道:“天下已定。”
162.头破血流
秦子楚挑眉斜睨了嬴政一眼,不紧不慢的将两色不同的棋子丢回棋篓里面。
他笑了一声,开口道:“你就这么有信心‘整个天下’都已经平灭了?”
嬴政眼睛瞅着棋盘,帮秦子楚挑拣着棋子,神色温和的说:“楚国失去了项燕,就算有再多精兵也没有用,对王翦来说,此时的楚国和张开大门任由他带着大秦军队进入毫无差别。恐怕过年的时候,寿春已经被攻破了。”
秦子楚露出“你在吹牛”的神情,可他心中已经信了。
事实与嬴政所说确实十分接近,但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将军,楚国又在夜里偷袭我们。现在已经有八十名战士受伤了,他们的士气都很低落。”蒙毅气愤的狠狠拍着桌面。
他显然在为手下的战士折损而感到心疼。
王翦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口中道:“咱们刚刚到达楚地,兵倦马乏。战士们夜里受不住疲累睡过去,让楚军钻空子也在常理之中。”
蒙毅苦笑一声道:“将军,我懂你的意思。可楚军现在显然已经偷袭上瘾了,一次、两次的偷袭已经给我军造成这么大的消耗,这是他们命大还都活着。若是楚军尝到甜头,日后次次都这么做,咱们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王翦拿过地图,展开铺在蒙毅面前,手指在已经攻下的陈邑和平舆一带划了一道弧线。
然后,他平静的说:“立刻撤军到陈邑和平舆两地,搭建防御工事。”
“末将听令!”蒙毅立刻接受了王翦的调遣。
当天六十万秦军军容整齐的匀速后撤,把在城内紧密观察他们动向的楚军弄得摸不到头脑。
“将军,你说王翦这是在干什么?”副将凑到主帅身边,看着城下飘起的黄沙干巴巴的询问。
主帅瞪了副将一眼,直接道:“干什么?秦军这是眼见咱们偷袭成功后撤了。”
副将瞥了主帅一眼没出声,心里却想:谁看不出秦军这是因为咱们楚军的偷袭而后撤啊?我问的意思分明是王翦后撤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但不管是副将还是主帅都没有猜测出王翦要做什么。
过了几日,楚国的探子终于把答案打探出来回报给了他们。
“将军,王翦带着六十万大军在陈邑和平舆一带构筑壁垒,眼见工程就要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