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行刑。
战争和流血,至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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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以后,王城基本平静下来,人们都开始忙于建设家园,恢复战前的生活。对于生活在王宫周围的巫师,亦是如此。尽管他们并没有丢失太多东西,然而生活的心境还是要重新建设一番。
年轻的侍女安静地走进一间卧室,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床头,然后又安静地走出去,自始至终连脚步声都没有太重。爱丽薇娅走到床边,将托盘搁置一旁,挑开立柱床上方的黑缎帷幔。
洛丽安仍然处在昏迷的状态,一个多月来,一直是爱丽薇娅在照顾她。提雅提斯甚至连登门拜访都无,好像是忙得不可开交。爱丽薇娅将洛丽安的手从被子底下小心地抽出,解开手腕处的绷带,然后换上托盘里新制作好的药和干净的绷带,再把它们放回被子下方。洛丽安的伤口已经开始缓慢地愈合,然而要等体力完全恢复,还遥遥无期。
爱丽薇娅按动床头的铃,叫来侍女收走了装有换掉的绷带的托盘。然后起身离开床边,黑绸帷幔再次垂下。
提雅提斯倒也的确在忙一些事情,虽然并没有他给爱丽薇娅的感觉那么忙。确切地说,他是在等别人忙完的结果。
如今他等到了。
由于在伊斯诺攻城战的时候,提雅提斯请求爱丽薇娅提斯和希瑞安提斯两名大巫师召唤了暴风雨和潮汐来对付侵略军,后来又用同样的方法截断了侵略军的补给线,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有功之臣之一。因此,在夏加被正法后,伊里亚希允诺给他一次机会,他可以向王室索要一件东西。而他索要的东西,这一天就能送来。
临近中午,管家通报给他说有人来访。提雅提斯走进会客厅,看到了他意料之中的人。提雅提斯向他行礼,金发红衣的贵族点头示意,然后两人面对面坐下。
“慕洛德大人真是和善,这等小事还要亲自前来。”提雅提斯微笑,眼睛弯起明媚的弧度,“让我简直受宠若惊啊。”
然而提雅提斯口中的“大人”却仅仅只是个青年,深究的话,年龄甚至与提雅提斯相仿。红衣人拿出一叠纸张,并不厚,上面的字迹也很新,看起来像是新整理的。
“提雅提斯,”不同于伊里亚希的湖蓝色眼眸,红衣人的双眼像是仲夏的夜空,深邃而神秘,“王子的允诺只有这一次,你真的确定只是让我给你这些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东西吗?”他的手并未放开那一叠纸,似乎是构成了某种暗示。
提雅提斯笑着摇了摇头,“大人,它对于我来说可是很多问题的关键呢。还要谢谢您肯帮忙。”
红衣人便也不作挽留,将那一叠纸递给提雅提斯。手递手交接的空当,提雅提斯看到一枚戒指闯进了他的视线,戒指上的纹章是一朵雕琢精致的鸢尾。
随后,红衣人便起身告辞。提雅提斯礼节性地送到门口,然后就拿着刚刚到手的东西回到了书房。
展开那一叠纸,纸张略微有些发黄,在阳光下呈现出自然柔和的颜色。黑墨水写的字母流畅圆润,看去赏心悦目。想必抄写的人也是颇有经验吧。提雅提斯的视线缓慢地从上到下移动,看完一张就默不作声地换到下一张,神情显得无比专注。那叠东西不厚,没花多少时间他就看完了它们。然后他把那些纸扔在一边,在书桌前坐下来,想了想,提笔写了什么。
第二天早上,提雅提斯在金宫门口被卫兵拦住,进去通报的人回来后,告诉他伊里亚希愿意见他。提雅提斯跟着引路人从一个侧门走进宫殿,穿过回廊,来到与正殿分离的餐厅。提雅提斯推门进去,看见侍女正端着收拾完了的东西出来,看样子想必是殿下刚用完早餐。来的还挺不是时候。提雅提斯自嘲地想。
提雅提斯朝金发少年行礼。少年的身边似乎还站着一个人,等他起身,才看清了那人铺在深紫色绸缎上的淡金长发和夜空一样的眼睛。伊里亚希站起身,从长桌的尽头走到他的面前。金发的年轻贵族却并没有跟来,仍然站在远远的地方。
“你要的东西已经派人送到了?”伊里亚希走到他面前,率先开口。
“是的,殿下,”提雅提斯恭敬地回答,“慕洛德大人让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伊里亚希愣了一下,瞟了瞟一直站在远处的叶奈。不过随后目光又回到面前的人身上:“那你今天来做什么?”提雅提斯停顿了一下,伊里亚希偏过头,朝叶奈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了然一般地略微欠身,然后离开了餐厅。伊里亚希擦过提雅提斯身边,提雅提斯跟在他的身后离开。
提雅提斯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和人一起这么慢悠悠地走在幽静的长廊上了。夏日郁郁葱葱的花朵已经凋谢,只剩下深绿色的灌木。相比之下高大的树木仿佛是焕发了活力,开始谱写这个属于它们的金色的季节。
白色的细立柱上方是窄而长的扇形拱顶,扇形与扇形交接的地方被雕刻上了精美的花纹。走廊比地面略微高出一些,用白色的大理石铺就了地面。白顶、白花、白柱,浑然一体的纯色走廊左右是满树的灿金色,连接成了华丽的层云。一些扇形的金色落叶落到了大理石地面的边缘,仿佛点缀在白色绸缎上的金花,沉静而高贵。
伊里亚希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步伐不快不慢,提雅提斯就不快不慢地跟着,甚至还有挺高的赏景兴致,好像忘了早上是他自己来找的伊里亚希。然而在看着银杏树叶旋转着飘下的时候,他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前方的少年,以至于在伊里亚希停下脚步的时候,提雅提斯也跟着很精准地停了下来。
金发少年的视线在随着天气转寒颜色变深的灌木上停留了一下就移开,略微侧过头,好像能看见提雅提斯,又好像看不见。“你在这讲过故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提雅提斯当然知道他完整的意思。
“是啊,我在这里跟您谈过很多关于夏加的故事呢。”提雅提斯笑了,他走到伊利亚斯的面前,对上少年湖蓝色的眸子,“您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吗?”
伊利亚斯盯着他看了一阵,提雅提斯的笑容一直保持在一个很恰当的程度,没有丝毫变化。伊利亚斯垂下眼睛,忽然意味不明地抬了抬嘴角。“我不知道。”
“那我讲给您听。”
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银发的青年背靠着细细的立柱一副懒散的样子倚在大理石台阶上,金发少年坐在旁边,双手抱着膝盖。银发青年在说,金发少年在听。
美丽而恬淡。
一片金色的落叶打着旋儿飘下的时候,故事结束了。
“这样的故事,您还满意吗?”提雅提斯轻笑了两声,从地上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
伊里亚希也站起来。提雅提斯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少年的神态变化,如沐春风的微笑一直未消。半晌,少年才抬起头,与提雅提斯脸上的轻松形成鲜明的对比,伊里亚希眼中的是十分认真而且严肃的神色。
“不满意。”轻描淡写,然而没有余地。
提雅提斯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好像大人看着不肯接受现实的任性的小孩子。
伊里亚希皱起眉头,直盯着提雅提斯:“你想代替洛丽安接受判决?给我一个你这么做的理由。”
“不,我并不想代替她接受判决,”提雅提斯摇了摇头,“按照律法,如果她的巫师身份不被放弃,她可是要受比我更重的惩罚呢。不过关键就在于她当初自己放弃了巫师的身份……”
伊里亚希脸色忽然僵硬了一下。
“巫师的准则里规定,巫师与平民犯了同等级的罪,巫师要在本应受的惩罚基础上受更重的惩罚,相应地,平民的惩罚会减轻。”提雅提斯的笑容里忽然多出了一丝轻松的意味,“也就是说,原本犯了通敌罪的人应该受到监禁的处罚,然而因为我是巫师,洛丽安是平民,所以我的刑罚将变成死刑,而洛丽安就不用被判以监禁——如果运气好,可能连皮肉惩罚都会免掉。”
“毕竟,我可是夏加的女干细……”
提雅提斯慢悠悠吐出的话被伊里亚希近乎粗暴地打断:“住嘴!”看见提雅提斯有些吃惊的眼神,伊里亚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立刻恢复到无波无澜的状态,“不要提他。”
“咦,这是命令吗?”
湖蓝色的冰冷视线与提雅提斯调笑的面容重合,后者慢慢收起上扬的尾音。长时间的沉默后,伊里亚希沉声说:“我不会允许的。”
“该判重罪的人本应是官职更高的洛丽安,结果却调过来——你觉得我会允许这种违背常理的判决在我的眼皮底下?”伊里亚希的语气不容置疑,王室血脉里流传的威仪闪烁在视线间,让人不由自主地不与他对视。
提雅提斯似乎觉得眼前的伊里亚希有些陌生,稍微愣了一下,然后莞尔。
“殿下,其实我只是来跟您把所有前因后果都讲清楚,这也算是我对您的责任的一部分……但是我从来没希望过您来改变它。或者说,实际上您根本无法改变它。”
伊里亚希僵住了。
“小鬼,我拜托你一件事——行刑的当天别来。”提雅提斯说着,朝伊里亚希头顶伸出手,然而在半空中微妙地改变了方向,最后落点是少年的肩膀。他朝少年微笑,发丝在不甚刺眼的阳光中泛着清浅的光泽,香槟色的眼眸隐藏在睫毛之下,与身后纷纷扬扬的金色落叶一起,凝结成隽永的旧画,被夹进记忆。
一页翻过,就此结束。
提雅提斯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伊里亚希牢牢地盯着那抹白色,直到再也分辨不出它藏在了金色世界的哪个角落,才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眼泪被控制在刚好的地步,足够湿润眼球,又不会溢出来。
然后他兀自笑了。很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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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雅提斯还有事情要做。离开了金宫,他就直线奔爱丽薇娅的宅邸而去。爱丽薇娅的宅邸比提雅提斯自己的更靠近皇宫一些,所以走过去没花太多时间。到达宅邸之后,仆人们都已经有些见怪不怪,对提雅提斯的造访没表现出一点吃惊。
银发青年优哉游哉地上了楼,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门口,轻声敲了两下门就推门而入。
爱丽薇娅面对着他在房间里,给提雅提斯一种“等你半天了”的感觉。无声地朝黑发女人致意,提雅提斯走到床前,略微挑开黑绸的帷幔。
“伤口已经基本上复原了。”爱丽薇娅将另一边的帷幔束起在床柱上系好,跟提雅提斯说,“你打算让她什么时候醒来?”
提雅提斯抬头看了爱丽薇娅一眼,视线又落回到洛丽安的身上。金发女子的面容仍然显得苍白,好像被冻结了的展览品。
“用不了多久。”提雅提斯离开床头,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估计最晚两个星期也醒了。”水有些热,还隐约冒着丝丝的白气,银发青年晃了晃杯子才喝了下去。
爱丽薇娅看了提雅提斯一阵,最终低下头不答话,也走到桌边倒了杯水。
“您在为难吗,夫人?”提雅提斯似乎颇不知趣,乐呵呵地问道。
“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迎接她。”
“夫人还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啊。”提雅提斯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放到一边,起身离开了桌沿,“那您还明知故问什么?就是给您添麻烦了。”
走到门前,一只手打开门,提雅提斯笑容一片阳光灿烂:
“再见,夫人。”
那天夜里提雅提斯做了个梦。梦里的神殿还没有被烧毁,依旧洁白、坚硬,两旁的墙壁上点着长明灯,雕花的低窗影影绰绰地透露出外面的新绿,高窗里倾斜而下的白色阳光笼罩了高台,高台上的神像安静威严。
自己站在神像后,高台下面有很多人,但是没一个人看得到自己。神像前面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老者,长袍上一贯张狂的红色在老人的气质浸润下也变得安稳下来。那是已经去世多年的盖乌斯提斯。他的面前单膝跪着一个女孩,年龄在十岁上下,短短的金发略微蜷曲地垂在肩上。此时的孩子略微低着头,紫水晶一样的眼睛望向老人脚前方的地面,脸上的表情是肃穆和虔诚。
提雅提斯隐约能听到老人在念诵祷词,但是听不真切。他明白这是因为自己与梦境相隔的不仅仅是时间,更是空间。隔了这样久远的距离,当时人们的心态,怕是他怎么也揣摩不到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他忽然有些好奇此时那个孩子的想法。在这灵魂仿佛都能被洗涤干净的神庙里,她有没有充满豪情和希望地想着,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是怎样站在繁荣的国土顶端凝视忙碌而幸福的人民?提雅提斯饶有兴趣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却怎样也模拟不出孩子单纯的心境。无奈的他只好放弃,然而等他收回思绪,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阳光依然在高窗外照耀,却无法射进巍峨的神殿。老人的动作僵硬在空气中,一动不动地过了很久的时间。神庙里的摆设依旧没变,所有人都纹丝不动地站在之前的位置,厚重的尘埃和蛛网覆盖了他们的面容和衣服,他们好像神庙的一部分,与这洁白的建筑一起见证了千百年的雨雪风霜。低窗已经有些破碎,却仍然没有一丝阳光进入神庙。窗口传来细微的抖动声音,提雅提斯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窗户的缺口飞进来。
是蝙蝠。蝙蝠从窗外的阳光笼罩的地方飞进了神殿,然后在神殿的屋顶上倒挂住,收拢翅膀。提雅提斯忽然明白过来,四周都是白昼,唯有神庙被夜晚笼罩。所以才会让蝙蝠存活啊。
越来越多的黑影从各个缺口飞进,天花板上的黑色区域快速地扩大。黑色安静地扩张,最终遮盖了所有的白色。蝙蝠翅膀带起的轻微的呼呼风声中,提雅提斯站在主神的身后,看见金发的孩子从地上站起来,视线穿过眼前飞来飞去的蝙蝠,也穿过披着红色法衣的长老,直直地看向自己。
蝙蝠振翅的声音忽然弱下去了。提雅提斯原地不动地看着那个漂亮的孩子,孩子也抬头看着他,两个人都不说话,背景是黑色默默地侵蚀白色的天顶。
那白色就好像一种猫头鹰的羽毛。
接着,喧闹的声音传来,天亮了。
赛亚提斯纪年425年10月18日,“有人”告发巫师提雅提斯企图发动叛变,并且拿出了其通敌的证据。板上钉钉,证据确凿。
法官们办事很有效率。10月23日,所有审理完毕,最终判决犯人处以火刑。
次日行刑。
11、Chapter10
十月末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晴朗,高远而清透,白色的鸽子在广场上空盘旋,阳光将它们的羽翼笼罩上暖暖的淡金。与如此自由恬淡的格调相违背的是广场上聚集的人们。人们不同颜色的衣服聚集在一起,广场远远看去就像挤得满满的糖盒子。但是中央的高台下方还是很默契地空出了一个环形的区域,高台上架起了实施火刑用的庞大刑架,此时刑架中央的铜柱的下方堆满了柴草,浸透了燃油。
犯人被侍卫羁押着走上高台,侍卫把他向下一按,青年就跪在了高台上。半透明的阳光像黄金溶液,给犯人肮脏不堪的衣服也镀上了一层亮色,淡化了视觉上的不适感。高台上方没有遮蔽物,完全地暴露在阳光下,高台上的犯人似乎有些不适应地偏过头,试图用垂下的头发遮挡住一些刺眼的阳光。高台下的人们静默无声,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叹息。
侍卫们站成两排,在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通往高台的通道。此时一道冷红色的人影从通道走近,缓步踏上高台的石质阶梯。来人的黑色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额前垂落着镂空的额饰,和胸前的银质徽章一起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