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雅提斯最后一点虚伪的笑意消失,面无表情,“说得好。”
“我从来不是高贵的人,恰恰相反,我深谙此道。”夏加笑了,苍穹一样的蓝色眼睛在夜晚的阴影下仿佛洒落地面的星辰,在淡淡的白光下甚至有几分圣洁,“洛丽安提斯同样如此,她甚至比我更卑鄙。我和她做了一个交易。我们用一个誓言做纽带承载各自的利益,然后各取所需——我,只是在让她履行诺言而已。
“不过我猜,那个交易的内容你一定很想知道;可是我不会告诉你……我是现在唯一一个可能告诉你的人,但是我不会亲口对你说。我要你在结尾的时候知道全部的事情,那样的话你会受到相应的折磨——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夏加轻声吐出最后的一句话,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
“我的话说完了。”隔了一阵,他说,“现在,你可以考虑。”说完,夏加转过身,背朝着提雅提斯。他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在仅仅一步左右远的地方停住。
然后是几声金属滑动的声音。提雅提斯其实可以最简单地动用巫师的法力不近身地杀死他,也避免惹祸上身;但是一种古怪的坚持左右了他的决定,他最终决定,就算是杀,也要亲手用武器杀死他。所以这个时候,提雅提斯左手的匕首刀尖正对着心脏,而夏加纹丝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
“那么就这样吧。”
夏加淡然的表情不受控制地痉挛。四周的白色光圈却没有剧烈晃动,只是轻微左右摇摆两下。
“你这是做什么?”利器拔出身体,牵拉出有一阵肌肉撕裂的疼痛,“为什么不直接对着你瞄准好了的地方刺下去?”
提雅提斯嫌恶一般地扔下了匕首,依旧擎着亮光,走到夏加的面前。“你的命要留着,伊里亚希和很多其他人还要。”香槟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像无机的冰凉的石头,“至少,还要收拾完你们的战场。”
夏加按住肩膀上冒血的伤口,有些好笑地问:“那万一我取胜了呢?”
“和我有什么关系?”提雅提斯冰冷地回答,“我只想你现在赶快消失在我眼前。”
夏加愣了愣,轻轻笑了一下。然而笑容一闪即逝,面容又恢复了恰好的温厚和疏离。他扶住自己左肩上的伤口,不再说一句话,快步走出了提雅提斯的光圈。
身后自始至终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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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肆虐了整个晚上和夜间的暴风雨居然停了下来。伊斯诺城里的人们有些不可置信地打开窗子,朝外探头探脑。道路两旁的低洼地带积满了水,在路边形成两条水带。能积水的地方基本上全都积满了水,侵略军指挥部,那座装潢精致的二层小楼,门前的喷泉里灌了半池子水,干枯的落叶漂浮上来。
侵略军营地的火灾并未引起什么话头,显然,军队的上层做了淡化处理。但是骤然减慢的战争节奏却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侵略军需要时间重整旗鼓,守备军也需要时间喘息。战场上的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停,又拼命比拼着争抢时间。
一星期后,伊斯诺城的攻防战又开始了。仿佛永无止境。
然而止境的这一天终于要到来。
赛亚提斯王朝425年6月初,伊斯诺攻防战进入尾声。一个多月前还处在白热化的战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在于一个戏剧性的变故。
侵略军的补给线断绝。
侵略军的士兵除了少部分来自安里斯群岛以外,绝大多数都来自赛亚提斯王朝本土的各个城镇。而军队的上层则不同,相当一部分高级军官来自安里斯群岛,其余一部分,例如加拉哈德,则是从408年以前就属于夏加一党的王城的军官。这样一支由叛徒和外来人组成的侵略军队,补给运输当然很难在陆路上行进。于是侵略军大部分的物资来源都是海路,运往被侵略军控制的甘督斯、阿金尼等港口的东西多种多样,包括军火、食物,以及人。它们的来源也多种多样,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无论从哪里出发,在接近了赛亚提斯王朝本土的海岸线三百海里左右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遇上诡异的风暴,在几艘船惨烈地沉没后,运送补给的船只开始畏首畏尾。要么是由于“特殊原因”需要耽搁航程,要么就是出于各种考虑,无法出海。
守备军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不再奋力攻打,而是围住城池让侵略军无法逃脱。侵略军在伊斯诺城里弹尽粮绝指日可待。
坚持了半个多月以后,侵略军的粮食储备终于耗尽。这半个月中,走投无路的军队就像笼子里的野兽,攻击强度比之前强了几倍,有几次甚至差一点就能撕开包围圈突围;然而最终除了小股出逃的部队被守备军歼灭以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困兽的力气终于还是耗尽了。
又半个月以后,7月初,伊斯诺城进入了夏季。南方的土地正大片收复,如今海岸线上还被侵略军控制的港口仅剩两个,就是阿金尼和甘督斯。就在侵略军认为他们还可以凭借这两个港口的资源奋力一搏的时候,之前一直以稳定局势为主要任务的莫塞克舰队从背景中驶出。这支夹在甘督斯和阿金尼之间的舰队所处的位置既凶险又无比重要,形势变成这般模样,它一下子就成了侵略军的靶子。所有的矛头全部指向莫塞克舰队,然而这支舰队并未让王城失望,7月的海上清剿中,莫塞克舰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7月中旬,莫塞克舰队开进阿金尼港口,阿金尼的侵略军投降。7月底,莫塞克舰队向甘督斯发起进攻。8月初,在陆军的配合下,甘督斯港口的侵略军投降。
陆地上的侵略军彻底成了困兽,一切来自海外的援助,都被守备军把守的海岸线截断。士气一落千丈。
让这冗长的战争快点结束吧。这是如今所有平民和士兵的心声。
他们没有等太久。
425年9月,羽翼全部被剪去以后,成为“孤岛”的伊斯诺城宣布投降。9月13日,伊斯诺开城门。
424年深秋到425年夏末,将近一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
黎明来了,以鲜血为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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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给城市带来的生命力是令人惊讶的。随着战争结束,第二天就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回到了伊斯诺。他们是战时躲到临近城镇的市民们。他们回来后,城里渐渐有了生活的影子:一些受损失较小的商店重新开张,供应战后紧缺的生活物资;躲在屋子里的人们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和大半年没见的老邻居打招呼。街上又有了纷乱的脚步声,生活还未能完全恢复,然而很快和平就会降临。
侵略军的军官们将被作为俘虏带回王城,现在他们正在守备军大营中被看押,按照计划,今晚守备军将启程返回塞浦路斯。这短短的一天时间,算是一次短暂的休息。
士兵的营地里出奇地安静,甚至连来回走动的人都少了许多。除去必要的哨兵,其他没有任务的士兵多半都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帐篷里休息,几个月在血和泥里翻来覆去,如今终于到了头,也好给他们一点时间来做做力所能及的感慨。
离士兵营帐稍远一些的一群帐篷属于随行而来的巫师们。巫师的帐篷不像士兵,并不几个人共用,因此垂下帐篷的门帘就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个人空间。此时,提雅提斯正待在帐篷里无所事事,厚重的门帘隔远了外面的人声。银发青年在床沿坐下,眼神盯着某一处空气不知多久没动弹。最终打破这几乎凝固的画面的,是某个士兵的一声喊叫。
“嘿,你们瞧!”声音虽然被门帘过滤了大部分,然而词句还是清晰地传进了提雅提斯的耳朵,“那里着火了!”
“是神庙!”士兵中有反应快的说道。
提雅提斯听到这里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掀开帐篷的门帘,顺着士兵们张望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栋高大的建筑物被火光笼罩。神庙周围的空气有点扭曲,树木的枝干和叶子在气浪中模糊成诡谲的绿色。周围围了越来越多的士兵,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直到一个中级军官走来十分迅速地部署了一小队的士兵前去灭火。那些士兵领命而去,没得到命令的士兵被军官赶回了各自该待的帐篷,过了没一会儿又开始议论纷纷。提雅提斯则戳在原地,一直注视着那片火光。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仿佛立刻从梦中醒来了一般,回身取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快速地溜出了营地。
营地到神庙的距离并不近。提雅提斯懂得些骑术,然而战争期间城里仅有的马匹基本上都用作了军马,不是死了就是在营地里。他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朝郊外的神庙赶去,同时注意沿途的行人和马匹。幸运的是,走了一阵以后遇到了一个愿意将马匹借与他的市民,提雅提斯匆匆道了谢就快马加鞭地往沐浴在火光中的神庙奔去。
等他到达神庙时,他看到那些被派来的士兵正在很辛苦地抬水灭火。然而着火的时间显然已经有一段了,找不到最初的火源。外墙和柱子都燃烧着,一些白色的石头被熏得发黑,很快就要断裂。神庙像要被火焰吞噬,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塌掉。
那些士兵也看出来了这些,除了几个年轻人还在不懈地挥洒力气,稍微年长些的都放下家伙远远地站在一旁,好心点的还叫着那几个孩子。
提雅提斯追到门口,看着火焰中间那道极窄而且形状不定的门缝,犹豫了一下还是迈上了台阶。身后一个士兵大声叫住他,然而他脚下踌躇了一下,然后更抓紧时间跑上了台阶,冲过炽热的大门。
大厅里遍地都是火焰,好像到了地狱的最深层一般。在一片纷乱的红色中,提雅提斯才站了几秒就感到毛孔里冒出的汗像要把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干。他知道耽搁不起,更加快速也更加仔细地扫视四周,最终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
神殿里燃着的火焰包围了高台,想必最初的燃料就是和长明灯里所放相同的灯油。两旁的大理石雕像显得狼狈不堪,不是被熏得一块一块黑,就是倒在地上碎成几块。唯独位置最高的主神雕像得以幸免,仿佛是故意为之。而就在雕像的脚下,提雅提斯的视线中跳动着一抹厚重的红色。
红色长袍上绣着精致的提花织绣,暗红的细线在火光下隐隐泛着光泽。衣襟上别着一枚银质徽章,是王室的图纹,在红色绸缎上尤为显眼。层层叠叠的布料平摊在地面上,仿佛一朵重瓣扶桑,而花蕊处的一抹金色就要被燃烧着的落日吞噬殆尽。
辰砂一样的长袍在提雅提斯眼中变得无比刺眼。大殿里的火势仍然没有减小的意思,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断裂的噼啪声。提雅提斯环视四周,眼看神庙的倒塌已经是必然,此时只有想好怎样离开才是上策。他的视线穿过高台下方的火焰。
洛丽安仿佛神殿的祭品一般,安静地陈列在高台上。两把匕首各从一只手腕穿刺而入,将人牢牢地钉在高台上。伤口处的血液渗透了同色的长袍,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留下蜿蜒的印记。提雅提斯尽量小心而快速地移动着匕首,而就在他扔掉它们时,上方一块带着火焰的石块猝不及防地掉落下来,砸掉了主神雕像的手臂。
提雅提斯抱起地上毫无生气的身体,长袍的拖尾在地面上划动,他甚至没仔细想这身巫师长的长袍是怎么到了伊斯诺的。神殿的穹顶摇摇欲坠,石料轮廓改变的地方不断地掉落下燃烧着的碎石块,让提雅提斯必须处处小心。火舌向他逼近,温度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仿佛呼吸就会被灼伤喉咙。他一边小心地闪避着上方的落雷和脚下的陷阱,一边寻找着离开的突破口。殿门倒塌了下来,整个神殿立刻变成了仿佛动物口器一样的东西,只等它收拢,猎物就无处可逃。
又有石块掉下来。地上的火苗几乎要连成一片,提雅提斯连找到下脚之处都甚为困难,如果说还要顾及洛丽安身上长袍的拖尾实在有些困难。一点火苗蹿上了红色的长袍边缘,两种红融在一起,提雅提斯一瞬间仿佛置身于庞大的扶桑花田。
那一定会是日落之处极美的景观。
匆匆踩灭长袍边缘的火苗,提雅提斯清醒地明白他们撑不了多久了。然而建筑并不同于奶油雕成的蛋糕,想要在它身上撕出一个突破口同样不是提雅提斯所能做到的。他只能一边向神殿边缘艰难地移动,一边在墙壁上寻找可供逃离的缺口。不幸的是,石墙基本上变成了火墙,有缺口的地方一定也有火焰在燃烧。
怪物的口器慢慢收拢了。提雅提斯似乎有了一种命丧于此的觉悟,索性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巧的是,先前他拼命闪避,才躲过一次次从天而降的危机;如今他不作任何反抗,反而那些天上落下的火苗都离他远远的。就连脚边的火焰,似乎也安分了些,与他的衣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再紧缩包围圈。
巧合持续了几十秒,还是结束了。殿顶疯狂地垮塌下来,即使提雅提斯现在想离开,也已经被封死了前路。火焰和石块像高墙,将他围在了中间。温度越来越高,皮肤仿佛要融化一般。即使近在咫尺的景物也被扭曲了,提雅提斯低头看见洛丽安苍白的面容在火光中颤抖着轮廓。
就这么结尾了,真是烂得不行的故事。提雅提斯心想。眼珠几乎要被烧着,但他还是坚持睁着眼睛,最后至少也要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他想。
然而紧接着他就被泼了一盆冷水。也许不是一盆,是很多。眼睛受到水的刺激条件反射地闭上,他感觉水很凉,而且流了很长时间。等他睁开眼睛以后,四周那些咄咄逼人的墙壁安静了。
他身旁的火焰消失,灰黑色的石块上升起一缕细细的灰色烟雾,直直地上升入空气。不仅是他四周,神殿内的大部分的火苗都被扑灭,剩下的一些也基本上奄奄一息,不成气候。提雅提斯打了个哆嗦,冰凉彻骨的水珠还在不断地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淌,被水渗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又湿又冷。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金发女子,却发现除了自己头发上的水滴到了长袍上以外,洛丽安自己身上是干的。
“你还要发愣多久?”矜持带着点严厉的声音传来,提雅提斯抬头,看见站在被烧空了的石墙外面的一个中年女人和几名侍从。女人约摸四十五岁上下,黑色的长发被十分严谨地盘成了发髻,深色披风下的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的手杖,手杖顶端有金色的花纹。
提雅提斯这才回过神来,迈出废墟,走到中年女人的面前。“爱丽薇娅夫人。”提雅提斯因为手上抱着洛丽安不方便行礼,便只朝爱丽薇娅提斯点头示意。
后者却把重点放在了提雅提斯怀中的伤员身上。她从披风里伸出手,按在洛丽安颌下的位置上,停留了好一阵才松开手。“应该还活着。”她上下打量了洛丽安一阵,补充道,“不过也离死不远了。”
提雅提斯当然明白爱丽薇娅的意思,一个侍从牵来一匹马,提雅提斯顾不得手臂几乎麻木,飞快地上马往营地赶回去。到了营地,按照其本人的提议,提雅提斯将洛丽安暂时安置在爱丽薇娅的帐篷里。安顿好以后,提雅提斯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处理洛丽安手腕处的伤口。虽然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但是即使能活下来,恐怕也要休养相当长一阵子。
提雅提斯道了谢,离开爱丽薇娅的帐篷。爱丽薇娅也算是半个医生,有她在洛丽安不会有事。
而他自己,他要去做另一件拖了很久的事情。
——两个人都活着,是该把一些事情搞清的时候了。
10、Chapter09
赛亚提斯王朝425年9月14日,伊斯诺收复后的第二天,守备军除少量驻守军队留在伊斯诺以外,其余军队启程班师。回到王城的一路上,沿途不知收到了多少鲜花和掌声。
9月15日,由135位大臣组成高级军事法庭,审判作为俘虏被押解回王都的侵略军军官。
9月30日,审理完毕,最终意见是十二位高级军官中,夏加判处死刑,将被毒酒赐死;其余十一人判处流放,永不得再回到赛亚提斯帝国本土。判决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