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人莫见怪。老奴问及令慈,无意冒犯,只是想知道,以大人自小的耳濡目染,对一些疑难杂症可有施救之法?”
苏允不露痕迹的皱了皱眉头。
“家慈医术很好,但我素不精于此道,只略知皮毛。若白公有所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请说来参详?”
当然不会真的相信,白玉延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为与他参详什么病症医术,但此时此地,亦无需计较什么,且看他作何道理。
白玉延目中赞赏之意十分明显,点头笑道:“苏大人果然好气度。”
这句称赏又不知从何说起,苏允却不理他,白玉延自接道:“是有这么一种症状,平日也无甚大碍,只是三五不时人会突然浑身发寒,冷汗不住,而后休克昏迷,不知能不能再醒来,十分凶险。”
“这……”
苏允心下蓦的一跳。
“这是重伤之后未能痊愈的后遗之症。”
白玉延轻轻“啊”了一声,“果然。”他道,仿似确定了什么般,依旧满面温和微笑,问道,“苏大人可知这种症状要用何法相解?”
苏允隐隐想到什么,略有沉吟,道:“此症无药可解。”
“是么?”白玉延略显出失望之色。
“除非——”苏允看着他,虽已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圈套——以白玉延之能,怎会不知他幼年拜师学艺之事——但并无犹豫的仍是说了下去。
“除非是数月连续饮用纯净无染的生人之血,并用天白老人一脉所传的上古修仙之法推宫活血,才可痊愈。”
白玉延一直目凝苏允,此刻听见他说出此话,不由向他一笑,灼灼眸色盯紧他的眼。
“世人皆知,天白老人方外高士,仙踪难觅。苏大人,以你之见,这世间除了天白老人之外,可还有人能行此治病活人之法么?”
“有。”苏允道,仍旧没有丝毫犹豫,“我可以。家师正是天白老人。”
他看着白玉延,顿了一顿,一字字问道:“得了此症之人,是谁?”
133.真相
“有。”苏允道,仍旧没有丝毫犹豫,“我可以。家师正是天白老人。”
他看着白玉延,顿了一顿,一字字问道:“得了此症之人,是谁?”
白玉延没有立刻回答,其实这答案已不需他来挑明。
看着面前这年轻男子略显苍白的面容,他心中愈发笃定,笑道:“苏大人,老奴敢问一句,无论此人是谁,苏大人可愿出手相救么?”
苏允凝视他片刻,忽然摇头。
白玉延愣了一下。
“不。”却听苏允低哑的嗓音吐出一个字。
他仍在摇头:“不,这不可能!”
“苏大人……”
白玉延有些震动的看着苏允,诧异于他的失态。
“这不可能!”苏允的手掌握紧,仍在冒着热气的瓷杯传出咯咯的响声似乎就要被他捏碎,“归元丹加上养血丸的药力,他不可能会得此不治之症!”
男子难以置信的神色令白玉延亦有些动容。
谁说苏允铁石心肠,似这般痛心疾首模样,说他对君上无情,谁会相信呢?也许,他只是比世上所有人都更克制更隐忍罢了。
“苏大人,”微笑慢慢自白玉延唇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凄然之色。
“你有所不知吧?已过了这么久,归元丹药力早已失效了,而养血丸……倘若是用童子的颅血制成,连服十八日之后,致命之伤本可痊愈。只不过……”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只不过君上知道药方后便阻止玉臣这么做了。所以只是取了山中灵猴之血服用。也因此药力大减,才会留下此后遗的不足之症。”
苏允的身子晃了一晃。
“你……说什么?”
白玉延有些不忍看他的脸色。虽也料到此言一出,似面前这男子的仁心善德,必会为此前误会愧疚难受不已,但仍旧想不到,他此刻脸上再也掩饰不住的痛苦表情竟连久历世情的自己亦会觉得微微心疼。
白玉延叹了一口气道:“苏大人方才说是受了右丞韩丹林大人所托请求君上回宫,但其实君上重伤之后久病不愈,十分虚弱,所以,拖了许久不能见外官,以防流言四起,对朝局不利。也因此,苏大人背负了女干佞惑主之名。此事前因后果纷乱芜杂,老奴得知之后亦觉匪夷所思,震惊不已……”
苏允突然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似想起了什么,茫然的回头,目光落在白玉延的面上,声音飘忽。
“带我去见他,可以么?”
白玉延亦站了起来,点头道:“老奴来见苏大人便是要请你去为君上疗伤。”
苏允垂下头去,深吸一口气,再抬起。
“走吧。”这男子道,苍白面色依旧,只神色间已恢复沉静,又是惯有的波澜不惊。
经方才失态,白玉延已看透他心中起伏,想了一想,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并非要故意令他再受重挫,但这真相早该明言。
至于为什么不说,白玉延心中摇头一叹,这些年轻人即便再如何天纵聪明,遇见情之一事,亦是难免犯糊涂。
将书简递到苏允面前,白玉延刻意放缓的语声,似乎生怕如果说得太急,面前的人会更加承受不住。
“这封信,是令尊托十四王爷给我转交于你的。两个半月前,你的双亲就已从东覃古城回到泸县。他们亦把你的妹妹苏敏接回身边。君上有令,无论任何人,都不可再动苏家的人分毫。”
两个半月前?
苏允的身子又是一晃,不由自主的,手抚上心口,扣紧,更紧。
那是……在他还没有入习风院之前的事?
134.为什么
看到戚玉臣自寝殿内出来,洛焰才肯将拦在殿门口的手放下,脸上表情却颇为尴尬。
毕竟被自己硬生生拦下的人是大总管的师傅。洛焰知道,若在皇城禁苑之中,便是戚总管也是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俯首听命的。
戚玉臣的脸色自今早开始就失去了往日的淡雅和煦,变得有如这南方冬雪之前的阴霾一样,说不出的压抑沉闷。
“师傅。”他行礼依旧一丝不苟,但人正面挡住殿门,那意思十分明显。
“怎么?”白玉延望着这个小徒弟微微一笑,“连我也不能进去拜见君上么?”
“不。”戚玉臣垂首道,“师傅要入殿随时都可以。只是他,”他一指老人身后的男子,“君上有旨,苏允不得见驾!”
“哦?”
白玉延亦有些惊讶。
竟是这样决绝么?连自己亲自带人来都不肯见?
既如此……
白玉延退后一步,向苏允道:“苏大人,请委屈一下,暂候片刻。”回头来,不算特别严厉的眸色却令戚玉臣不敢直视。
“让开,我单独见驾。”
“是。”
戚玉臣连忙侧开身形。
白玉延穿身而过时,在这小徒的前面略停了停,“翅膀长硬了,连做奴才的本份都不知道了么?”
自出师以来,这样严厉的责备还是第一次。
戚玉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师傅,徒弟只是遵守君令而已!”
还敢强辩?
白玉延眼风扫过,声音依旧平淡,却令跪在地上的人良久未敢站起。
“遵守君令?国事为重,这点道理你都不懂?不好好劝服君上爱惜身子,你倒是也敢把治命良医挡在殿外?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好生跪着,仔细想想为师的话吧。”
洛焰僵在殿门口,直等到白头老公公进去有一阵子,也还是不敢上去搀起他的玉臣,或是安慰他些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焰心中忐忑。
此时此刻,玉臣的脸色更加难看,而站在廊下的苏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洛焰心想,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么?自从苏大人来到丹宫之后,似乎这里就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
唉……
“为什么?”
戚玉臣跪着,忽觉门前光线一黯,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没有抬头,也知道问他这句话的人是谁,和他想问些什么。
“为什么?”
苏允又一次问道。戚玉臣一动不动的直身而跪,目不斜视,就如同根本未听见只言片语一样。
“为什么!”
苏允低低的声音嘶吼出来,一把扯起戚玉臣胸前的衣襟,“你也知道的,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要让我误会!”
戚玉臣慢慢抬起脸,看着眼前这个怒不可遏的男子,笑了。
“为什么?苏允,你竟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苏允看着他,抑制不住的微颤了身躯,声音亦是发抖:“告诉我答案,他到底为什么要骗我!”
“苏允!”
戚玉臣一把推开苏允,怒吼出来。
“他骗你?他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根本不知道我软禁你父母的事,也根本不知道养血丸的药方里究竟有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都是我一手做的。是你,你不肯相信,却怎么还有脸来说是他骗了你!”
苏允呆立片刻,垂首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解释?”
“解释?”戚玉臣忽而大笑,“解释什么?解释了又怎样?你就会完全信任他了么?如果你有一点点真心,那么,你不会怀疑他。苏允,他要你的心,你懂么?他知道了这些,隐瞒你这些,都是因为怕你走,你懂么!懂么!”
苏允退后几步,摇头,再摇头。
“不……不!如果他告诉我,我会留下来的,我会……”
“留下来又有何用!”戚玉臣吼出来,“留下你的人,你的心里放得下那个女人么!你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用那些孩子的血么?不是因为慈悲,不是因为怕你知道会愤怒阻止,而是因为……”
哽咽的声音一顿,戚玉臣声音颤抖,泪水涌落,不能成语。
“而是因为他贪恋你的温柔,因为他太了解你,知道如果你晓得他可以痊愈,你必定不会再如此对他!”
血色已从苏允的脸上全然褪去,戚玉臣的话仍利矢一般的透心刺来。
“苏允,那段时间,他有多么害怕失去你,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么?铁石心肠如你,也该有眼睛吧,为了留下你,他一天天走向死亡而在所不惜,而你,却真的能忍下心肠用那样的话伤害他!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如果可以,我真想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135.如此痛
“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戚玉臣失控的怒吼传入殿内,回音阵阵,斜卧床内的少年不由轻轻蹙起纤长秀眉。
“白公,玉臣近来……”
白头的老太监听那说了一半的话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心中不由一紧,道:“玉臣不知分寸,是老奴教导无方……”
“也没什么。”少年淡淡道,“你去说说他好了,也不必太过苛责,寡人喜欢他,只要他明白内侍的本份就好。”
“是。”
白玉延纳首而拜。
这最后一句话虽然很淡,其中的意思却很明白。倘若再如此泥足深陷,不知道该有的本份,便不能在身边留了。
老太监直起身向上看了一眼,床榻之上,少年君王姿态慵懒,虽有病后孱弱之意,那双眼却寒凉如故,不能亲近之貌。
“白公,”亓珃淡淡道,“你去让苏允进来吧。你说得很对,任性也该有个限度,寡人毕竟是一国之主,不该被这些琐事缠住手脚身心。这,还要多谢你的提点。”
“老奴惶恐。”白玉延方要起身,听见此言不由又跪倒在地道,“君上天纵聪明,这些些小事,原不必老奴来多嘴。”
亓珃伸手向上示意,白玉延站起身来,见他嘴角含笑,盈盈美目看着自己,不由也是心中一动。
“白公,父王说天下能直言谏君者唯有你。所以,即便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你对寡人也还是要如此才好。寡人……我一直当你似长辈一般看待。”
白玉延眼角微湿,却是笑道:“君上,老奴惶恐。”
亓珃倾身过来,拉住他的手,将脸孔放在这双经受岁月磨砥的粗燥大掌之中。
“白公,这些日子,我觉得好累。父王曾说,无论外貌心智,我都占了世人之先,若是吃亏,便是太过好强。我是不是争胜得过了?”
白玉延感到掌心中有微凉气息传来,心头微微一冷,仍是微笑道:“君上的意思,是以为此前种种都只是因为得不到而不甘心?”
“难道不是么?”亓珃的声音传自掌心,略带暗哑。
“也许吧。”白玉延将掌心中的小小面容捂得温暖了,温和道,“但是我看苏允对你,却像是动了真心。像他那样沉静从容的性子,方才只是听说你的病情便已那般失态,现在又被玉臣这顿数落,更不知是如何光景了。”
亓珃微微抬起了脸孔来,神色十分淡漠。
“他那也不过就是内疚罢了。”
“既然有内疚,便并非无情。君上……”
亓珃挥挥手靠回枕畔,“白公,你不了解他。”
“哦?”白玉延却是一笑,“老奴从不见君上对谁如此上心,看来君上对苏允也并非能一下放得开的。”
亓珃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一缕怒意在眸中微闪。
白玉延最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此刻却似浑然不觉,依旧笑道:“那也难怪,苏允其人,无论相貌人品,都是世所罕见。奴才倒有一比,在此红尘俗世,他的人和品正如一支青莲。君上长在深宫,终日与权谋为伍,如今更要执掌朝野,在列强环伺之下支撑一国,这双眼早已看惯污秽风尘,难得见到这样干净纯粹的美景,惊鸿一瞥之下,一见倾心在所难免。”
“君上,”白玉延慈爱的笑容如冬阳般温暖,虽然半跪与床畔仰视而望,却分明带着长辈的关怀,“先王常赞君上慧眼识人,眼光独到,这一次,也不例外。”
亓珃在那温和注视下微垂了眼睑。
“白公,不要说了。”
白玉延微微笑着,“君上方才让我直言不讳,这剩下的几句话,老奴斗胆,冒死说了吧。世人都道自古君王无真情,但其实,并非不想,而是不能。千载最难帝王业,但帝王也是凡人,谁会不想‘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白玉延顿了一顿,见那少年君王将脸偏向一侧,烛光熹微,看不清此刻面上神情,只听幽明嗓音倦倦道:“白公,我是羡慕父王的,因他有你。”
今日不断提到心中那个人,白玉延终忍不住泪落下来,却只是一滴水珠在眼角滑落,很快消失无迹。
他仍是微笑着道:“君上不必羡慕。其实,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也许,只是缘分未到罢了。”
亓珃摇了摇头:“我不相信缘分。从小到大,想要的我会自己去取去争,即便那叫做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