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丹林见他手中拿着一封插了三支翎毛的白色信笺,知是八百里加急军报,这已是五年未遇的情景了,不由脸色都惊得变了。
“李将军,可是边关出了大事?”
李非凡却很沉着,摆一摆手道:“韩相莫慌,事情尚未确定,待我入内向各位大人细说。”
韩丹林才知自己失态。身为一国首辅,竟尚未听明敌情便已自乱阵脚,当真汗颜。他忙稳住心神,脸上亦回复平常神貌,向房内示意:“李将军,请!”
李非凡说得简明扼要,即便对军事不太了解的文臣亦把前因后果听得明白。
当今之势,云帝居上,各国自立。
数百年前,第一代云帝统御寰宇,分封列国于功臣。如今十五大宗国中,逻、蔺、乾最强,钦、虞尚能自主,亓国与靠封水为屏障的浦国,则都需依附云帝才能保得领土周全,而其他八个弱国早已被三大强国瓜分殆尽。
在这三大强国之中,又以不崇虚浮文饰而尚真才实干的逻国最为强盛。逻国在亓国之东,觊觎这方南国肥沃土壤日久,只不过碍于云帝钧旨,才勉为其难,在新主登基之日与亓珃订下盟约,以东岭为界,岭东西三十里不设兵营,两国百姓互通有无,永世交好。
但李非凡带来的消息却正是东岭复源城的了哨传过来的,说的是近来岭东似有大批人马集结汇合。前往逻国行商的亓国百姓亦有回报,说那里的开鲁城中可见兵士巡逻,气氛与往常大异。
“难道是逻国又想开战?”
众人面面相觑听闻此消息都震得有些发懵,谢丰到底三朝元老见得波澜多了,将那军报从头到尾细看一边,抬头来沉声问李非凡。
李非凡十分沉着,拱一拱手道:“谢相这般猜测也不无道理。但毕竟对方尚无任何实际举措,我等也只是猜测。”
“难道非要对方打过来才是实际举措么!”兵部侍郎元嘉年轻气盛,颇为不满的道,“逻国国主逻忻穷凶黩武,听闻去岁刚刚与乾国决战大胜而归,将其十八州郡纳入国土,乾王为保王位不得不向云帝求助,也只落得裂土进贡的下场。看当今之势,竟连云帝似亦弹压不住逻忻的狼子野心。而我大亓多年来一直是他嘴边肥肉,他无一日不想一口吞噬!”
“元嘉!”兵部尚书骆均薪喝了一声道,“注意你的言辞!这说的是什么话,徒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大亓五年来养精蓄锐,拥兵百万,如今即便再与逻国开战,也未必就怕了他!”
韩丹林摆手制止二人再说下去,听这些言语颇有些颠三倒四,难不成战未开时,自己这边的军务要臣已是怕得乱了阵脚?
他细想一下,云帝威慑之力仍在,按理逻国不至于无故撕毁盟约,挑起战事,但以逻忻这一两年的激进作为,在毫无准备之下冒然进取西进一举剿灭亓国再向云帝假意赔罪也不无可能。
左思右想心下更是惴惴,不由抬眼去问李非凡道:“李将军,以你之见,我等应该如何应对?”
李非凡所虑也与韩丹林不相上下,既搞不清逻忻的意图,又不敢贸然决定在东关增兵以防万一,是以一接到奏报立马奔赴中枢。此刻见几位内阁六部大老骤听烽火都吓得有些腿软,不由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头。
“韩相,谢相,几位大人,事不宜迟,我等不如赶快求见君上,将此事来龙去脉回禀明白,听候圣裁决断,如何?”
众人皆不约而同点头,老臣谢丰拄着拐杖先一步站起身来,“正该如此。这时分君上应在寝殿用膳,不过兹事体大,我等免不了要请罪打扰圣驾了。”
“是。”
众人纷纷站起,随着两位宰辅快步向内廷而去。
140.谋划
亓宫的规矩,外臣不得入内廷。但祸起边疆,确实兹事体大,连芳听得小太监的传报,亲自出来迎接众位内阁重臣。
不过天色已晚,是否在此刻得见天颜,即便连芳也不敢善作主张,只把人领到寝殿的仪门之外,自己急匆匆进入禀报。
韩丹林等人看大总管进去多时不见消息,又等了许久,才见连芳慢慢踱了步子过来,却是躬身赔了个罪道:“奴才该死,害诸位大人久等。君上刚刚用完膳,我才得便回了话。君上说,知道了,请各位大人回去吧。”
什么?!
诸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干等了这多时,却没料竟是这般结果,顿时都傻了眼。
“连大公公,”还算韩丹林沉得住气,勉强笑着问道,“敢问公公有否将加急军报交予君上过目?”
“当然!”
连芳很不客气的接口回答,那语气颇有些被得罪的意思。毕竟他也是宫中久伴君侧的老人了,又哪里是那不知轻重的人呢?
韩丹林一时语塞,去看谢丰。
谢丰亦有些茫然。
李非凡虽是枢密院长官,军中首脑,但毕竟与这些常年议政阁臣不同,对君前奏议不甚明了,因此这时更加不知所措。
连芳看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躬身行了一礼道:“各位大人,请出宫回府吧。酉时已过,宫里也该下钥了。”
众人见他已显出不耐之意,知道无回旋余地,心中惴惴,却也不敢再久留,只得由小太监领着出宫门而去。
寝殿之内。
宫人方方撤去晚膳,连芳送完各位宰辅重臣回转来时,见亓珃已洗手净面。他忙走近去,接过小太监托盘上的茶碗上前伺候。
“君上,这是君上离宫期间,陛下自帝都捎来的云丝茶,对健胃消食最好,君上尝尝?”
亓珃“嗯”了一声,伸过手,连芳忙把茶碗轻轻放在他的掌上,见他另一手随意的将那道八百里加急军报抛在一旁。
茶碗抿在唇边,也只是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白皙细长的脖颈跟着手腕落下的方向缓缓垂下,亓珃将茶碗推远,一手移过一份奏折,在灯下细看。
这是一份比那八百里军报要详尽具体得多的密奏。
早在三日前,东岭暗卫便已将此密奏传入深宫。逻军兵力调配,如何部署,开到何地,这封写得密密麻麻的奏报中皆言之甚详。
亓珃自案前抽屉中抽出一张手绘地图,目光盯在东岭以北处的某一座城池微蹙长眉。
若以为他人在丹宫,朝中诸事都不理会那便错了。
这些些琐事,也不过就是半日功夫便可处理得掉。真正动摇国本危及社稷的事,他无一日不察知微豪。
只不过,所用的方法非那些爱讲仁义道德国体规矩的朝官所能想象得到罢了。
脚步声响在门外,亓珃没有抬头,“是柳严霜么?进来。”
连芳见是要议正事,向左右示意,殿内宫人皆随他退出门外。
柳严霜几步跨入殿内,单膝跪倒:“末将拜见君上。”
也不用等亓珃再行吩咐,利索的奏明情况。
“逻都暗探传来消息,果不出君上所料,逻忻已调十万兵马赶赴东岭,在重挫乾国之后,果然便要对我大亓出手了。”
亓珃对逻忻了若指掌,即便不得暗探回报也所料不差,似未听见柳严霜说话,仍是以手支颐,微蹙了眉间若有所思。
柳严霜禀告完毕并不见座上人回答,微微抬眼。只见明亮烛光将少年的侧脸映在案几之后的帘幔之上,纤秀轮廓,长长睫毛翘若蝶翼,看得人心头一跳。
柳严霜忙垂下眼,哪敢再去多看。
亓珃一时想毕,抬眼道:“派去帝都的使臣明日应该到了吧?若有消息,立刻报于寡人知道。”
“是!”
柳严霜忙应一声,心中暗道,亓国地处云河之南,此去帝都最快的马也要五天,好在国主料事如神,方方得知东岭异动便立刻派出贴身心腹为使,若及时将消息传入帝都,逻忻想要隐瞒调兵乘机入侵之事便不能得逞。
又听亓珃向外唤道:“传余风。”
门外连芳立刻应命而去。
移时,金吾卫统领余风气喘吁吁而至。进殿尚未跪稳,便听亓珃吩咐:“余风,你即刻出发,换马不换人,将此玉牌,”手指轻点案头一圆环碧青之物,“送往阗郡风子离手中。”
“风子离?”
余风与柳严霜都吓了一跳。
“不错。帝国五虎上将之一的风子离。”
亓珃淡淡语声仿似在说什么平常事。
“现他正坐镇阗郡,统领十五万帝国大军。柳严霜,安排东岭暗卫接应,等余风一到便让他换上云帝贴身近侍服饰,以此玉牌口宣云帝诏令,命风子离即调所辖精兵往亓国东岭坐镇。”
“这……”
柳严霜与余风皆脸色一变,互望一眼,虽都明白国主此举何意,但都觉匪夷所思,一时被震得呆了。
“怎么?”亓珃微挑长眉,目色清冷,“你们怕了?”
“不!”柳严霜回过神来,立刻叩首于地,“我等追随国主,肝脑涂地都是本份,绝不敢言畏!”
余风亦拜身而下道:“金吾卫追随国主,万死不辞!”
亓珃淡淡一笑:“起来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柳严霜心中确有疑惑,未料他如此洞察,向上看了一眼,顿首道:“是。君上,末将以为,如今我大亓也已练就雄师十万,倘若逻国真的开战,我军亦能挡上一挡。而况我使明日便到帝都,陛下得闻此事,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又何必……何必……何必在此时……”
“何必在此时假传帝令,调动风子离?”亓珃替他把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柳严霜以头触底不敢再多说什么。
亓珃微微哼了一声。
“李非凡的那些兵,这些年练得也算很好了,只不过,比起逻忻的来……”
摇一摇头,没必要再说下去。
实力决定胜负,事实大于雄辩。这些下头的臣子们若非错估形势,便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奢望。
亓人文儒羸弱,五年练兵便想抵挡素以铁甲猛骑傲世的逻国大军,不是痴人说梦又是什么?
“从国都领兵东进,抑或等陛下出手,赶过去时怕也都晚了。若不出所料,逻忻很快就会动手。”
柳严霜与余风不由自主都“啊”了一声。
所谓动手,便是突破复源城领军西来。
亓国不比有封水为屏障的浦国,一旦东岭被破,敌军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可长驱直入,直捣国都。又两军实力相差悬殊,那么以逻军的嗜杀之名,沿路城池无不会遭遇屠城之难!
柳,余心中大感忐忑,却不明白这少年国主何以能用如此平淡语气说这等国难危亡之事。
亓珃挥手:“去吧。传令阗郡之事除了你们二人,若有第三人在事成之前知晓……”
冰灯寒瀑似的眸光自人面上拂过,两人尽皆心底一冷,这后半句话不说自明。
“末将谨遵君旨!”
二人齐身拜倒,叩头有声。
141.帘
连芳送走柳,余二人,料想今天之事已毕,便令左右将内外宫门关阖。
他在廊下等了一阵,见有一盏宫纱灯引着一条青色修长人影向东面暖阁而去,这才折回身来到内殿。
方要开口禀告,抬眼却见坐在案前的少年微蹙长眉,面显不豫之色。
连芳吓了一跳,忙上前问道:“君上,可是身上不妥?”
亓珃近日体力已恢复许多,只没料到这一顿思虑筹划伤了精神,胸中只觉窒闷,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妥,摇一摇头也懒得说话。
连芳瞧他额上渗出细密汗珠,更加心惊,忙出去令小太监从东暖阁中端了碗,回来跪在地上递给亓珃:“君上快些服药吧,苏大人已到了,在阁中候驾。”
亓珃端了那碗过来,依旧是满满鲜色液体。
愣了一愣方才拧了眉一口气喝下去了,胸中窒闷顿时一减。他扶了连芳的手站起来,缓步走到东面配殿。
一道帘幔落地垂挂,室内烛火摇曳,俏静无声。
亓珃挥手令连芳退下,自己慢慢走了过去。
烛光晃晃,慢慢的在那道淡色帘幔上勾勒出他的人影,但那挂了整整一壁的幔子料质刻意的异常厚沉,即便近在咫尺,对面的人应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亓珃望着自己的影子出了会儿神,方才在帘前的一张锦榻上坐了,穿过厚厚阻隔,慢慢的伸过一只手去。
立刻,这只手被人握住了。
那个人的掌心很暖。
依旧,很暖。
亓珃闭了闭眼,将身子在靠背上舒展,帘后传来男子低沉却清朗的声音:“臣,苏允见驾。”
亓珃没有说话。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并没有说过一个字。苏允也不再说什么。
掌心微热,一股浑厚绵长的内力通过五指的交触传了过来。
帘幔一动不动的垂着。
过一刻,亓珃微睁开眼来。烛火摇晃,带来一阵恍惚,似乎是有什么在撩拨帘角,想要掀开这重阻隔。
他……仍想要见自己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
其实只要掀开这道帘幔便能如愿,但那个男子即便当初是那般渴望,却仍旧没有做过一次这样的尝试。
心里明白会是这个结果。毕竟,这一个人,他太熟悉和了解了。也正因此,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而这样的安排,让亓珃安心。
也许只是时间。
给他时间,一切都可淡忘。
男子推助过来的真气在体内流转,引领方方服用下去的净血,滋润伤后虚弱的身体各处。
与往日略有不同,有一股恶心之意随着那股流转慢慢升腾而起。
亓珃皱起了眉头。
近一个月以来,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过去的每一日,苏允的推宫活血都能令他经络疏通,四肢百骸无不舒爽。而今天却有些不同。
抚着腹部压了几次,那呕心之意却愈发明显,亓珃不自觉的便想要将手错开,以阻住那股仍自源源不断输来的强烈真气。意方动,忽而却又想到,运功之中不能轻易打断,否则运功之人会有走火入魔之忧。只得又硬忍了一回。
又过片刻,却到底撑不住,俯身便呕出了一口污物。
掌中顿时一凉,凝神运功中的男子似乎吃了一惊,“怎么了?”
“唔……”
亓珃皱着眉按住腹部,仍觉恶心不断,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上,怎么了?”
苏允的声音有些哑,掌心催动而来的热流已然停了,他仍是握着他的手,“出了什么事?你……在吐血?”
亓珃接连又呕出一些胃中残物,已感觉舒服许多。
抬眼去看着那道微有摇动的帘幔,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帘后的人静了一刻。
“你等一下。”
握着的手被轻轻放在案几上,苏允的脚步很急,殿外传来人语,少顷,有人在外高声道:“君上,微臣太医院冯乙求见。”
冯乙的医术称冠天下,近来圣体违和,几乎所有太医院的领班医官都夤夜值守。
亓珃在心中微叹了口气,开声道:“进来。”。
帘外响起脚步声,是苏允又回到暖阁之中。
亓珃慢慢抽回手来。
连芳领着冯乙入殿,见吐了一地污物也是吃惊,忙过去将亓珃扶回床上躺好,搬了个凳子让冯乙坐了切脉问诊。
“如何?”
连芳看着冯乙脸色,紧张的不敢大口呼气。
冯乙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将亓珃的手腕放回床畔,跪地道:“君上圣体万安。”
“冯大人,”连芳有些着急,疗伤途中突然呕吐情形罕见,这时分实在不是再说这些虚套话的时候,“君上的身体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