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到了。”
车夫在外打起了帘子,苏允睁开了眼来,便见一个着干爽素衣的少年立于门首,见车停下,赶忙的就走过来。
“公子回来了。”
每一夜绻心都会守在门口,每一次见到苏允,他都会露出安心愉悦的微笑,仿佛只要看见公子的面容,就会让他觉得无比快乐似的。
“绻心,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次,如果我回来得晚,你就自己先去睡。”
“没事的,公子。”绻心笑着提了灯笼照亮大门前上阶的道路,“我不困的。”
其实是睡不着。
公子每天回来都累得仿佛要虚脱了一样,绻心担心得要命,却也不知道能劝什么,只能这么眼巴巴守着门,看到他平安回来才能放心得下。
苏允走在绻心身侧,自庭院穿过回廊,来到后园的卧房。
这还是他职任礼部尚书时的苏家老宅。
自丹宫回都后,这座旧宅便重新成了他的住所。无论外间如何揣摩疑惑,如今他的身份却是太医院的一品医官,若说起来,有这样一座府邸却也并不过分。
老宅依旧,物是人非。
苏家的老仆都已回归故里,这个偌大的宅所如今只雇了一个车夫和一个洒扫的杂役,而后便是从丹宫里跟了过来的绻心。
习风院的规矩,陪侍是不能离开丹宫的,更无法走出皇家内廷半步,但绻心跟了过来也没有人多问什么。
苏允曾想乘此机会便放绻心自由,但那孩子说,早已没了父母家人,如果公子不收留那他就只能流落街头了。苏允也只得让他跟着,随侍左右的,倒成了极贴心的仆童一般。
“公子,今天白大公公又着人送来了几服草药。”
等苏允回到卧房坐下,绻心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碗进门来。
“那送药的人说,这些都是内廷御用的珍贵药材,而方子是白大公公亲自调配的,能够补气聚元,对内力消耗过度有极好的疗效。”
把碗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绻心抬头去发现公子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公子?”
“唔。”
苏允回过神来,看到桌上的药碗,随手端起来一饮而尽。
几乎每晚都会有这么一碗凝炼而成的疗伤圣药送过来。绻心只当那些药材是普通的御用珍藏罢了,岂知,白玉延的这个方子并非常人所知,乃是西屿一脉的独门内伤疗方。
苏允的师傅天白老人曾说过,轮到为他人疗伤治病,东临清凉山一脉的推宫活血自然天下无匹,但若说为练武之人自己恢复元气内力,则以西屿岛主的上古秘方为最善。
白玉延的来历十分不同寻常,多有传闻与西屿岛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养血丸和这一秘方的缘故,苏允倒信了这传闻九分。
看公子喝下药后脸色渐复平常,绻心到底放下心来。收拾了药碗,“公子早些安歇吧,我先下去了。”
其实,他很想尽一尽随侍的本分,为公子打水净面,铺床宽衣。但公子不让他做这些。就连熬药做饭这种小事,每每也要道谢不已。
什么时候,公子才能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呢?
绻心退出屋子轻轻关上了房门。不禁有些苦恼的想。
148.探访
一夜无话。
第二日起身,苏允只觉神清气爽。
那西屿秘方的疗效果然不同凡响,总是能令他迅速的从前夜的极度消耗中恢复过来,半个月的连续运功几乎没有带来任何元气耗竭产生的内伤。
梳洗之后,与绻心一同吃了早点。车夫已等在门外。绻心将公子送到车边,恋恋不舍的挥手:“公子,今晚早点回来。”
苏允点了点头,向少年微微一笑,便放下车帘。
绻心愣在道旁,直到那马车驶远了,看不见半点影子才觉脸上热热的,又是红了。
公子的笑总是那么好看。
这辈子只要能呆在公子身边,看到这样的微笑,他,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时值辰初,苏允来到太医院的大堂时,熙熙攘攘陆续上值的医官纷纷在堂下的执事处点卯。也有值夜的人打着哈欠自内院而出。
无论是七品的御药房小医士,还是主管当值人事的副院使,像往日一样,凡是见到苏允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向外远离一些距离,而后躬了身,也不似行礼也不似招呼,就那么微微一欠身,眼也不与人对视的匆忙忙的避走了。
苏允倒是早已习惯了太医院内所有人的敬而远之,在堂前自己的名下签了道,便从容的转入堂右的一个庑房。
虽然只是个虚名,虽然他是否出现也许根本就无人问津,但毕竟朝廷有朝廷的规矩,苏允更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破坏了任何仪制。
因此,即便夜晚如何疲累,即便这里的人都并不把他看作同僚,即便来到那间特意隔离的医官房也不过只是翻看医典百无聊赖,但,他仍是每日按时到值。
“苏大人。”
意外的,副院使郝盛愈在门前唤了一声。
苏允回头,躬身行礼:“郝大人,下官有礼。”
“别别!”郝盛愈连连摆手,忙不迭的还礼,“苏大人不必多礼!”
郝盛愈是这院中难得偶尔会给他一个正眼和笑容的人。
虽出身妙手回春的名医世家,但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面皮黑黄,手脚粗壮,就以外貌而论,倒更像是个武夫,而非能切脉用针的医官。
苏允看着郝盛愈这般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心中苦笑,仍是恭谨而立,道:“不知郝大人唤下官有何吩咐?”
郝盛愈见面前的这个男子面容俊逸,长身玉立,直叫人挪不开眼去,不禁就想起了如今被传得满城风雨的公开的秘密,心道一声难怪,脸上就有点儿不自在起来。
他向后稍微退了退,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道:“苏大人言重啦,我哪有什么吩咐,只不过是要告知大人,请移步去一下内堂,宫里来了人要见苏大人。”
宫里来了人?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亓珃病情有异?
郝盛愈生得虽粗莽,人却颇细心,一眼便瞧见苏允陡然变了的脸色,忙着解释:“不是君上身边的人,而是白玉延白公公。”
苏允舒出一口气,又听郝盛愈接着解释,“白公他老人家三五不时的也会过来医馆同老医士探究药理医典,今日大早就来了,说是苏大人如果过来就请去一见。”
苏允点头道声“是”。
郝盛愈知他虽在院中供职,但其实行踪只限于庑房和这大堂,对院内各处从无踏足,便好心的唤来一个侍从,领着他去到东厢的议事内堂。
太医院的内堂亦是医典满墙,白玉延正独自一人坐在案前翻看一册古卷,一面喝着清香四溢的茗茶。
侍从刚刚打了帘子,他抬头看时人便站了起来,笑意盈盈向那缓步走入的男子拱手行礼:“苏大人,许久未见了。”
苏允忙还了一礼:“白公安好。”
心下不免疑惑,他此时到这里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白玉延笑着给他让座,帘外又有侍从来沏上一碗茶送于苏允,门在来人出去时被小心关阖,留下整座议事堂给白玉延独用会客。
即便到了此皇家医馆,这内廷前任大总管所受待遇也仍是非寻常人可比。
“冒昧打扰,还请苏大人见谅。”白玉延看着苏允的脸色,笑道,“其实老奴很想登门致谢,只不过倘若去到府上更怕打扰了大人,只能借出宫为太后寻方之机会一会大人了。”
“白公太客气了。”苏允一笑。
所谓致谢,难道是指为亓珃输功一事?
他既不明言,他也不想细问,那些纠结情缘早已说得清楚明白了。白玉延当是最明白此事底细之人。
白玉延果然也不再多说来意,只细细打量苏允脸色,看了一刻方满意的点头笑道:“看来老奴的方子还算有效,瞧苏大人的气色,身子应无大恙吧?”
苏允颔首,又是一礼:“多谢白公照拂。每晚的疗伤圣药十分灵效,苏允身子很好。”
“昨日的伤势也无碍么?”
苏允一愣。
“听闻昨日君上呕吐不适,苏大人收功时呕了血,老奴悬心,今日便想来看看。”白玉延笑着解释。
苏允摇了摇头:“伤势无碍,白公不必担心。”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所谓“听闻”应是听“他”所闻吧。苏允一时心潮翻滚,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过了一刻,才微低了声音道:“倒是君上自己,昨夜军情紧急,今日又要送军出征,也不知身子可支撑得住么?”
“他啊……”
白玉延闻此言不由笑着叹了一声,“恕老奴无礼。若是跟苏大人说起君上,倒是可多嘴几句。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老奴斗胆就要讲一句,孩子的那些逞强争胜,君上再如何身赋异禀英姿天纵,也仍是免不了这些些人之常情了。”
149.隐情(上)
“他啊……”
白玉延闻此言不由笑着叹了一声,“恕老奴无礼。若是跟苏大人说起君上,倒是可多嘴几句。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老奴斗胆就要讲一句,孩子的那些逞强争胜,君上再如何身赋异禀英姿天纵,也仍是免不了这些些人之常情了。”
听白玉延以这样一种近似长辈宠溺爱惜的口吻来说亓珃,对于苏允来说,还是第一遭。
虽觉这些话几乎是大不敬的,但由他之口说出,听入耳中竟也就没觉得有丝毫不妥。
苏允只是愣了一愣,微微垂眼,避开那两道含笑的灼灼凝来的注视,“是么?”
“怎么不是呢?”
白玉延今日却十分健谈,对苏允的态度也格外亲热熟络。端了茶碗啜了口茶水,神情间十分悠闲随意模样,便如与极熟的友人在漫谈聊天似。
“苏大人昨天见到君上了?”白玉延笑着问道,“你两人隔着帘子这么多日子了,总算也是见到面了。”
苏允脸上微热,不明白以白玉延的稳重慈和,何以用这等谐谑口气来讲此事,方要开口,却听他又道:“逻军攻破复源城的事老奴也听说了,虽是棘手,想来君上也自能处置妥当。苏大人对此倒不必担心。”
苏允又是一愣。他何时说过自己担心?不由抬了眼去看那白发太监,只觉得他今日颇有些与往日不同。
白玉延见苏允望过来,仍是笑容满面。
“苏大人莫怪,老奴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今日心情格外好些,苏大人又不是外人,不由就聒噪得过了。”
面对此等笑容,恁是谁也不会真去怪罪他的“聒噪”了。
苏允隐觉他意有所图,心中微有不安,却也不能就真的拂袖离去,只得吸一口气,平定下已有些燥乱的心情,从容答道:“白公今日来,可是想告诉苏允些什么事情么?不妨直言,苏允洗耳恭听便是。”
白玉延看着面前男子平淡安详的面孔,心中也要赞一声好利的眼,好定的心,脸上笑容依旧,神色间却露出几许深沉之意。
“苏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将手中茶碗轻放与案,白玉延向后微微仰了仰身,笑道,“老奴今日来只是想与你聊聊家常,并无什么目的,苏大人不必太介怀才好。”
苏允抬眼望着他,笑了一笑道:“白公想说君上吧?其实苏允,也有事想请教白公。”
“哦?”白玉延料不到他会主动提起亓珃,惊讶之色溢于言表,“苏大人想问何事?”话方出口,便又笑了,道,“大人且慢说,老奴大概猜到了。”
“哦?”这一下是苏允惊讶了,“白公猜到苏允要问什么?”
“苏大人这一问并不难猜,其实,这大概是亓国朝野上下几乎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白玉延顿了一顿,见苏允脸上惊讶之色已去,便知自己说的不错,不由更是笑道:“苏大人可是想问我,当年先王驾崩,数子夺嫡内乱,逻国大军压境,君上不过十二岁幼龄,是凭了什么能够位登大统?
苏大人大概还想问我,我大亓在先王一朝,用了十年富国强兵,却仍抵不住逻君的一朝铁骑西来,到了如今,李将军以十万精兵却仍不能驱逐外患,当今大局到底靠什么支撑社稷安稳?”
这两个疑问无疑说中苏允久存的疑惑,这两个疑问也确实是朝野上下无数官民的难解之谜,但苏允此时最想知道的却并非是这些。
白玉延却没有给苏允发问的机会,而是紧接着自己的话头说了下去:“这第一个问题,说来老奴也是答案之一。不瞒苏大人,以老奴在宫中和朝野的势力,对当年的朝局确实举足轻重。因先王厚爱之故,太后亦十分看重老奴的选择。你和其他人的猜想都不错,确实是我,力排众议,一手辅佐先王第七子,也就是如今的君上接掌朝政。”
当年的乱局因先王突然驾崩而起,立位遗诏并未明发上谕,因此才有了几位王子各执一词,都说自己是钦定王储。
朝局一时纷乱,朝臣纷纷站队,扰攘一月有余,却是最终在太后口宣的先王遗诏下终于订立了王七子的继位身份。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没有人会想到太后与白玉延选中的会是这个方在幼龄的少年,而其他几个年长的王子自然更不愿服输。这才有了亓珃登位之后,叛乱频仍。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正是这十二岁的少年君王,以其狠决毒辣的手段,刚果血腥的杀伐,在短短十数天之内将叛乱平歇,对其几个哥哥和余党更是毫不容情,斩杀殆尽。
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自从新君登基,那势如猛虎的逻国大军竟无故在映日城外止步。不久便从帝都传来消息,云帝亲自出面调停逻亓两国纷争,不远万里亲赴映日城宴请两国国主。
那一道两国休战,永世结为盟好的盟约便是在五年前这般定下的。
此后五年,亓国外患既除,新主登基,得以休养生息,呈现一派风调雨顺的富康之景。
只是所有人都不明白,五年前的那次夺嫡和休战,到底是因何而成?虽然,大家都晓得,这一切都与那个神秘的少年君王有关。
150.隐情(下)
此后五年,亓国外患既除,新主登基,得以休养生息,呈现一派风调雨顺的富康之景。
只是所有人都不明白,五年前的那次夺嫡和休战,到底是因何而成?虽然,大家都晓得,这一切都与那个神秘的少年君王有关。
苏允听白玉延提及那段秘辛往事,知他所谓当自己是自己人,确非虚言。
略有踌躇,一拱手道:“白公,其实我并无意打听当年之事。作为臣属,其实无论谁为国主,只要能富国强兵,令我大亓百姓可安居乐业便自当追随效命,无有他念。”
白玉延听这几句话知道弦外有音,却不道破,反而长长叹出口气来。
“富国强兵,安居乐业?唉,谈何容易!”
温慈笑容终于自老人脸上消失了,他的神情令苏允想到沧桑,似乎人世间多少不如意事都积攒在那深如刀刻的皱纹里,无论如何都再也抚平不了。
“苏大人,你三年前入仕,未能在先王一朝供职。但应该也知道先王为了你方才说的这八个字做过多少努力?”
这一句问话比方才的那两个疑问更要说得平和淡然,但却叫苏允惊心。
“白公,”他不由脱口问道,“难道我朝十年之功,竟真的抵不过敌国一日来犯么?”
“唉……”
回答他的竟是这样长长一叹。
白玉延许久未说出话来。
“苏大人,”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又苍老许多,“你的家乡在南郡泸县,未遭兵戎,所以体会不深。若你问一问北方诸郡的百姓,便知道当年逻忻亲征洗劫我大亓诸城,先王迎头痛击,无数大战之后场面何等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