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是三日。”
他似自言自语,纤纤长眉仍是微蹙着,目露不屑之色,“逻忻素爱炫耀,又喜杀戮血腥,既然入了我境,想必是要好好做一出大戏给咱们瞧瞧的。”
他淡淡笑出一声。
“屠城么?”
这声音很冷,令所有人心中猛坠,“每夺一处,便屠城三日,这,大概就是他要玩的伎俩吧?”
说完这句话时,亓珃的笑容竟然变得轻松而带了些许戏谑之态。
他站了起来,身子微倾,一手向前按住图上的某处,另一手向外摊开。
掌灯在侧的内侍愣了下,苏允却是立刻会意,转了身去书案上取了笔墨过来。
亓珃微侧面孔看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苏允将御笔饱蘸朱墨,递在他的手上,人便又退在一旁。
众人自进入寝殿便刻意低了头,哪里敢去瞧这二人如何行事。但人之好奇又怎是不敢二字可抵挡得了,因而当下情形无一不落入余光之中。
韩丹林离得最近,看得也最为清楚,心中不免诧异。
这两人关系分明私密亲狎,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却怎么此刻看起来,竟让人起不了半分绮念似的。
进退之间,虽然默契无间,但那举手投足和眉目交传,也唯君臣之度而已,哪里看得出半分私情?
145.夜奏(下)
韩丹林离得最近,看得也最为清楚,心中不免诧异。
这两人关系分明私密亲狎,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却怎么此刻看起来,竟让人起不了半分绮念似的。
进退之间,虽然默契无间,但那举手投足和眉目交传,也唯君臣之度而已,哪里看得出半分私情?
这一走神也不过须臾,再看那图时,自东岭一路向西直到映日城,已被那管朱笔一气呵成画出数处。
这些御笔标识过的地方,有的是要隘大城,有的却不过是名不经传的乡镇僻壤,却不知都有何稀奇之处。
亓珃一路画完便掷了笔,声音愈发冷淡。
“这就是逻忻的进军路线,攻城加屠城,到映日城也就一个月吧,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很响。”
众人听他这般语气淡漠的说完,竟是将这等国难大事根本不放在心上一样,惊诧之下也来不及去细想他是如何推测得出逻军的行军方略的。
谢丰看了一眼韩丹林,其实两人已交换无数次眼神,只是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刻韩丹林见是老丞相催促,也晓得不能再拖延了,躬一躬身,轻嗽了声涩涩然开口。
“君上,我大亓与逻国在君上登基伊始便定下永世交好盟约,并由云帝特派帝使为证。此次逻忻撕毁盟约,悍然攻袭盟国,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我国势必要向帝国申诉,讨回公道!”
他一路说一路看着御座上托腮而坐的少年面色,声音便是越说越低,最后那句本该慷慨激昂,却是完全没了声势,低若蚊吟。
“韩相,你的意思,是应早早报于陛下知道,而后求来救兵吧?”
亓珃笑了笑,倒没怪罪他多嘴的意思,声音却是透出十分不耐。
“你的主意不错,不过逻忻撕约破境的消息,陛下已然知道了。”
已然知道了?
众人尽皆惊得愣住。
韩丹林张了张口,到底没敢把那句“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会知道的?”问出口来。
亓珃一挥手:“跪安吧。李将军,点齐你十万精兵,明日午时寡人在定海门送你出征。”
这最后一句又是让所有人吃了一惊,除了李非凡自己。
“遵旨!”
李非凡的声音显出极度的激动,胸膛起伏,几乎是吼出来,“末将誓死保卫国土,必对敌军迎头痛击,救黎民与水火!”
“不。”
却又是淡淡一挥手。
亓珃瞥着地上神情激昂的将军,“寡人要你领军至映日城,而后加固城防,坚壁清野,没有寡人的旨意,即便逻忻兵临城下叫骂不绝,你也不可以出战迎敌。”
“什么!”
脱口而出的诘问令其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口气无异犯上,当然了,如果是先王在座也不算什么,当今上的脾气却……
李非凡自己却浑然不觉,猛然抬起头来,瞪大了浓眉下的炯炯双目,不可置信的望着神情淡漠的少年。
“君上,自东岭西来您所划的这近十座城池,若无我军支援,城防守军根本无力抵挡逻忻的半日攻城!半日之后,逻忻下令屠城,这些城中的百姓……”
语声忽而哽咽,也不知这位铁血将军想起了什么样惨不忍睹的往日沙场情景,低了头去好一阵才又抬起,愤然道:“君上,逻军骁勇虽天下无敌,但我军苦操五年,亦有雄师十万!此国难之际,军中将士谁敢言畏!人人愿为君上和我大亓驰骋疆场,死后而已!”
这番誓死宣告掷地有声,在这宁谧冬夜,空荡大殿之中,回音震耳欲聋,敲击众人心脉。
谢丰韩丹林等人此前骤听敌情,均多有惧意,此刻听李非凡一番慷慨激昂,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惭愧之意。
其实,除李非凡外,其余众人听到君上的安排,都是在心中暗暗点头。
显然的,国主的安排是以保卫国都为首要。
至于沿路城池中的百姓死活则看天命罢了。
倘若帝都派军早来,则可免血流成河之灾,否则的话……也就不得不弃卒保车了。
不知是否李非凡的忠勇仁义亦震动国主,直待他用质疑口吻把抗命之言说完,冷漠的少年君王仍是没有动怒。
他只是安闲的坐于榻上,淡淡眸光射于李非凡面上,看不出喜怒。
“说完了?”
亓珃微微扬了扬精致剔透的下颌,望着李非凡充血激动的黑眸,淡然一笑。
李非凡心内仍波涛汹涌,激昂不能自己,陡然看见这般绝美笑容,竟是一瞬眩目,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就垂下头去。
“末……末将……说完了。”
“很好。”
君上的声音与烛光下柔美万方的面容一样,温润如珠。
“李将军,你的话,寡人都记下了。好了,寡人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
众人赶忙叩首应答,唯李非凡还是愣着,直待骆均薪悄悄拉了一拉他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他向上看了一眼,却没再敢瞧清楚座上人的容颜,便是叩首道:“君上,那么出征之事……”
“李非凡,”自上而下的声音很冷,也很威严,不高却凌厉如冬之夜风,“寡人的命令从来只说一次。”
李非凡浑身一震。
那便还是坚守映日城,弃百姓于不顾了!
但不知为何,他却再也起不了那据理力争之意,只唯唯的叩了头,道:“末将……遵旨。”便随着众人退殿而出。
大殿之外,一阵夜风袭面而过,这才觉脊背冷透,原来早已汗湿重衫。
谢丰,韩丹林,阎黎等人疾步向宫外而行,骆均薪与元嘉却与李非凡多有公事来往,向来也佩服他的悍勇忠义,不由慢走几步,等他一步三回头的走到跟前,才低声道:“李将军,好险。”
“怎么?”李非凡仍有些怔忪,方才君前对奏颇多意想不到之处,他至此刻仍有些茫然失神。
骆均薪见左右再无内侍杂人,才拉了拉李非凡的袖子,在他耳畔道:“君上对将军算是格外优容了,否则,以将军方才的冒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是……么?”
李非凡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脑海中不知怎的又浮现出那个明若月华的浅浅笑意来。
“我……”他呆了半晌,吐了一个字又似不知该说什么的神情。
骆均薪伴驾多年,早见惯了这等如痴如醉之态,不由笑道:“好了,李将军,走吧。明日午时,君上亲自为你饯行。那一派风光,下官真还有些羡慕呢!”
听到这句话,李非凡似是转醒过来,又是愣了一愣,黝黑的刚毅脸孔忽而露出一个笑容。
“能为君上出征效力,正是非凡梦寐以求,即便肝脑涂地也甘之如饴!”
骆均薪又是一声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李将军,君上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他不要你死,他要你做的是拱卫京畿以策万全!”
拱卫京畿,以策万全?
直到走出内廷宫门,李非凡仍在反复咀嚼这句话。
难道说,除了大亓的十万精兵,真的会有神兵天降以阻如狼似虎的逻国敌军么?
帝都之遥,即便云帝肯发兵来救,大军开到亓境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形势危急如斯,国主他,怎么能如此镇定?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一切俱在掌握一般?
146.重负
一番扰攘,亓珃已觉得疲累,但事情尚未了结,却也休歇不得。
微转眸时,便见座侧几步之外的那个男子俊眉深锁,浓浓的不满与愤懑之色连压抑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隐忍着没有上前来质问。英挺面容隐约在烛光的阴影里,刻意的躬着身,保持着一种拘谨的恭谨姿态。
像极了那日在正殿上刺杀之前的模样。
倘若方才是这男子在李非凡的位置,抑或他位列三公之一,为了那些与他毫无瓜葛的边城蚁民,说不定便要誓死力争到底了。
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咬牙切齿的骂他昏君呢?亓珃不禁想。
淡漠一笑,也不去理他,唤人道:“传柳严霜。”
机警干练的禁军统领几乎在下一刻就来到了寝殿,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候命一般。
“余风已出发了?” 亓珃问道。
“是。”柳严霜半跪于地,垂首道,“领了君上御旨之后,余统领不敢耽搁,立时便出发往东岭去了。”
亓珃点头,方要说什么,忽觉胸前一撞,知道今夜是过劳了,不由按住了伤处,过一刻方低声道:“寡人还是料错了逻忻的为人。柳严霜,你用寡人的雪花骢马,务必在明晨之前追上余风,告诉他,明日申时,必须赶到风子离帐下,就用寡人给他的玉牌传云帝御旨——三日之内于复源城阻截逻军西进,若让逻军多屠一座大亓城池,让他提头回帝都面圣!”
“是!”
柳严霜领旨起身,没有半刻停留,更不似他人做无端猜测揣摩,毫不犹豫的立时大踏步出殿奉命而去。
望着那坚定远去的背影,亓珃总算舒了一口气来,便也觉得是累到了极点,仰身倒入软榻深处。
合了眼,眉间仍是微蹙。
这番安排无懈可击,但以逻忻的为人,风子离未必就能让他有所忌惮,真正能够阻止他为所欲为的,还是云帝的那道御旨,以及这御旨后的百万帝国雄师。
上一次陛下派使入都,他人在丹宫,韩丹林专门派人传报,他那时整幅心思都在一个人身上,却也顾不得帝都的消息。
而现在,却要动此干戈,陛下那边……
并非对那份优容照顾没有自信,而只是,远隔千山万水,难免有嫌隙误会。
这么想着,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些,密密细汗自额角渗出。
躺着歇了好一阵方才觉得缓了过来,睁眼时却是一愣。
殿内烛光暗淡,静谧无声。
柳严霜来时,所有内侍宫人都已屏退门外,他竟然忘了苏允其实一直是在榻侧侍立的。
此时睁开眼来,便见着一对深沉似夜的黑眸。那男子不知何时转到了前面来,微微倾了身望过来,眉宇间俱是担忧之色。
见亓珃终于睁眼,苏允垂首退后一步。
方才的发作并不厉害,但见到他蹙起了眉,冷汗细密遍布鼻翼两端,他便觉得心惊肉颤。
今日输功因呕吐而被打断一次,之后又是紧急军报传来,堪堪收功之时,韩丹林等朝臣便已到了。
推宫活血对于施功之人来说,自然辛苦,但对于受者也需时消化运转,以毕功后能即时卧床入眠为佳。
但这一夜,显然国事重于一切,亓珃不得不勉力而为。
两人一卧一立,一时都无言语。
“苏允……”
“君上……”
同时开口,听到对方声音,又都同时闭了嘴。
苏允等了片刻不听声响,躬一躬身道:“君上,有何吩咐?”
亓珃静静看了那男子一刻,此时听他垂首望地的开声问话,忽然心生烦躁,皱了眉冷声道:“余风去东岭会风子离之事,事属机密,你不可道于他人知道。”
“臣遵旨。”
话虽说得恭谨,但那语气中却透出些许诧异之意。
亓珃知他心中所想,顿了一刻,更觉烦躁,挥了手道:“你下去吧。”
若真不信他,又如何能那么安心的合眼养神,浑然忘记还有他人在殿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再画蛇添足的额外嘱咐他这一句。
苏允躬身道:“是。臣告退。”
倒退几步,转身走出殿门,来到庭中时,不由又回头去看向那殿内。
朱门已闭,只来得及瞥到门隙之中漏出的一点熹微烛光。虽然看不见了,但脑海里莫名的就浮现出少年独立于大殿之内的影像。
烛火明灭,将他的影子倒映在宫壁之上,单薄而纤弱的,孤寂而冷清的,让心底深处微微发疼。
过去仰视着,总觉得那个王者骄傲自信,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什么疑难纷扰,到他手下,解决起来都似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个天之骄子。他有过人的美貌倾倒世人,亦有过人的才智操纵众生。因此他有下视凡尘的资本,绝傲冷漠,无人能与亲近。
但不知为什么,苏允回头去,看到的这个亓珃,让他又一次觉得心疼。
似乎,整座国家城池的重负都压于这个少年单薄瘦弱的肩头。
以前,或许他曾觉得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但今晚,他只觉得倘若没有他,也许整个亓国早已不复存在。
就如同五年前,先王驾崩,逻军犯境,数子夺嫡时一样,他来了,局势便稳住了,虽然,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其实刚才,苏允很想问一问他,以李非凡十万精兵为何还要冒假传圣旨之险?
他还很想问他,所谓兵强马壮,是否真的那么不堪一击?就如同先王十年养兵却仍不能与逻军抗衡一样?
他更想问他,是否真的如在朝臣面前一样,那么笃定安稳?是否有什么犯难之事埋于心中无人排解?
突然的,苏允觉得,自己真的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少年。
他的深情温柔,他的冷酷残暴,他的运筹帷幄,他的孱弱不禁……
这个人,即便在眼前,朝夕相对,也仍是一个谜。
一个,也许他,永远都解不开也看不透的谜。
147.旧宅
一盏宫灯引领,苏允随着那带熟了路的小内侍沿着宫道来到内廷的一处脚门,守门的侍卫更是早已熟识的了,连腰牌也免了查看,躬了身直接恭送苏大人出宫。
推宫活血的最佳时辰是在亥初,因而苏允每日都会在夜深时分入宫,等输功完毕也近子时了,而今日因为多次受阻格外的晚了些。
那小内侍把人送到宫墙外的一辆青幔马车外前便退回宫门内。苏允隐约听见门内的值房内有人语笑骂声,混沌暧昧的,从他第一日夤夜入宫开始便没有停歇过。
这朝野上下,如今猜测揣摩不齿讥嘲艳羡他身份处境的人不知凡几?
轿帘垂下。
起初的不安尴尬早已淡漠,闭上眼,脑子里全然的还都是方才寝殿内的情景。眉间深蹙着,心仍微微的揪结,一种无法派遣的浅痛。
马车自内廷的侧门而出,穿过国都的东市十坊,转过定海大道,进入一条略显仄逼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