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等候的人听见里面动静,不约而同全都跪倒在廊下,郝盛愈又是磕头:“白公,下官等求求您老人家了!”
白玉延叹了口气道:“郝大人,您这是难为老奴啊。并非老奴不肯帮,而是爱莫能助。好吧,既然你话说到如此,老奴便指一条明路。”
郝盛愈并门外诸人听他终于肯松口,不由都是眼前一亮,却见白玉延眼风扫过身侧男子,唇边的微笑有些不同寻常。
“若说真有什么人可以帮上忙,却不是老奴。郝大人,你不妨求一求苏大人,他若肯在君上面前替冯院使说上几句,肯定比老奴管用得多。”
苏允几乎是在白玉延一眼望过来的同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想要阻止却是迟了。
而白玉延话刚说完,郝盛愈只是愣了一下,马上会意过来,立刻转向扑倒在苏允脚下,连连叩首道:“苏大人!人命关天,危在旦夕,求苏大人看在同院为官的份上,救救冯院使吧!”
苏允忙不迭的倒退避让,眼睛却盯着白玉延,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先是故意提及昨晚之事让他难堪,现在又将这烫手山芋抛给自己,这损人浮夸的行径实在不似他的为人。
那边郝盛愈及门外诸人仍在苦求。苏允好不难堪,想要扶起他们,却知说也无用。
“我……”
他想说,我无能为力。
这些人大概都以为他夜夜入宫是伴驾床侧吧?谁能料到他如今的处境,便是见那君王一见其实也并不容易。
但这些事,旁人根本就不会知道,而这些话,说出来也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倘若他推辞,他们一定以为他是记恨在这里的冷遇,乐得袖手旁观。但他若不推辞,又能如何?
左右为难,竟是生生怔在那里。
“苏大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却听白玉延一声笑,话是对着郝盛愈说的,他的人却看着苏允,“郝大人不必焦虑,老奴这就陪苏大人进宫去,想来很快就能收到好消息。”
郝盛愈见苏允久不答话,心已凉了半截,却突然听见如此说,喜出望外。
门外众人亦是雀跃不已,众人都是连连道谢,却看不到苏允脸色,被白玉延硬拉着出门,面上一阵青白交错,完全失了平日镇静!
153.见驾(上)
太医院与内廷颇近,严格而言,这座馆院虽属外朝之地,但因职司特殊,所在地其实已几乎属于内廷范围。
白玉延拉着苏允也不用坐轿,走过一条两边都竖有高高宫墙的甬道,再转过一个仪门,便进了一座后宫偏殿。
他也不问人,宫人侍从见了他都是躬身行礼。想来这条路是他走惯了的出宫近道。
一路再向南行,苏允跟在他身后,七拐八绕的早已在这内廷深宫之中迷失了方向,直到来到一座碧瓦玉阶的大殿前才略觉眼熟。
看清时,却是一愣。
这里,赫然已到了正殿之后的议事之所——清华殿。
白玉延在殿前廊下停下脚步,问了个小太监,回头对苏允笑道:“老奴猜得不错,君上早朝之后就在这里批折议事。”
苏允到此处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将被白玉延死死拽住的手抽了回来,退后一步道:“白公,苏允还是不进去了。冯院使的事……”
白玉延一摆手,笑道:“苏大人应该也听到了,老奴如今只是个后廷退养的废人。君上那里,我哪里劝得动?苏大人若不肯救冯院使,那便也罢了。”
说着却并不动,只是看着苏允。
苏允心中叹口气。
这分明是以冯乙的性命威胁他?
这么做,可又有什么益处呢?
白玉延最善察言观色,见他面上动摇,便是将手一推,招了手唤那小太监道:“去告诉连大总管,苏大人来了。”
说完这句,苏允人已被他推到门前,他自己却是一笑,转身便扬长而去。
连芳听见传报好不惊讶,见到真是苏允站在门前,简直有点怀疑眼睛出了问题。愣了一愣才忙不迭招呼:“奴才给苏大人请安。苏大人请等一等,奴才这就给您通报。”
苏允尴尬得耳根都有些发热,此时此地,也不好说其实并不是自己要来见驾,只得含含糊糊的答应了,眼见着人进去了。
也许并没有过了多久,但是此时此处,于他却不啻度秒如年,像是过了不下小半个时辰,那连芳才小跑着出来。
“苏大人,君上有请。”
有请?
这字眼令他一愣,轻轻吸了口气,躬身:“是。”
跟在连芳身后跨入大殿,手心微微汗湿,莫名其妙的竟是紧张。
清华殿,这座国主经常议政批折之所,在他官任吏部尚书之时亦是常到之地,今日重临,当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此时正值午前,正殿东西两厢开了大窗,阳光洒入,殿内一片通明。
来到殿中,抬首而望,却见那正中御座之上空空如也。
就要跪拜的身子顿了一下,难道,他并不在殿内?
“苏大人,请这边走。”连芳伸臂向御座之后的示意,依旧在前引路,却是把他引入了帘后的内殿之中。
苏允知那是议事间歇君王的休憩之地,即便宰辅近臣也很少能入内。微愣了一愣,才跟了过去,心中不免惴然,却不知亓珃此举何意。
进到内殿,却原来也是颇大一处宫室,只不若前面那般恢弘,也有玉座在东厢,正北则放了一张与御床一般大小的锦榻,供人坐卧。
亓珃却是坐在那案前座上,手臂微屈,托住额角。
室内光线较外殿暗淡不少,只见他面色微沉,似并未听见有人进来,一张轮廓分明的精致侧脸对着门,眼睛却远远的望向窗外冬景。
苏允也来不及细看他的脸色,连芳早取来跪垫,他便向地上跪了,口道:“臣苏允见驾。”
亓珃“嗯”了一声道:“起来吧。”脸也未转过来。
苏允站起身来,心跳愈疾,一时竟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究竟是进来做什么。
殿内一时静默。
连芳退在帘旁不禁就有些奇怪,却不晓得这一坐一立的两个人怎地都如闷嘴葫芦一般只是沉默?
一刻,苏允才恍觉不妥。似乎是自己来求见他的,怎么进来了却不说话。而他竟然也不问他。只是一味沉默着,却是叫人更加尴尬。
脸上微热,正想着如何开口,却见亓珃转回头来,目光静静的,带着些微凉意,自上而下压过来。
“来为冯乙求情?”
一句话,道透事情原委,也让苏允长长松了一口气。比起方才的沉默,倒宁愿是这样冰冷微讽的口气。
“是。”他颔首,顿了顿,撩袍再次拜倒于地,“君上明鉴,不知冯院使犯了何错?可否看在他过往悉心疗治的功劳上,若有可宽恕之处,求君上网开一面?”
亓珃微微冷笑。
这话说得婉转,婉转得都不像是苏允这个人了。他其实是想说,像冯乙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罪可至死的大错吧,实在不该痛下杀手才是。
“他也没什么错。”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带了几分负气的味道。“就是太喜欢说废话了,杀了还清净些。”
苏允闻言一愣。
这话怎么听怎么……这样儿戏?
154.见驾(下)
苏允闻言一愣。
这话怎么听怎么……这样儿戏?
又是一阵沉默。
连芳是内廷大总管,也是自幼就开始服侍亓珃的老宫人,先前已得了白玉延的嘱咐,眼下瞧这情景大致也明白七八分。想了一想,斗胆上前几步,在苏允耳畔低声道:“苏大人,今天退朝后君上如常来此批阅奏折,突然眼睛不能视物,便唤了冯太医来瞧。冯太医把脉之后做了检查,却说并无大碍,只需休息便可恢复视力。便是这句话触怒了君上。”
原来如此。
苏允微微心惊,但也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
眼睛不能视物却又并无大碍?
冯乙医术高明,堪称当代扁鹊,此乃天下共闻。苏允对他的判断绝无质疑之处,但若真的看不见东西的话……
忽然想到什么,紧绷的心弦一松,即刻向上拱手道:“君上,此事罪不在冯太医,若论起来,应该处罚的是微臣。”
不等亓珃发话,他接着解释:“推宫活血对受者的经脉和气血流转多有影响,此前我一直是通过五指输功,但昨夜换作是在灵墟,可能是因为君上尚未适应如此强度的元气涌入,因此而影响了视力。”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由自主的便抬起了头来,问询的目光向着座上少年探望过去:“君上,此症并无大碍,休息一会儿便会好转,不知现下觉得如何?”
亓珃只哼了一声。
其实不听他这番解释,他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冯乙说只要别看近处细小的东西,多做休息便能好转,此话与苏允所言一致,而他确实也在闭目养神之后,再睁开便重新能看清影像,虽然十分模糊,但也晓得冯乙的判断没有错。
苏允等不到他回话却有些着急,又问道:“难道,此刻还不能看清东西么?君上,可否容臣近处看一看?”
他所跪之处离玉座尚有一段距离,仰望过去时,亓珃的双目清澈明亮,并无任何异状。唯一不同的也许是那略带了几分茫然的眼神,虽然也是冰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分明的少了那一点特有的灵气,失焦迷离的感觉令人不安。
“你过来吧。”
过了一刻,亓珃才淡淡说了句。
苏允赶忙起身,走近案前。
亓珃听到声响,也能看到一个模糊人影在向自己靠近,合了合眼,睁开时仍旧看不清苏允的脸,不由拧紧眉头,雪玉般的面容上愈发显得阴冷可畏。
苏允来到他跟前数步之遥,瞧了这面色心下一动,若是以往定要觉得不妥或心生寒畏,而现在却反而的更向前走了一步。
“君上,看得清我的手么?”
他举手在亓珃眼前晃了晃,却见亓珃略显呆滞的双眸茫然盯着半空半晌,面上忽而就显出气恼之色,身子向椅背一倒,拧眉将脸偏开。
“看不清!”
这句话几乎是带着怒意的。
有一瞬,苏允几乎以为他就要开口下令把自己也赶出去问罪,却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的就惹恼了他。
“别急。”脱口就说了这两个字,苏允亦没来得及细想,再走上两步已经到了他面前尺许,很自然就伸出手按在少年的眼上,掌心中热气鼓动,顺着眼周穴位慢慢小心推拿。
“现在呢?”
片刻之后,苏允松开手后退几步,看着少年慢慢睁开眼来,轻声问道。
亓珃展眸,一眼便看见那男子近在咫尺。
他站着,他坐着,因而他略躬身却仍是俯视望来,目中俱是关切之意。
“看清了!”
自早朝时突然眼前漆黑,他的惊恐就一直延续到现在,终于能重获清晰与光明的这一瞬间,竟抑制不了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开怀展眉。
亓珃的笑颜一如既往,明媚柔亮,艳华倾世,绝色逼人。
苏允不由得便垂下眼来,心中却是叹了一声。
方才还气得那样,现在却又如此欢喜,这在人前难得露出的孩子气,苏允却是见得惯了,并不是觉得有多意外,而只是因为久违了,不禁便心生感慨。
“好了,你下去吧。”
不过片刻而已,淡然微凉的语声再次响起。苏允不用去望,也知道那个可畏而不可近的少年王者又已回来了。
再向后退出数步,苏允跪倒于地。
“微臣疗治不利,令君上烦恼,罪无可恕,请君上责罚。”
155.温柔
罪无可恕,请旨责罚?
亓珃俯视案前这个叩首于地的男子,脸上已是一片冷意,心中亦是冷笑。
他明知道自己不会降罪于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他那所谓的同僚道义。
扬一扬下巴,连芳会意躬身,亓珃吩咐:“传旨,冯乙死罪可免,停俸半年,免太医院使一职,贬为二品医官,仍留院中供职。”
“是。”连芳答应一声,转身自去传下君令。
“谢主隆恩!”苏允听完这道旨意,直了直身,再恭恭敬敬的拜首而下,语声中确有不胜感激之意。
还真是愈发的客气了。
亓珃更是冷哼。照着原先,该是心里已把他这“昏君”骂上千万遍,即便有了这道宽免恩旨也只道是理应如此罢了。
“退下吧。”
亓珃拿起案上已堆积如山,尚未来得及批阅的奏折,心中莫名的就是厌烦,挥手向外,口气已颇为不耐。
“是,臣告退。”
虽听他如此说着,亓珃垂了头皱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余光却瞥的见那男子竟未曾挪动脚步一分。
“还有事?”蹙眉冷眼扫过去。
苏允见他看来,忙躬身:“臣无他事。只是想提醒君上,血气郁结不能视物之症需时疗养,着急不得,这几日,最好以不费神用眼为佳。”
亓珃愣了一下。
难怪,他刚刚看了几行字,便又觉得视线昏暗,不似过去清明,原来如此。
想了一想,不由眉间蹙痕愈深,用力的一丢手,将那份兵部提交上来的军需后备折子狠狠惯在地上。
“偏偏是这个时候!”
突然的发作令已重新回来听命伺候的连芳脸上变了颜色,苏允亦觉诧异,转念一想却又完全明白了。
李非凡领军出发在即,不知有多少阵前派遣后勤调配的琐事需要处理,而余风等密令在外,更是不断会有密折传递讯息。逻忻几万大军已兵临国门之下,这一切筹划安排哪一样都少不了这一双眼睛。
苏允走去拾起地上奏折。
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他今早如此震怒的原因。
以他的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双目出事的根源,然而即便是晓得冯乙所言不虚,仍是因为着急而气恼,因为气恼而杀人。
这般草菅人命的作为,倒是惯常的了,当真是任性妄为得可以。
白玉延说得一点儿都不错,“他啊,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那些逞强争胜的事,再如何身赋异禀英姿天纵也免不了。”
但因为高居万人之上,操纵众生生死,便可以如此为所欲为的胡闹么?
苏允不禁这样问自己。
奇怪的,今日此时,知道这事情原委,理所应当应觉痛恨和鄙夷的,却偏偏的完全气不起来,反而……
他无法骗自己,是真的,这个时候,看着咫尺之遥外,高高在上,面露摄人怒容的少年君王,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微微触动了,那种浅痛与柔软,从未有过的莫名情愫在这一瞬间充斥胸臆。
不自觉的,双唇的弧线柔和开来,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而御座上的他皱眉垂首更哪里看得到——这一个不期而遇的微笑何等温柔宠溺。
很自然的,他走到他的身侧,将折好的奏报放在他手边。
“我念给你听吧?”
一问轻轻。而后,便是一愣。
这句话……不对。
口吻,措辞,语气……哪里都不对。
苏允愣住了,方才,是自己在说话么?似乎,并没有在做梦吧。
一瞬尴尬,生生呆住。
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浮上座上人的唇角。亓珃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他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走近前来的男子在说什么。
那种突如其来的舒心甜意如一道温泉流淌入心间,有那么一刻,他只觉时间若停留便好了。那样的话,那股无名的烦恼便不会这么快的就袭涌而至,令心头窒闷压抑,说不出的郁结不快,也令柔和含笑的唇角在瞬间僵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意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