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高高城阙之上时,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
这是新君第一次阅兵送征,也是他第一次以穿着甲胄的模样示与人前。
冬阳当空而照,将那一身雪甲银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少年君王的四周似也被一团极亮的光辉笼罩,让所有人的眼睛一望而刺目,瞬间垂了头不敢多看。
“天佑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下马,万军齐拜。大将军李非凡双膝跪倒,向着城头恍若立于神光之中的身影深深叩首。
定海门内外,满朝文武亦被震天的呼喊所感染,不约而同跟着将士们一同拜倒身躯,向国主膜拜。
安逸五年,烽烟突起。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忐忑。但这一刻,在雄壮的誓师声中,在少年君主挺立如雪山之巅的身影之下,所有不安胆怯的心都安定如初。
也许,那嗜血如命的逻国之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也许,那凶猛如虎狼的敌国大军并不再能将国土动摇。
虽然,这个立于高城之上的身影比他的父亲要单薄瘦削很多,连那一身甲胄也不是当年先王的铁甲重盔,而只是柔软的金鳞织就,甚至还绣有精致的银线暗纹。
但不知为什么,人们都愿意相信,这个人会带给国家安稳的未来,就如同五年前一样,他来了,战乱平歇,内耗结束。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发生究竟因为什么。
城头之上,御座之前,韩丹林谢丰等内阁重臣在百官之首,亦是久久俯身于地,虔诚拜首。但他们心中却比其他人更多了一分震撼。
这震撼来自于御座之后的那个男子。
他的身影虽然被羽盖和王帐挡与阴影之下,但百官的眼睛谁不雪亮?不但只韩丹林等人,在城头上陪同君上阅兵的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都看得十分清楚。
那个男子,沸沸扬扬的传闻中的那个夜夜伴君的男人,他,竟然出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威武雄师之前!
朝野内外的震动被翌日的一封御旨诏书推向顶端。
那封旨意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句话:太医院属官苏允,才思敏捷,品性端良,着升任内阁学士,并御前承旨大臣。
所谓御前承旨大臣一职,自古有之,或是王弟,或是太子,总之多由亲贵王族之人兼任,因国主年迈多病不胜国事繁杂,特设此职,令该大臣御前读奏拟旨,为君上分忧解劳。
但那苏允却是何人?
自吏部尚书,到丹宫男妃,为了能入后宫禁苑却又做了一品医官,而如今竟登堂入室,成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承旨大臣!
这一封诏书无疑是为了封住众人悠悠之口。只因定海门阅兵之日后,那男子便日日跟在君侧,无论是早朝正殿之上,抑或是清华殿枢臣商议国事之时,若无这承旨大臣的身份,又如何能名正言顺?
但这一封诏书,却终是引得朝野上下哗然一片。从此而后,百官眼前,总能看见那男子的身影。或立于座侧躬身读奏,或堂而皇之坐与御案之旁执笔拟诏,毫不避讳百官臣僚的万般惊诧震动的目光,泰然的成了内阁之上的权臣。
从藏于后宫,到现身玉庭,这苏允,其志不小,倒是自己小看了他!
这是韩丹林咬牙切齿在心中说的一句话。
每次君前对奏,他看上去,那个人,还是与从前一般淡雅去尘的模样,声音,语气,动作,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恍若还是当年那个门下的得意弟子。
但,今时哪同往日!
到如今,连他这老师,也是要低着头与他说话的了!
清议纷乱,满朝皆惊。
但没有人敢上书质询。
敢怒不敢言,抑或是知道说了也没用。即便以性命为代价,那逆批龙鳞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并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高华冷傲的少年君王,与他那外表威严冷厉实则常以仁厚心肠对待百官的父亲有太大不同。
他的刚愎自用,专断独行在国事上也许尚有可以回旋之处,而若谈起这些宫闱私密,那种种任性胡为之处又是哪个不要命的御史大臣可以非议一句的?
此前是以建立一所专纳男宠的丹宫为最,而如今便是专宠这姓苏名允的男子,即便到了将后宫之人与朝官相提并论的地步,包括韩丹林在内,所有人都不敢说不一个“不”字。
如果,他们还想要这颗脑袋和锦衣玉食的荣华富贵的话。
好在,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那以男宠身份立于朝堂之上的男子还算自知身份,除了佐助君王处理朝务之外,并无任何僭越之处,对所有军务朝政亦从不指手画脚。
甚至,韩丹林虽然不愿承认,但也知道这是所有人心中所想——只要是看过御阶之上那两个人的举止,便会断了一切绮念。
分明的,有礼有节。
也分明的,只是君臣对奏。
没有任何亲密之举,甚至连眉目之间也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似乎,一切的一切,只是公事公办,而那苏允也不过就是个御前的承旨之人罢了。
明明是那么不堪启齿的亲密关系,却又为何让人觉得这两人之间是那么疏远。
也许,只是在人前做的一场戏吧。
韩丹林想。
做戏也好吧,总好过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流露那等败坏伦常的男男相亲之举。
以国主的性子,肯做这场戏,也算是很照顾国家群臣的体面了。
不幸中之万幸!
160.误会
是夜。
寝宫廊下,连芳目送男子的背影远去。
苏允匆匆而去的脚步略有蹒跚,连芳不由皱起了眉头。
是太累了吧?
自阅兵那日起,苏大人除了晚上要来寝殿为君上输功疗伤,白日亦要在朝会和议事殿伴驾处理国事。
最近军情紧急,战事起伏,经常是午膳过后仍要在前殿拟旨批文,每天只有傍晚时分的小段时间可以稍作休息,再之后便要割脉滴血,消耗元气,恁是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住。
连芳一面想着一面领着御前内侍们推门进入宫内,向座上之人行了礼,各人依序排开,摆好盥洗梳理之物,井井有条的为君主准备入寝。
连芳是个细心的人。其实,即便不细心也仍是能发现那斜倚了身子慵懒的坐在榻上的少年有些心不在焉。
他那对漂亮灵气的眸子总是在那男子走后变得失神恍惚,有时候连芳进来了,他也察觉不到,目凝门外不知何处,入了神,在发呆。
连芳把其余的人都挥退了,自己亲自过去用最轻柔的动作为亓珃脱下软靴,将那一对雪白如玉的精致双足放入水温恰好的银盆之中,卷起袖子,轻轻的用温水浇灌揉洗。
“君上,”连芳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其实,可以留苏大人住在宫里。这样的话,也不用来回奔波那么辛苦。苏府离皇宫可真不近呐。”
亓珃没说话。
这反应鼓舞了连芳,他微抬了抬头去看,只见少年的脸孔隐在灯烛照不见的阴影处,似乎微蹙了眉,却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色。
“君上,”连芳复又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小心翼翼洗着那对玉足,“苏大人对君上,可谓尽心尽力。若说只是君臣之仪,做到这份上也太过了些。奴才和宫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呢,苏大人一心都在君上身上,若说不带私情,那是不可能……”
“掌嘴!”
冷冷两个字截断了后面的话。
连芳只是愣了一下,立刻自盆里取回手来,左右开弓的狠狠两个巴掌打在自己面上。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了。连芳是看着亓珃长大的老宫人了,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那两个巴掌打得很结实,亓珃瞥了连芳红肿的嘴角一眼,没再说什么,抬了抬脚,示意他擦干,然后便是一挥手把人撵了出去。
殿中没了人,他呆坐了一阵,便挑了帘子进内室躺下。
睡是睡不着的,每夜都是这样。
他恨自己这样。
外臣们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这并没有什么,而知道底细的宫人却也要说那男子对自己有多好,多么贴心忠诚。
所有人都在误会,所有人!
甚至他自己。
也不知白玉延到底跟苏允说过些什么,从他为了冯乙主动来见他那日开始,他便发觉那男子望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
多了很多复杂的东西,以他的聪颖明锐竟也看不太懂,只是知道那双过去总是用刻意的冷淡和忽视来面对自己的黑眸,如今却分明的带上了暖色的宠柔怜惜之意。
是觉得他孱弱得有如一个孩子?
还是……
有时候,在朝房里或议政殿时,他凝神沉思那些惹人厌烦的战况国事,偶一抬头,便见苏允匆匆掩饰什么的将头垂下或偏到一边。久而久之,他便也知道了,在自己察觉不到的时候,他会看他,看到失神发呆,目中充满关切与温存。
这一切的一切,还有连芳所讲的那些,都叫他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开始误会。
若说没有私情,那是不可能的?
真的如此么?
不。
其实心里很清楚答案。
说什么有情,说什么关心在乎,这所有的一切也不过就是过度内疚的结果罢了。大概那一夜,他不能忘怀,仍是深深的觉得对不起他。
不过是还债罢了。
也许如今还多了一条——为国效力。
他从来就是个忠公体国的好臣子。现下国家危难之秋,只要有一份绵力他必定会全力以赴,任劳任怨。所以,才会那般不分昼夜的陪在他身侧,因为那男子必定知道,这偌大一个亓国,也只有作为君王的他能够支撑得起。
为国为君,死而后已。
这就是苏允了。
亓珃微微的冷笑着。
即便他对自己仍有那么一点内疚与国事以外的所谓“私情”,那些关心和温柔,那些情不自禁的宠溺和在乎,也不过就是他那堪称博爱的性子罢了。
换作任何一个少年,譬如绻心,譬如小语,他都会如此。
自己,也不过就是他温柔惠泽下的其中之一而已。
可是……
亓珃闭上了眼,让男子温柔含笑的面庞在眼前消失,左手却忍不住的又一次握上右腕。
那一日,他差一点失足,他赶来扶他。一把抓住的这个手腕,到现在都仍在隐隐发疼。
不,不止那手腕,额头,双手,胸前,所有被他的那双温暖手掌触碰到的地方都如火烧似的发烫,热辣辣的疼,疼……疼到心里。
狠狠的甩开手去。
恨!恨自己这么没出息!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苦恼不已!
为什么还要在乎?
明明就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误会。这些不过都是假的!
跟过去一样,这男子所做的,所表现出来的,并非是他想的那样。
他所能给的,也从来都并非他想要的。
不!
他现在也不想要什么了。
是的,在那场痛彻心扉之后,这个决心是如此坚定。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
所以,忘记他,忘记他!
不可以再让这些琐碎的小事扰乱心房。
忘记他,忘记他!
不要再被这个人打扰,也不要再为他心烦。
他可以做到!
一定,一定可以做到!
161.冷热
自寝殿出来,连芳巡视一遍,又细细嘱咐值夜的内侍小心在殿外伺候,这才出了宫门,只身向内廷之北的一个小庭院而来。
白玉延的屋里亮着灯,他最小的一个徒弟见内廷大总管连芳一路小跑着来了,忙提着一盏宫灯迎上前去笑道:“连公公不必着急,师傅近来睡得都晚,碍不着他老人家休息。”
“是是是。”连芳一叠声的道,脚下却不敢慢少许,仍是急匆匆的跟着那小徒弟往院子里赶。
来到廊下,小徒弟向屋里唤了声:“师傅。”也不再禀告什么,直接推开虚掩的房门就让连芳进去。
每晚只要亓珃睡下,连芳便都会到这里来见白玉延,自从丹宫回銮便是如此,因此都是熟极了的惯例了。
白玉延一团和气的让连芳坐在身边的椅子上。刚开始的那段时间,连芳见了这位地位特殊的资深内监免不了要大礼参拜,被白玉延硬拦了几次也就不好再矫情下去。这时候也就斜签着身,小半个屁股靠在凳子上,躬着身给他回禀今日君上的情形。
白玉延始终微笑着在听,直到连芳说完,他面上的温和笑容一直没有改变过,端了茶碗递过去道:“连公公辛苦了,喝口茶水润润喉。”
连芳唯唯诺诺的接过茶碗,用碗盖剔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沉吟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问道:“白公,你看……”
白玉延已知他想要问什么,遂微笑着摆摆手,“连公公是想问我,今时不同往日,君上何以还要如此?”
连芳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些,忙点头道:“正是呢。如今苏大人对君上……”
白玉延仍是挥挥手将他打断了。
“其实,”他的笑容漫上些许怅然,“也怪不得君上如此。”
“怎么说呢?”连芳对事情经过知之不详,不解的问道。
白玉延轻叹一声。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前太多次君上在这事上吃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忘掉,怎么可能轻易就再让自己陷下去。也不过是怕痛上加痛,才不得已狠决如此。而且……”
他又是长长叹息一声。
“连公公,你看苏允如今对君上如何?”
“那还用说?”连芳几乎脱口就道,忽而想到白玉延如此问必然有其深意,自己这么快就答未免太浮躁轻慢了些。
“无妨。”白玉延看出他的窘迫,笑着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且都是为了君上的事,你只管直言。”
“是。”连芳安下心来,仍是想了想才道,“这段日子,苏大人为了君上,几乎到了完全不顾惜自己的地步,连我们做下人的看了也是感动的。”
白玉延点了点头。
“不错,苏允如今对君上很好。但这份好,却参杂了太多东西。如果你问我,我会觉得,苏允是外热内冷,而君上,则正相反,是外冷内热。这两个人啊……”
第三次的深叹,而后,历经沧桑看破红尘的微笑再次浮上老人的双唇。
“如果换作是我,大概也不会再相信他的‘好’,与其冒着误会的风险,倒不如放得开些,不再沾染他的丝毫温存为上。君上这么做,看似无情,但对于苏允这个人来说,却无疑是最稳妥的方法。”
摇头又是一笑,“要改变苏允的这颗心,大概是这世上最最无法做到的事了。”
听完这番话,连芳足足呆了半晌,说不得一句话来。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来,掩饰不住的忧愁不由得就浮上面孔。
“可是……”连芳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可是,君上真的能放得开么?”
“呵——”白玉延笑出了声,“连公公,倘若君上真放得开,那你我二人还操的什么心?”
连芳诧异的去望白玉延。只觉他这前言后语分明是矛盾的,却碍于对方尊崇的地位不好质询什么。
白玉延自然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伸手去拍了拍这忠诚可靠的内官的肩膀,笑道:“世间事,到了君上手底都不费吹灰之力,唯情字例外。正因难,所以若得到,更觉珍贵。连公公,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成与不成也非我二人能够把握,且顺其自然罢了。”
连芳细想这话,反复咀嚼更有说不出的通透与洒脱,心下也不觉放松下来。深深点头道:“是。”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并没有问出口。
苏大人,真的是外热内冷么?
若说他到如今仍对君上无情,这,又怎么可能呢?